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

竹闕突然想起什麽, 有些猶豫地詢問陶鐵兒說:“你知道我們不是此間……”

竹闕問得很不幹脆,卻不想話沒說完陶鐵兒便點點頭說:“當然知道。”

竹闕本就好奇陶鐵兒這雙游靈的眼睛到底能看到什麽, 便追問:“你能看出我們是什麽人了?”

“你們不是人。”陶鐵兒認真答道。

真是小嘴抹了蜜……

竹闕一時語塞,這麽說好像也沒什麽不對。

“你怎麽看出來的?”竹闕追問道。

陶鐵兒聽言伸出兩只手放在腦袋上比劃着,笑道:“角。耳朵。”

竹闕面露驚奇,看來化形術完全瞞不過陶鐵兒的眼睛。

“你都看出我們‘不是人’,那日竟還敢死乞白賴地拉着我們買荔枝糕。”竹闕伸出手指戳了戳陶鐵兒的腦門,笑道, “膽子真是大。”

“有錢賺啊,你們看起來很有錢。”陶鐵兒直言,“掙錢買飯吃嘛。”

“對了姐姐。”陶鐵兒揉了揉腦門,突然問道, “你真的騎過龍嗎?”

竹闕沉默地和陶鐵兒對視着,她那日好像确實被問懵了, 被炸出來這麽一句話。

但這位陶鐵兒可是已經看穿幾人真身, 那應該也知道……奉庚的真身就是龍……

想及此處,竹闕臉十分燙,随口胡謅道:“沒沒有啊, 我胡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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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鐵兒見竹闕臉紅, 愈發不依不饒,拉着她的胳膊纏着她, 非要問出個所以然來:“姐姐給我細講講馭龍之術嘛!”

“去去去, 哪來那麽多……哎呀你別問了我真的瞎說的!”陶鐵兒粘在竹闕胳膊上,竹闕甩也甩不開,又好氣又好笑。

“姐姐我好喜歡你呀!”拉扯間, 陶鐵兒突然撲進竹闕懷裏,沒來由的。

竹闕愣住, 忍不住笑出聲來,不知道陶鐵兒為什麽突然這樣說。

陶鐵兒抱住竹闕,好似幼童般賴進竹闕懷裏,竹闕低頭,并不能看到她的表情,卻伸手撫上陶鐵兒單薄的背,像是在安撫自家小妹一樣。

“你是我的第一個朋友。”陶鐵兒将臉埋在竹闕懷裏,聲音悶悶的,語氣卻認真。

“嗯。”竹闕沒有多說什麽,只是笑着應聲。

“姐姐,其實我以前做過許多壞事……”陶鐵兒有些猶豫地說着,卻将竹闕抱得更緊,好像生怕這得來不易的疼惜溜走,“我不想瞞你。”

竹闕記起奉庚曾說過的游靈的由來,只撫着陶鐵兒的背,耐心道:“嗯,你說。”

漫長的沉默。

不知陶鐵兒是在理清思緒,還是在慢慢鼓起勇氣。

“其實我不叫陶鐵兒……”

四周靜谧,只能聽見陶鐵兒小小的訴說聲,将坐在屋頂上的二人拉回那個戰亂的年代。

“記住,從今天開始,你是個男娃兒。”爺爺蹲在地上,拉着孫女的胳膊,擡臉同她說話,語氣極嚴肅極認真,“說話做事都要像個男娃兒。”

女孩從小吃不飽肚子,板瘦板瘦的,身形又矮小,可随着年歲增長,眉眼還是逐漸長開了,透出些清秀好看的意思。

但清秀好看在那個時候,尤其對于他們這樣的窮苦出身來說,并不是什麽好事。

“甜兒這個名字也要改……”爺爺說着,從地上撚了些泥灰,抹到女孩的臉上,模糊她好看的眉眼形狀,認真道,“以後就叫……陶鐵兒。”

“記住了嗎?”雖然孫女向來聽話,但爺爺還是不放心,又說道,“你重複一遍。”

“我叫陶鐵兒,是個男娃。”陶鐵兒認真道。

“好。乖乖。”爺爺的語氣終于和緩下來。

陶鐵兒身上的衣服都是他的舊衣服改的,灰撲撲的倒看不出男女來。

今晨聽聞附近有很年輕的女孩子被擄走,折磨致死,他始終揪着心。

他這樣一把老骨頭,很擔心不能護孫女周全,事無巨細都要警惕着。

他望着眼前的小孫女——他懂事可愛的乖乖,他在這爛臭世間活下去的希望——終于像往常一樣和藹地笑起來,抖着白白的胡子,将磨難帶來的苦痛悉數藏進滿臉的褶子裏。

自陶鐵兒記事起,便已經在跟着爺爺流浪。

她不知這世間有多大,知道也沒用,反正各處都是戰亂,四處都是流民,哪裏都不安全……

但爺爺身邊,就是最安全的。

爺孫倆相依為命,靠一些手藝存活下來。

不是什麽好手藝。

兩人也不是什麽好人。

那樣的亂世,能有什麽好人?

