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四十五章

“在那邊。”陶鐵兒伸手指向一個方向。

竹闕跟着陶鐵兒往那面冰牆走去, 奉庚緊随竹闕。

眼前冰牆乍一看瞧不出任何破綻,但見陶鐵兒堅稱是這個方向, 奉庚便在此處冰牆張開法陣,開出可供通行的洞口來。

“哇,高人。”陶鐵兒驚訝道。

竹闕沒忍住笑出聲,伸手撫了撫小少女的腦袋。

“真有路哎。”南胡驚訝道,拉着北琅湊過來。

冰磚堆砌的冰牆之後,竟是一條冰雕的甬道。更多更鮮妍的花兒被封在冰中, 分布在兩側。腳下也是一條冰路,冰下凍着一層華麗的、鮮花鋪成的“毯子”,擡頭也可見多種多樣的花兒。

凝固的美感,奇詭的盛景。

一路繁花。

“還要往前走。”陶鐵兒說道。

幾人跟在陶鐵兒身後往甬道更深處走去, 不過此間也并無別的岔道可走。

竹闕細數着目之所及的鮮花種類,真是亂花漸欲迷人眼, 一時貪看, 忘了記到冊子上,倒将眼前琉璃世界的美景牢牢刻在心裏。

這條冰花甬道并非直直往前,而是彎了幾折, 過了最後一處拐角, 一座并不算大的冰室映入眼簾。

“樓……樓主。”陶鐵兒率先驚訝道。

頂部拱形的冰室,四面冰內皆凝固着絢爛繁花, 好似攏了一方春日盛景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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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室正中央, 一張四四方方的冰花床邊,跪伏着一個身着白色裘衣的男子,聽到響動擡起臉來。

容貌頗俊秀的一張臉, 卻是肉眼可見的憔悴。

許是休息不好,身體太虛弱, 樓主的反應有些慢,愣了許久,才扶着冰床站起身,蹙眉問起幾位不速之客的來意。

陶鐵兒認得樓主,但她自知不過是萬香樓一個不起眼的小小引客,樓主大概率不認識她,她倒不知該不該繼續開口說話了。

竹闕又走近了些,瞧見樓主身邊的冰花床上,安靜地躺着一位女子的屍身。

看模樣年紀,這女子生前應是青春正好,她躺在冰花床上,兩手互相扣着,置于腹上,面容安詳。

她被冰床內的嬌豔繁花簇擁着,衣着首飾,發型妝容皆是精致完好的,只脖間的輕紗圍巾有些突兀,若非那連妝容也無法完全遮掩的慘白臉色,乍一看只像在此處小憩。

打量眼前景象,竹闕頓時明白了什麽,她對上樓主目光,詢問道:

“敢問樓主是否遺失了一件寶物。”

樓主聽言面露驚愕,扶着冰床有些站立不穩地,聲音顫抖道:“你知道些什麽?”

精心構建的冰室冰床,精心裝扮,小心呵護的屍身,再加上陰火的至寒屬性……

眼前一切足以讓竹闕生出猜想——樓主借助陰火的寒力,建造冰室,保存眼前這位女子的屍身。

奉庚也和竹闕有一樣的猜想,于是試探着沉聲說道:“黑色氣息,附着在金屬碎片上。”

樓主瞪大眼睛,十分失态地踉跄幾步跪倒在竹闕和奉庚面前,伏在地上央求道:“你們知道寒晶的下落嗎?求你們……求求你們。”

陶鐵兒趕忙伸手将樓主攙起來。

“你說‘寒晶’?”南胡上前扶住樓主的胳膊,見他太過虛弱,便扶他靠着冰床席地坐下。

聽樓主這個說法,看來他對陰火知之甚少,保險起見,竹闕讓奉庚在小冊子上畫出地心鼎碎片的樣子。

竹闕接過小冊子,奉庚為了突出特征,按照回憶認真繪制出了地心鼎碎片上的細密花紋,竹闕也是第一次見,可她歪着腦袋盯了片刻,總覺得有些熟悉。

竹闕将手中冊子遞給樓主,樓主先前受了太大打擊,情緒很不穩定,看到這花紋便神經質地嚷起來:“這正是寒晶花紋,你們知道寒晶的下落?”

