第40章 【番外】蜜月

細雨蒙蒙,泥濘的土地上輾轉出深淺不一的腳印,格萊身上蒙披着一件深色的雨袍,從頭到腳覆蓋嚴密,只是靴跟沾了些污泥。他帶着渾身的雨涼氣,推開前面一扇矮小的鐵皮舊門,他稍欠下身子踏進門裏,豎笛與七弦琴交織纏綿的吟游新曲萦繞入耳。

他選了一處最裏側靠牆的位置坐了下來,身穿亞麻綠長袍的侍酒女子捧着陶壺走近他的身旁。格萊脫下雨袍随意扔到靠背上,雨袍的邊角淅瀝着水滴偶爾幾滴滲入座椅的軟墊上。格萊接過侍酒女遞來的幹手帕,眼睛盯着牆上懸釘着的主餐牌:“拿兩個杯子,貝爾高原烈酒來一壺,先暖暖身子。”

侍酒女應笑着記下,過了一會兒,她端着兩個橡木杯放到格萊的桌上,并為其斟滿一杯,而當她準備斟滿第二杯時,卻被格萊攔住:“這杯倒清水,有人齋戒日。”

侍酒女應笑着酌滿一杯清澈的溫水。在侍酒女抱着酒壺離去後,一人帶着熟悉的氣息坐到臨他旁邊最近的座椅上。

“嗨。”紅發的男子眉眼彎彎。

“嗨。”格萊回應道。

“請問您認識格萊嗎?”那人故作陌生的語氣。

格萊的嘴角微微上揚,習慣性地配合他玩起這種花招:“不認識。”

“哦,那真可惜。”庫裏斯惋惜的語氣,他接着說:“我聽說他口IIII活不錯,還想找他玩玩呢。”

“你他媽……”格萊笑罵着擡起手搭上身旁口無遮攔的人的後頸,似愛撫又似解恨地按捏了幾下。

庫裏斯低着頭,臉上泛起綿糖似的笑,求饒道:“我錯了,我錯了。其實我的也很好,你要玩嗎?”

格萊拿這人始終沒辦法,他将盛着清水的橡木杯推到庫裏斯的面前:“你被齋戒日憋瘋了吧,不是說拉奧齋戒日當日不得飲酒、殺生、犯淫嗎?”

“口頭上說說,不犯忌。”庫裏斯笑着拿起橡木杯柄,輕輕碰了一下格萊手裏的橡木杯沿。

“即将坐上長老院教宗正權席的人說話還這麽放肆。”格萊用取笑的口吻暗透着祝賀的歡意。

庫裏斯聽罷,反而嘴角一沉。格萊察覺出對方的情緒變化,便放下酒杯,問道:“怎麽回事?”

庫裏斯道:“伊底農曼·費林因并不打算推薦我,他和其他另外五位正權席長商議,要将我派去北境下院。”

“伊底農曼·費林因……那個老頭兒不曾是你的老師嗎?我記得他對你十分青睐,當年我們離開皇宮後就是他在長老院給你找了一個職務。”格萊道。

“時過境遷。”庫裏斯低聲道:“他現在視我為眼中釘,處處提防着我。”

格萊正疑惑,忽地感覺周圍似有人的目光緊随他的左右。格萊餘光一擡,便看到鐵門附近新落座了幾名陌生的男子。格萊常年磨煉出來的敏銳神經提醒着他這幾個來者不善。格萊從進門選中酒館裏最裏側的位置便是方便他能時刻掌握酒館全局注意到微小的異動,而且從對方那群人飄渺不定的眼神總是有意無意落向他和庫裏斯的方向時,格萊便覺得不妙。

他可從不會被動等待危險找上門來。

格萊仰頭吞咽了一口烈酒,咂舌道:“他家酒越來越難喝。”随後,撂下酒杯起身,他擡手壓上庫裏斯的肩膀示意他不要亂動:“在這兒等我。”

格萊徑直朝那幫明顯針對他們的人走去,并似寒暄着地摟過其中的一個男人肩膀不由分說地将他帶出鐵門,而酒桌旁的其他人見狀也紛紛跟了出去。

庫裏斯見到這一幕并不吃驚,因為他在赴約的來路上就發現了身後有人跟蹤。然而他并不擔心也不打算告訴格萊,他本來可以自己私下解決的,可惜那幫人實在太蠢,竟被格萊察覺出了蹤跡。

庫裏斯大約能猜到派這群打手來騷擾他的人真正的意圖只是恐吓他,若是真有心置他于死地方才他故意路過那麽多條暗巷窄路他們都沒有下手,要麽是連暗殺都不懂的新手,要麽就是有人授意他們必須在人多嘈雜的地方給他痛擊,造成他行為不端蓄意鬧事的風聞讓他錯失教宗正權的席位。

