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奉庚心中郁結, 身上難受，再取一壇烈酒灌入腹中, 竟有些支撐不住，化出真身來。
盛酒的缸被撐破，藏酒處空間很大，龍身蜿蜒其中，卻顯得逼仄了。
奉庚醉得迷糊，龍眼微閉, 翻了個身，碰倒了一處酒櫃，幾壇酒砸到他頭上，壇子悉數碎裂開, 酒液将原本就濕透的龍鬃再次打濕。
他卻毫不在意，任酒液淋在頭上, 流入嘴中, 甚至笑起來，笑聲沉在龍口裏，好似滾滾雷鳴。
他微微睜開眼, 瞧向龍爪, 巨大的龍爪掌心，卻小心地攏着一個小小的蘿蔔娃娃。
奉庚将龍身蜷縮起來, 将這娃娃護在其中。
如此動作又打翻了幾個櫃子, 動靜很大，門外的南胡和北琅實在坐不住。
南胡心中擔憂，忍不住打斷道：“尊上。”
裏間沒有應答。
南胡仍舊執着道：“尊上, 乾坤袋裏有東西。”
仍舊沒有應答，但過了一會, 門終于開了。
奉庚變回人形，眼神迷離，眼尾有點發紅，語氣卻透出迫切，問道：“什麽。”
南胡不答，只将乾坤袋遞給奉庚。
奉庚有些疑惑，接過乾坤袋，打開後卻愣了許久。
是茉莉花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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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直以為丢了的茉莉花枝。
已然枯萎了。
卻被小心地收在這裏。
他曾不止一次和小蘿蔔精說過可惜，她不會不知道，為何不告訴他呢？
奉庚取出枯萎的花枝，放在掌心。
他一直以為小蘿蔔精并不能知曉他的心意，他那“長伴、莫離”的心願，她其實一直知道的嗎？
至少從她将花枝留下的那一刻起，她便知曉了的。
奉庚突然釋懷了許多，心中那些原本充斥的各種自我攻擊的聲音，悉數悄然。
細想想，他這陣子瘋了般想要尋到小蘿蔔精，但她如此聰慧，既然選擇離開，又怎麽會輕易讓他尋到呢？
可他終究是疑惑的，小蘿蔔精為何要離開呢？她是否有什麽苦衷？
奉庚突然記起，那日在谷神川，小蘿蔔精同谷神談話時，似乎格外關心天魔兩界的關系。
他微微擡眼，眉頭蹙起，凝視魔界上空，難道……
這樣的疑惑，一旦冒頭，便會連着生出許多其他疑惑。
奉庚閉眼，将這份猜想扼殺在心底，他不願這般單方面猜忌小蘿蔔精。
“要派人去找嗎？可以多派些人打聽下落。”南胡自知這問題已經超過了他該問的範疇，但因太擔心奉庚，他還是開口問了。
奉庚沉思須臾，竟拒絕了。
他把空空的乾坤袋遞還給南胡，将幹枯的茉莉花枝留在掌心，說道：“派人去搜尋，倒不是不可以，但若真用這種方式尋到她，她也不一定會回來。”
“想必有不得不離開的理由吧……”奉庚嘆道，“她總很有自己的想法，硬讓她回來，她一定不會開心的。”
小蘿蔔精做出了她的選擇，也許有些理由太過艱澀，以至不好開口，但這便是她選擇的結果。
他或許一時不能理解，但也要嘗試去接受，奉庚如此想道。
竹闕在外面站了許久，不知不覺天色漸明，太陽還未升上雲層，浮島群下方的雲海已然被染成金色。
她突然感覺肩上被搭了什麽東西，吓了一跳，轉過頭卻見是竹昇仙子。
“怎麽躲在這裏，叫我好找。”竹昇仙子将一件外衣披在竹闕身上，責怪道，“覺也不好好睡，跑來這裏吹風。”
竹闕撒嬌地笑了笑，埋進阿姊懷中，卻不說話。
“你好像變了。”竹昇仙子突然說道。
“嗯？”竹闕疑惑。
“說不上來。”竹昇仙子扶着竹闕的肩膀，将她的臉左右端詳一番，“變胖了。”
竹闕聽言，氣鼓鼓地将臉捂住不讓阿姊看。
“好了不鬧了。”竹昇仙子拉着竹闕，不再是玩笑的語氣，問道，“總覺得你有心事，你以前并不這樣，可以和我講講嗎？你這樣我不放心。”
竹闕長久地凝視着竹昇仙子的眼睛。
她從小便有阿姊陪伴着長大，兩人從來都是無話不談的，她心裏實在憋悶了太多東西，許多無人能理解的思緒想法，這世上若真有人可以傾訴，那一定是阿姊。
或許阿姊能夠理解她。
竹闕心中懷有這樣的期望，支支吾吾地開口道：“阿姊……我其實……”
竹昇仙子見竹闕神情嚴肅，便伸手止住她的話，說道：“若是要緊的事，我們進去說。”
竹闕眨巴着眼睛，阿姊總能考慮得很周到，兩人便拉着手回了鳴光殿。