竹闕心知即便跟樓主解釋清楚陰火和地心鼎也沒有意義,便只如實說道:“抱歉,我們也不知道,以為……‘寒晶’會在此處,所以尋過來。”

樓主捏着冊子的手垂下,頓時面如死灰,許是好容易生出的希望又破滅,他竟捂臉哭起來。

陶鐵兒有些錯愕地看了竹闕一眼,她也沒想到能經營萬香樓這般地方的樓主,竟蹲坐在這裏哭得像個倉皇無力的孩童。

陶鐵兒望了望眼前幾位高人,又不停将眼珠子溜向一側,欲言又止地,終于憋不住支吾道:“樓主……別哭了,那邊罵得厲害呢。”

樓主聽言擡起臉,竹闕四人也一齊看向陶鐵兒。

陶鐵兒沉了幾口氣,看來要在樓主面前暴露身份了,雖然這樣對她來說沒什麽好處,她還是下定了某種決心般伸手指向某處,對淚眼婆娑的樓主說道:

“那邊的姐姐……罵你丢人呢。”

幾人都順着陶鐵兒手指的方向看過去,那邊卻分明空無一人。

竹闕半信半疑地瞧了眼奉庚,奉庚卻搖搖頭表示他也看不見。

“阿音……是阿音嗎?”樓主一把抓住陶鐵兒的胳膊,發瘋般詢問她。

“我有點聽不清……她好像叫你木頭……”陶鐵兒被樓主吓道,卻還是艱難地描述着。

“是阿音,真的是阿音。”樓主艱難地爬起身,被身上的厚重裘衣絆倒,卻爬向陶鐵兒手指的方向。

竹闕怕陶鐵兒被樓主的樣子吓壞,上前護住她,卻又蹙起眉頭問道:“你真的看到了?”

這若是撒謊,實在太殘忍了。

陶鐵兒十分堅定地說道:“她就坐在那邊,只是太虛弱了,身影很模糊,聲音也聽不大清。”

“若你說的是真的,或許能讓他們見上一面。”奉庚突然開口說道。

樓主滿臉愕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奉庚接着說道:“若如陶鐵兒所說,她的狀态很特殊。或許因為樓主的緣故,她并未困于痛苦變成縛靈,因此我們都看不到。”

“但她也做不到消散離去,因為還有留戀。”說到此處,奉庚看向頹然坐在地上的樓主。

“有一上古‘聚靈陣’,或許可以短暫地讓她現出靈體。”奉庚語氣嚴肅,接着說道,“但若她現在很虛弱,短暫的聚集後可能會徹底消散。”

“需要做決定。”奉庚說道,卻并未看向樓主,而是看向陶鐵兒。

樓主已然陷入掙紮和迷惘中,陶鐵兒卻開口說道:“她同意了。”

接着又支吾着說道:“樓主,她好像又罵你……丢人了……”

奉庚聽言,兩手結印翻轉,口中低語,法陣張開。

巨大的法陣以冰床為中心,落于地面上,發出微微光亮。

“诶?”竹闕發覺腦中有一些不屬于她的記憶片段閃過,心中覺得奇怪,伸手扯了扯奉庚的衣袖。

她轉頭見陶鐵兒和南胡、北琅也都面露疑惑。

奉庚說道:“這是‘聚靈陣’的副作用,會洩露原主的生前記憶,此處空間太小,怕是難回避。”

陶鐵兒卻開口道:“她說沒事,她說她坦坦蕩蕩,不怕被人看見。她的t聲音好像比之前清楚些了。”

片刻後,有一年輕女子的身影逐漸在冰床一側顯現,雖隐隐約約像是幻覺,但看她容貌确實和冰床上的屍身一般無二。

而身處冰室的竹闕,卻因為法陣的緣故,零零碎碎拼湊出他們的往事。

京城的段氏小公子和柳家姑娘,青梅竹馬,一同長大。

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段氏小公子卻養成了個沉穩內斂的性子,柳家姑娘一貫雷厲風行,總拉着這位老實哥哥一起闖禍,若事發了又都一股腦推到他頭上。

“姑娘家家的參加個宴席,不老實坐着,偷偷爬別人府中的樹!像什麽話!”柳音音的母親氣得直接上手揪她耳朵。

“伯母!伯母……”段氏小公子慌忙上前攔,笨拙地編着謊話,“是我不好,我的玉佩從樓下掉下去,挂在樹枝上了,阿音好心幫我取,所以才……才爬樹……”

柳音音聽他說玉佩能挂樹上,沒忍住嗤笑出聲,結果母親将她耳朵扭得更狠。

“你真是個木頭!撒謊都不會。”事後柳音音責怪他道。

小公子聽言低頭笑笑,不知該怎麽辯解,只從荷包裏小心取出柳音音放在他處的蟬蛻,方才上樹就是為的這個。

柳音音笑嘻嘻地接過蟬蛻,轉而又不滿道:“木頭木頭!要不是你連樹都不會爬,我也不用親自上了。”