怪就怪背後操縱的人心太軟,他以為單單恐吓就能逼退庫裏斯的念頭,收斂他的野心。

庫裏斯悄悄瞄了一眼六角的窗外,打鬥之中惟有格萊迅猛靈活的身影實在惹眼,他不禁口幹舌燥,抿下一口溫水潤喉。

侍酒女抱着酒壺前來桌前的身影擋住了庫裏斯的視線,他用手遮住格萊飲過的酒杯,制止住侍酒女續酒的動作,臉上挽起微笑:“調一杯貝爾高原烈酒八分滿,兩茶匙青橙汁,兩茶匙弭坎山清酒,五茶匙楓葉糖漿。”

侍酒女微微一愣仍是默記下來,不一會兒,她便按照庫裏斯的吩咐抱着調好的酒擺放在桌上,庫裏斯拿過酒杯在鼻下輕嗅,随即滿意道:“是的,謝謝。”

格萊重新走回自己的座位,他的氣息仍殘留着打鬥時的粗犷,他握起酒杯往自己的嘴裏灌了個滿強制平複起呼吸,但當他全部飲下後,停留在舌尖上的味道讓他倍感驚喜,他掂量着酒杯重新審視起這意外變得好喝的酒飲。

庫裏斯注意到格萊的小動作,笑而不露痕跡:“怎麽了?”

格萊以為他問的是剛才發生了什麽事,便解釋道:“是伊底農曼·費林因,他派人襲擊你。如你所說,他似乎并不想讓你坐上教宗正權的位子。他為什麽突然轉變态度,他對你之前不一直很好嗎。”

庫裏斯道:“人心難測而已,我對他已經沒有利用價值了,不僅如此,我現在已經威脅到他的地位,他想要除掉我也是情理之中。”

格萊卻皺起深重的眉頭:“費林因好歹是一名德高望重的聖法大賢者,都傳他是第一智者,沒想到他這麽善妒。”

庫裏斯垂眸思索片刻,再擡起時眼底湧現一絲寒光:“伊底農曼不會放過我,他有一次就會有第二次。”

格萊同樣有如此擔憂:“不如你趁早跟他表明你不想要這個位子,讓他派你去北境下院,跟我回北境也不錯,省得我卡斯莫托和北境兩頭跑。”

庫裏斯頓道:“你讓我放棄?”

格萊道:“費林因已經八十多歲了,你才不到四十歲。他不剩幾年的命了,你再忍耐幾年,熬死他足夠用,等他死了,你再重新将位子奪回來。遲早都是你的。”

庫裏斯道:“你覺得他會留着我這個隐患嗎?他已經認為我與他離心,我掌握他的秘密不少,我活着對他而言便是懸在他頭頂的利劍,系在他脖子上的寬繩,他不會容我在北境下院逍遙快活。”

“……他不會做這麽絕吧。”格萊心裏抵觸道。畢竟這個糟老頭子大賢者曾幫助過庫裏斯度過難關,格萊對他還是很有好感的。

話音剛落,庫裏斯的臉色變得沉郁而不可捉摸。

格萊心底一涼,他明白庫裏斯已有決意:“你真的要……”

格萊坐直上身,他掃了一眼周圍,酒館裏嘈雜的人們只顧自己無暇注意其它。格萊便沉聲與身旁的人道:“他是你的老師,是你的恩人,他在你一無所有的時候拉了你一把,給你一席之地。是他讓你重新擁有權力,讓你的志向你的才能發揮出來,沒有他,你也不會有你如今的地位。”

“那都是曾經,他現在是我的絆腳石,是我的敵人,他要殺了我,你卻要我放過他!你現在的行為是背叛!”庫裏斯低聲道。

“你可以不再感激,但我不能忘了他的恩情。這是你欠他的,放過他一次就當償還他的恩情。”格萊堅決道。

“你以為他當年為什麽幫我,是他的仁慈,他的好心嗎?不,是他的懦弱,他的弱點在我手裏,他玩死過一個□□,是我幫他收的屍。他的兒子并不是英年早逝,那白癡貪圖享樂将國庫虧空,是我幫他頂下罪名外逃出境。”庫裏斯落下重音:“我們不欠任何人的。”

“……”格萊堅定的目光忽然不穩地搖晃。

“我本就不打算髒你的手,如果你不情願,随便派你手底下的誰都可以。”庫裏斯垂下目光,不再與格萊對視,他的手指滑過粗糙的橡木杯沿一圈又一圈,等待着格萊的回答。

格萊的心裏劇烈地動搖,他沒有一刻比現在更加理解權力鬥争的殘忍,這比戰場還要兇險狡詐萬分,可是他已深陷泥潭無法自救,他不是不想脫離,只是那泥潭有着一雙溫柔至死的手。