能活下來的,要麽手髒,要麽心髒。

已經習慣了偷盜,也得手許多次,不偷什麽金銀,卻偷糧食。

雖然沒有真的殺人,但在那個易子而食的戰亂時候,饑荒年代,偷了人家的救命糧食和殺人沒什麽兩樣。

爺爺拉着陶鐵兒躲在一處偏僻的樹叢裏,将方才順來的餅子分給陶鐵兒,卻一邊嘆着氣說t道:“我們是惡人。”

陶鐵兒餓了幾日,顧不上聽爺爺說些什麽,嘴裏包着幹巴的粗餅,哽了幾口才咽下去……不一會便吃完了,但爺爺已經将大半分給她,爺爺也是要吃東西的。

陶鐵兒默默低頭扒着地上泥灰,用手指粘起落到地上的餅子碎屑,混着泥巴吃進嘴裏,一點也不敢浪費。

爺爺将手裏本就不多的餅子又掰開一半遞給陶鐵兒,陶鐵兒卻笑道:“爺爺吃吧,我吃飽了。”

她笑着,幹巴的嘴唇裂開,卻已經習慣,并不覺得疼。

爺爺縮回遞餅的手,沉默地看着陶鐵兒。

他們是惡人……

但惡人也要活下去。

陶鐵兒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年大雪,有一處破敗的村子裏,只有一戶人家。

其他人都逃走了,只有那一間屋裏孤零零地住着那麽一個人。

是個男人,他腿斷了,身上還有幾處傷口,動彈都困難,實在跑不了。

但他的屋內竟有些存糧。

陶鐵兒仍記得跟着爺爺冒雪在這破村子裏翻找吃的,闖進他家時,那個男人的眼神。

他靠在床上,身上傷口流血化膿,甚至有腐臭的味道。

他就那麽坐在原地,看着闖進來的爺孫二人,沒有任何反抗的力量。

他的眼神空空,卻滿是絕望,明明活着,卻又好像已經死了有些時日。

爺爺拉着陶鐵兒離開了,沒動他屋裏的糧食。

陶鐵兒雖覺得爺爺舉動反常,但隐約有些明白爺爺偶爾念叨的“善”“惡”“不忍心”是什麽意思。

他們在這處破村子落腳,雪地裏翻出來些爛菜葉子、爛蘿蔔可以果腹,尋到的屋子四處漏風,但比宿在外面還是好了太多。

天太冷了,陶鐵兒前幾日在路上便染了風寒,身子不舒服,終于有地方可以落腳緩緩,但人一放松下來,竟有些扛不住,連夜發起燒來。

燒了兩日,本來就瘦,這下更是瘦得眼珠子也要掉下來。

發燒讓陶鐵兒的記憶斷斷續續,隐約間記得爺爺好像離開了半日,後來她好像隐約聽見有哭嚎聲,那聲音太過嘶啞凄厲,是個男人的哭聲。

再後來,屋裏竟飄起米粥的香氣,男人的哭聲卻聽不太見了。

說是米粥,卻稀得好似水,但這稀薄的米水卻讓陶鐵兒有了力氣,好歹留住一條命。

後來爺爺又消失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來,推門進屋的那一刻,陶鐵兒以為看見了個渾身白色的雪妖。