小公子被罵了卻還笑,倒讓柳音音沒了脾氣。

兩人總是形影不離的,畢竟柳音音時刻需要闖禍,時刻需要人幫忙背鍋。

直到柳家落難。

家中父兄被處以極刑,女眷沒入賤籍為奴,原本團圓的一大家子四散凋零。

柳音音性子剛烈,受不得辱,混亂中将脖子撞向明晃晃的刀刃上,倒在血泊裏,死前見到的卻是小公子瘋狂推開衆人那張驚恐萬分的面容。

小公子最終沒能和她再說上幾句話,強行被人拽開了,他平常話也不多,想不出在她彌留之際這木頭能憋出什麽驚天的話來。

然後她就被丢去了亂葬崗。

那天的京城天氣很晴朗,入夜後月光清朗明亮,照亮亂葬崗上瘋狂翻找的突兀身影。

第二日亂葬崗少了個屍身,從此段家少了位小公子。

而不知怎的,柳音音的意識顫顫巍巍地萦繞在她屍體附近不得消散,閉眼是小公子那張驚恐面容,睜眼也是小公子的面容。

“你倒是纏上我了。”柳音音說道。

但他聽不見。

柳音音很虛弱,時不時需要沉睡一段時日,但她一直都在。

這一次沉睡了好久,醒來卻見滿世界的絢爛繁花。

而她的身體被打扮得同生前般明麗好看,正好好躺在一處冰床上。

小公子靠在冰床邊同她說話。

“阿音,我們來菱州城了,你以前不是一直想來看菱州城的煙花嗎?以後年年都能看到。”

“阿音,這些花好不好看?被封在冰裏就能一直這麽好看下去。你最愛花了,四時的花你都愛得緊,你要是哪天醒了,睜眼就能看到,一年四季的花兒都有。”

“阿音,你以前總拉着我去看這家那家的哥兒,我知道你喜歡,準備為你建一座美男如雲的熱鬧場所,叫‘萬香樓’,已經開工了,以後裏頭全是美男,歡喜麽?”

歡喜個頭啊!

我都死了,你話倒多起來。

阿音捂住眼睛,卻發現她哪裏還有淚水這種東西呢?

柳音音長久身處冰室中,小公子每日都要來陪她,但她更多的時候是孤身一人,她沒辦法離開自己的身體太遠。

于是她忍不住仔細研究起安置在冰室頂上的寶物。

小公子說是叫“寒晶”,這整座冰室的建造都依靠寒晶做到。

但她見小公子每每在這裏待久了,便會疲乏不已,莫不是被這寒晶影響?總之不是什麽好東西。

她心中着急,小公子卻并不能聽見她言語。

直到那日突然有黑影闖入,她還沒來得及看清那人面容,寒晶就不見了。

“偷得好!”柳音音拍手道。

可發現此事的小公子,臉色卻比被寒晶影響了還要憔悴百倍。

柳音音松了口氣,看着守在冰室不願離去的小公子,任他心中再難受,總歸不會有什麽危險了。

沒想到今日又有人闖入,還是好幾個,真是熱鬧。

柳音音的靈體在法陣中逐漸清晰,樓主扶着冰床站起身,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

“阿音……”

柳音音知道現下自己的聲音小公子能聽到了,卻又不知如何開口。

兩人互相看了許久,樓主眼淚止不住地,卻突然低頭笑起來。

“傻木頭。”柳音音也跟着笑出聲,卻又帶着哭腔罵道,“我拉着你去看世家的公子哥兒,是為了醋你,你這個木頭,想到哪裏去了!”

“竟弄來這一樓的公子哥兒,真是氣死我了!”

“你從前最老實了,怎麽做出這麽多瘋事,将我都唬了一大跳。”

“那不是個好東西。”柳音音指着原本安放寒晶的位置說道,“你被它影響得,身子都不好了,你感覺不到麽?”

“我知道。”樓主答道,牢牢盯住眼前日夜思念的身影,一刻也不敢錯過,“但是……”

“但是個頭啊你個傻木頭!”柳音音擡起胳膊捂住眼睛嚷道,“你快回京城家裏去吧!日日守着我這個破身體做什麽!”

“你要真出事了,我心裏要多難過你知不知道!”

樓主搖搖頭,緩緩走上前,伸手卻觸碰不到柳音音的胳膊。

“阿音,你不知道能陪着你,我有多歡喜。”

“現下能再和你說說話,我有多歡喜。”

柳音音放下胳膊,出聲怪道:“說什麽瘋話,這麽多人看着呢。”

竹闕伸手抹了把眼淚,轉頭見南胡一張妖冶妩媚的面容皺成一團,都快哭爛了,正扯過北琅的衣擺擦鼻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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