格萊将內心所有的反抗狠狠壓下道:“這件事處理不當容易落下把柄,不能交給其他人。”

正如他所料,庫裏斯揚起明亮的笑容,他捧起格萊的臉,愛憐道:“不是所有人都如你一樣如此愛我。我不希望你再因為那些虛僞的人而刺傷我的心,我不想令你為難。”

格萊沉默半響,終道:“對你,我認栽了。”

舊式圓頂古堡外壁,一人影如蜿蜒的青蔓輕巧地翻折進一扇徐徐進着夏風的窗子。樸素的床帏裏,一名頭發灰白的老者呼出沉沉的吐息。

如腰帶纏繞格萊腰身的銀鏈逐漸消融成顆顆銀珠,銀珠飄動進格萊低垂的掌心中重新凝聚成一把映着凄慘白光的銀劍。

格萊擡手,幾次将劍尖抵在老人的頸脈之上,隔着蒼老的皮膚,他依然能感受到其下沉實有力的跳動。

在第七次将劍刃橫在老人的頸部時,格萊終是暗罵一聲。

手中的銀劍已迅速變回一條長鏈,格萊扥着長鏈手法老練地纏繞上老人的脖頸,格萊向後收緊長鏈将老人拖拽下床,老人從睡夢中驚醒,喉嚨處的窒息令他大驚失色,老人想要大聲喊叫卻掙紮不起。

這時耳邊傳來刺客的沉聲:“有人看你不順眼很久了,命我取你的老命,但是一位坦利伯恩大人出了更高的價錢,讓我放你一條生路,說是償還你的恩情。”

說罷,格萊撤下手中緊縛的力道,老人頸下的長鏈乍然消失。

重獲新生的老人半跪在地,不住地咳嗽,他擡眼,黑暗的夜色中刺客的輪廓模糊不清。

“我會在監牢的停屍房裏找一具屍體,從今以後,伊底農曼·費林因就是一個死人。”刺客于黑暗中幽幽道:“不要再出現在卡斯莫托,不要出現在活人的視線裏。否則下一次,你必死無疑。”

……

老人驚慌離開後變得空無一人卧室,格萊點亮床頭的燈燭,甩手将它丢近布絨的床上,火光迅速蔓延。接着他便縱身躍出窗外,不留一絲他曾來過的痕跡。

庫裏斯透過馬車的窗遠遠望着古堡驟然升騰起的火光照亮半個夜空,他的嘴角似笑非笑。

馬車悄然晃動,有人鑽進馬車裏。

“為何弄出這麽大的動靜,不像你的風格。”庫裏斯微笑着,面容晦暗不明。

“翻窗時不小心碰到了燭臺。”格萊頓道:“弄巧成拙僞造成意外也挺好,我就沒去收拾。”

格萊撒謊時沒有特別的習慣,即使他有不自然的流露,也會一瞬間被曾訓練過的刺客技巧所糾正,他的表情向來天衣無縫。

庫裏斯凝視着他半響找不出破綻,最終,仿佛确信格萊沒有欺騙他,庫裏斯陰涼的灰眸霎時融化了一般,他湊近格萊吻上他的唇。

格萊此時的內心被不安和愧疚占據,他對眼前的人曾犯下如同背叛的過錯,這讓他對庫裏斯所做的所有舉動都變得格外放任與順從,他想抛下所有盡一切可能補償他已造成的不可挽回的過失。

格萊的身體變得比以往更軟,庫裏斯不禁将人摟得更緊了一些,他輕咬上格萊堅實卻圓潤的鎖骨,半帶着喘息道:“下個月就是我們的紀念日了,這次蜜月你想去哪裏。”

“……随便哪裏都行。”格萊閉上眼睛,任由對方将他拉沉入不安然而卻是無法拒絕的旋渦。他不知道這次的決定是否正确,他也沒有精力去細想他将造成的後果,他只清楚一點,他無法對庫裏斯說不,即使那是錯的。

他的心,他想要保護摯愛的人的想法從來沒有任何改變,但是今天的變故讓他終于認識到,他做不到了。他沒有辦法阻止庫裏斯去得到他想要的任何東西,格萊只能希望在他自己無能為力的時候,有其他人可以停下他的庫裏斯危險的舉動,或者在最後的時刻,有人能夠留給庫裏斯一線生機。

事實上,他們那一年的蜜月并沒有去成任何地方,庫裏斯忙着他的教宗正權接任儀式,所以他們的蜜月便泡湯了。

從那以後的十多年,他們的蜜月總是會因各種突發事情而無暇顧及,有時候是侵略,有時候是暗算,有時候是入獄,有時候是詐死中毒……

直到最後一日沒有任何預兆的來臨,這一切才真正結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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