爺爺抖抖身上的雪,鞋子和腳凍在了一起,已經沒了知覺,他擡擡手,對着床上艱難支起上半身的小孫女晃了晃手中肥魚。

魚湯和米水,陶鐵兒畢生難忘的鮮美滋味,也讓她的身體開始恢複。

雪停了,陶鐵兒終于有力氣出門,卻發現那個受傷的男人死在了家裏。

現下他腐爛的不止身上傷口了,已經看不出他到底是因為傷口惡化,還是被餓死的。

生活有了改善,是從爺孫倆發現一處荒山裏的小木屋開始的。

這處無人居住的小木屋似是被獵戶棄在這裏,是個遮風擋雨的好去處,小木屋不遠處有流動的山泉,附近土地也肥沃。

爺孫倆記住這個位置,開始搜集廢棄農具,改成能用的器具,墾出一小塊地來,然後将費心偷來的土豆小心種下。

一季之後,陶鐵兒和爺爺躲在這荒山中,頭一次體會到豐收的喜悅。

終于不用再去偷盜,多出來的土豆換來菜籽,自給自足的日子讓人覺得有了盼頭。

偶爾下山換東西的時候,聽人傳言說什麽“天魔大戰”,陶鐵兒只當話本故事聽個新鮮,卻不想一個月後,分明還是初秋時節,天氣驟變,大雪紛飛。

只一夜時間,山中便被厚雪覆蓋,且雪仍在不停下着,嚴寒逼人。

爺爺堅持要冒險去探探路,出門半日卻折返,差點木屋都回不來。

山間積雪寒冷濕滑,密集的飛雪又阻礙視線,陶鐵兒和爺爺就這麽被困在山裏。

艱難種出的糧食全被凍死了,屋裏存糧也漸漸消耗殆盡。

實在不知這反常的風雪從何而來,但雪仍無休無止地下着,将僅存的希望也一點點埋在山間。

爺爺将吃的都讓給陶鐵兒,但陶鐵兒還是先支撐不住,氣若游絲的時候聽見爺爺湊在她耳邊的哭聲。

爺爺從來是鐵打的,她從未見爺爺哭過。

恍惚間她感覺身體輕盈起來,慢慢升到空中,俯視屋中的一切。

只是輕盈,卻并不輕松,饑餓的絞痛感好似被放大千百倍,經年累月的饑餓感突然迸發,痛苦的感覺幾乎占據了她的全部意識。

陶鐵兒覺得自己被絞碎被撕裂,意識逐漸模糊。

卻聽到爺爺蒼老嘶啞的聲音。

陶鐵兒的怨念開始聚集,彌留之際身體抽搐起來,神情也變得扭曲恐怖,爺爺卻将寶貝孫女更緊地抱進懷裏。

“乖乖,不餓了,不難受了。”

“乖乖,安心去吧,爺爺替你受下所有的罪,乖乖以後都不會餓肚子了。”

“乖乖是最好的乖乖……”

陶鐵兒升在半空,爺爺的低語聲卻好似響在耳畔,饑餓感漸漸消失,神智也逐漸清明起來……

她隐約感覺自己要消散,卻努力留下,恍恍惚惚,萦繞在爺爺身邊,不肯散去。

直到萬念俱灰的爺爺,将陶鐵兒已然冷下去的身體好好安置在床上,然後開門在屋外雪地裏坐下,将自己凍死……

“我為了爺爺留下來,我不太明白自己算不算游靈,但爺爺應該是,他的饑餓感接近癫狂,我知道,那是因為他将我的那一份痛苦一起承擔了。”

“他起初什麽都吃,還差點傷人,但還是能認出我。”

“爺爺把我養大,現在輪到我來掙錢買飯,緩解爺爺的痛苦。”

“做幾份工都不覺得累的。”

陶鐵兒說着,低頭笑了笑。

竹闕安靜地注視着陶鐵兒,不知該說些什麽。

“我帶着爺爺四處游歷,爺爺一直都沒有清醒過來。後來我發現只填飽爺爺的肚子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便開始在途中做一些助人的善事,長久如此後,爺爺竟真的慢慢好起來。”

“他的饑餓感緩解了,需要的吃食少了許多,也沒有再發狂過。”陶鐵兒說着,将手輕輕放在腰間的口袋上,“現在已經很穩定了,平日裏便變作這個樣子陪在我身邊。”

陶鐵兒說着這些已然發生的過往,正因為将這些當成過往,她的語氣十分平常。

“姐姐,我……”

她看着坐在身旁的竹闕,在她漫長的生命歷程中,友誼這種東西實在太過奢侈。

她也不知與竹闕的相處算不算友誼,卻還是覺得需将不好的過往告知于她,不辜負竹闕的一片真誠。

至于竹闕會不會因此疏遠她,她很忐忑,卻也只能接受。

“你聽說過谷神爺爺嗎?”竹闕突然開口問道。

陶鐵兒瞪眼瞧着竹闕,點了點頭。

“谷神爺爺是真實存在的,我們接下來就要去尋訪。”竹闕說道。

“哦……哦……”陶鐵兒有些不明所以。

“你要一起嗎?”竹闕轉頭看着陶鐵兒的眼睛,認真問道。

陶鐵兒愣了愣,接着使勁點了點頭。

她低下腦袋,眼中有些熱,卻笑出聲來。

“和姐姐待在一起,總能感受到令人心安的煙火氣。”陶鐵兒擡起臉說道,帶了些哭腔,卻滿是撒嬌的意味。

“是因為這個嗎?”竹闕拎起腰間乾坤袋,無奈道,“充足的食物儲備。”

“當然不是!”陶鐵兒抱緊竹闕,軟着嗓子說道,“還有陽光的味道。”

陶鐵兒咧嘴笑着,眼中忽閃着亮光:“真的好溫暖。”

“怪不得家主那麽癡迷你。”

“你在說些什麽啊!”竹闕擡起手扶住額頭,壓着嗓子用氣聲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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