回到殿內，竹昇仙子施用術法将大殿四周封住，确保聲音不會洩露出去，這才拉着竹闕，同她說悄悄話。
聽她說起自己只剩魂魄碎片，落到魔界，竹昇仙子大驚失色。
“阿姊別着急。”竹闕忙說道，“我不是好好地回來了嘛，那都是過去的事情了。”
竹闕說起自己附身于蘿蔔，遇到一個好心的魔界男子，一起生活在小木屋裏……
說到此處，竹闕小心地觑着竹昇仙子的反應，最終還是接着說道：
“後來發現那竟是魔尊奉庚……”
這是竹闕最擔憂的一部分，她見竹昇仙子并未有太大反應，只蹙着眉頭，但仍舊認真聽她說。
竹闕因此鼓起勇氣，雖然對于那些頗為要緊的秘辛，她只字未提，卻也開始一邊回憶一邊和阿姊訴說她經歷的各種趣事。
她說着才意識到，原來她和奉庚竟一起經歷了這麽多事情。
“我們去了雲夢仙鄉，去了一個叫萬香樓的地方，那萬香樓高聳入雲，下面竟有一個巨大的地下空間呢……”
“我們一起看了煙花，菱州城的煙花大會可熱鬧了！”
……
“我把記錄的東西編輯成冊，随着菜種菜苗被散出去……農作物越長越好，以後應該會長年豐收的！”
……
竹闕沉浸在回憶中，說到興頭上，沒注意到竹昇仙子已經沉默了許久。
竹闕再次擡臉，對上竹昇仙子的眼神，才發現阿姊的表情已經變了。
她所說的那些趣事，并未讓阿姊發笑，或者生出好奇，阿姊的那雙眼睛裏，只有十分的驚懼，以及深深的不解。
竹闕立即噤聲，不再多說一個字。
竹昇仙子也未說話。
良久的沉默後，竹昇仙子終于開口，聲音雖低，卻極嚴厲：
“你對他動心了？魔尊奉庚。”
說話間，竹闕并未透露這些，但竹昇仙子對竹闕太過了解，實在不難猜到。
竹闕早知道瞞不過阿姊，原本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但聽見奉庚的名字從阿姊嘴中被問出，她還是忍不住頭皮發麻，好似被人掐住了最柔軟處，十分不安。
竹闕緊緊揪着衣裙，卻将這份不安咽下，擡起臉認真道：“是。”
是便是，她不要否認，也不想逃避。
“罷了。”竹昇仙子見竹闕如此堅定的模樣，只覺得她好笑t，卻又實在看不下去，她将臉撇開，冷笑道，“既是魔尊，想必有些蠱惑人的手段……”
“他是極坦蕩，極磊落的人，并非傳聞中說的那樣，也不會使下作的手段。”竹闕打斷道，言語間帶着些怒氣。
“你被施了什麽迷魂咒？”竹昇仙子見竹闕執着的樣子，愈發氣不打一處來，忍不住擡高了聲音。
“你知道自己在說誰嗎？魔尊奉庚！這名字我聽着便憎惡，你居然這麽維護他！”
竹闕覺得竹昇仙子反應過大，她懶得辯解，幹脆扭過臉，閉口不言。
竹昇仙子見竹闕一副油鹽不進的樣子，愈發火大，繼續質問道：
“你居然還在魔界推廣農術？你身為天界帝女，不愛護天界，卻去疼愛異界子民？”
“他們農作物欠收，他們沒有糧食，與你何幹？”
竹闕知道開口一定會和竹昇吵起來，她不想吵架，原準備一直保持沉默，但聽竹昇仙子如此說話，實在忍不住，于是壓抑着情緒回道：
“連飯都吃不上，實在可憐，我幫上一些，未嘗不是善舉。”
竹昇冷笑道：“可憐？你的慈悲多得沒地使了？你是天族人，那些魔族人，就算餓死也輪不到你來可憐！”
竹闕望着竹昇仙子的表情，突然想起那日和雪豹部族的小卡薩對話時，那孩子鼓着可愛的小臉，卻咬牙切齒地狠厲道：
“天界的人都該死！”
竹闕默了許久，再次開口，語氣更堅定：
“魔界子民并非傳說中那樣卑劣不堪，多的是赤誠可愛之人，他們不過長相與我們有異，生活習俗不同罷了，難道就要因此剝奪他們活着的權利嗎？”
竹昇仙子聽言，氣得發抖，反問道：
“那你知不知道，糧食豐收，他們就有餘糧可以充作軍糧，到時候天界魔界打起來，因為你的糧食養活的那些魔兵，又要殺死多少天界兵将！”
“所以為什麽一定要打仗啊！”竹闕再壓抑不住，也擡高了音量。
“那難道，我在天界推行農術，養活壯大天界軍隊，然後送他們去戰場赴死，我的作為就有意義了嗎！”
“天界若需要我，我義不容辭，但是讓我眼睜睜看着魔界那些無辜的平民忍受饑餓之苦，就是對的了嗎？”
“我不過選擇救眼前疾苦，何錯之有？”
竹闕說完，實在不願再與竹昇仙子争執下去，索性直接起身離開。
“竹闕……”竹昇仙子也站起身，想要挽留，可看到她的背影，卻知留不住。
她從未見竹闕如此，一時慌了神。
她向來護在身後，仔細疼惜的妹妹，好像真的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