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竹昇仙子被關了半年多。
父帝手段真是決絕, 直接讓赤侯仙君下了一道強勁封印将她困在殿中,下令每日只供應一次吃食, 倒也夠了,卻讓她逃出去的機會又少了幾分。
更何況即便每日送吃食,也都是赤侯仙君親自前來,這僅有的脫身機會便也希望渺茫了。
得知竹闕要前往魔界和親那日,竹昇仙子拼了命想要沖破封印,卻只是徒勞。
赤侯仙君發落了嚼舌根透露信息的幾個小仙, 接着在大殿門口、封印外,安靜打坐,眼睜睜瞧着竹昇發瘋發狂,殿內電閃雷鳴, 擺設器具被她狂暴的雷電劈得焦黑。
“放我出去!”竹昇仙子狂怒道。
赤侯仙君始終一臉平靜。
等到竹闕已然身赴魔界,幾日之後, 竹昇仙子頹然地坐在殿內一片狼藉之中。
赤侯仙君卻備好了新的殿內陳設, 稍動術法便叫殿內煥然一新,就好似竹昇仙子連續幾日的狂怒從未發生過。
這之後竹昇仙子突然變得乖巧起來。
她不再嘗試沖破封印,除了正常起居, 其他時間都在閉目靜修。
不過自始至終, 她都沒有再好好和赤侯仙君說一句話。
先前好歹還會怒目而視,現下卻是見到了也直接忽略, 滿臉冷漠的, 好似桌上吃食是憑空出現的,并沒有任何人進出過她的鳴光殿。
赤侯仙君發覺了竹昇仙子的變化,也不知是否心中滋味複雜, 漸漸的,每日送吃食以外, 總還要多來那麽兩三次,給她帶些新鮮玩意,且每次來總要和竹昇仙子說些外間閑趣兒,想要逗她開心。
這次卻換竹昇仙子,始終無動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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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這日,竹昇仙子不再自顧自打坐靜修,而是對赤侯仙君帶來的小玩意兒表現出些許興趣,這讓赤侯仙君很是開心。
赤侯仙君多留了好一會,陪竹昇仙子說話,她的語氣還是有些冷淡,但兩人終歸有來有往地t談起話來。
一切都顯得那麽祥和,好似都在漸漸回到從前的樣子。
赤侯仙君正低頭輕輕笑着,未來得及注意到雷光突閃,待他反應過來時,一道精煉成型的尖銳雷光已然插入他脖頸處的穴位,封住他的動作。
竹昇仙子冷冷地瞧着僵在原地的赤侯仙君,沉默不言地,立刻行動起來,她知道即便被她精煉多日的雷光封住穴位,也不過只能短暫困住他。
竹昇仙子扯下他腰間懸挂的法器,是一串鈴铛。
籠罩鳴光殿的封印太過強大,任誰也不能只靠自身支撐起來,卻寄托在這串鈴铛法器上,這是破封印的關鍵。
之前赤侯仙君十分小心,每每進出封印都會将這鈴铛留在外側,後來見竹昇仙子不再奮力反抗,他便松懈下來,直到最近,他已然懶得解下鈴铛。
竹昇仙子留意到這件事,偷偷煉制雷光充作暗器,終于在今日抓住了時機。
伴随着震耳的雷聲,鈴铛化作飛灰,封印應聲破碎消解。
竹昇仙子面色很冷,懶得多看赤侯仙君一眼,大步往殿外走去。
卻被赤侯仙君抓住了胳膊。
果然困不住他多久。
竹昇仙子心想,卻并不多加啰嗦,聚集雷光,反手便朝他劈過去。
赤侯仙君抓住竹昇的手腕,雷光劃破他的手掌,鮮血在他的衣袖上暈開一片,他卻只是執拗地抓住竹昇仙子的手腕,并未還手。
竹昇仙子垂下目光,收了術法,甩開他的手,悶聲往外走去。
“竹昇。”赤侯仙君快走幾步,攔在她面前。
竹昇仙子沉默地看着血從赤侯仙君垂着的指尖滴落,接着終于擡起臉,坦坦蕩蕩地對上他的目光,問道:“怎麽,我比你年紀小,比你閱歷少,就活該被你騙嗎?”
赤侯仙君猶豫着,張口正要說話,竹昇卻直接越過他,仍舊往殿外走去。
赤侯仙君看着她的背影,明白不能放她離去,于是狠狠心,聚集術法立刻攻上前,希望制住竹昇。
這一回的假意強攻卻并沒有騙過竹昇仙子。
她每日靜靜修習,反複思考自己那日被赤侯仙君擊敗的原因,終于有所突破。
從前的弱點已經不再是她的弱點,從前的破綻被她反抓住,成為對戰中的誘餌。
竹昇仙子沒留多少情面,巨大的雷光閃過,赤侯仙君被生生擊退,口中有些甜腥的味道,他站立不穩地,單腿跪在地上才能勉強支撐。
竹昇仙子收手,側身瞧着赤侯仙君,輕聲道:
“我心中與你親近,便活該被你算計嗎?”
然後她轉身出了鳴光殿。
赤侯仙君望着竹昇仙子離去的背影。
他攔不住了。
她從來聰慧、高貴而驕傲。
有些事情,一旦做下,即便諸般無奈,卻又如何?做了便會錯過。
往後,或許永遠只能如此遠望着她的背影。
魔尊奉庚從谷神川返回,他每日都大概是這個時間。
今日他同南胡、北琅約定了要親自去産糧地看一看,因此并未直接回到宮中,而是同他們約了時間在雲端會和。
南胡和北琅早早候着,遠遠見到奉庚的身影,就在他快要飛至二人面前時,突有雷光自天際直沖而下,将毫無防備的奉庚沖撞得退了丈許遠。
雷光漸漸收斂,從中顯現出人形,立在雲端,長風揚起來人的衣擺,倒是十分飒爽。
她鬓邊生着白發,面容瞧着卻又很年輕。
不過她的雷光霸道張狂,不像沉穩的年長者。
奉庚扶着肩膀,動了動胳膊,方才似是被惡狠狠踹了一腳,真是好大的力氣。
他立在雲端,冷眼瞧着這位不速之客,提防她的下一步行動。
來人也是冷着臉,眼中戾氣似是能殺人,對魔尊奉庚沉聲道:“竹闕自小被我心肝肉似的捧着長大,父帝昏了頭把她下嫁魔界。”
“我們敢嫁,你還真敢娶啊?”
奉庚聽言,眉尾挑了挑,這幾句話倒是讓奉庚知曉了她的身份。
南胡按住想要沖動上前的北琅,瞪大了一雙狐貍眼,想起竹闕從前同他描述的——她比我清瘦高挑些,鼻梁挺拔,眉眼比較英氣,平素喜歡穿淡色的衣裙……
南胡倒吸了一口涼氣,脫口而出道:“竹……竹荪阿姊?”
竹昇仙子遠遠聽見,蹙起眉頭,轉臉怒目而視,吓得南胡趕忙咽下快要出口的尖銳爆鳴……
他記得竹闕說過,她的阿姊是世上最最溫柔,最最和善之人。
和善?
她管這……叫和善?
南胡拼命拉住北琅……惹不起,還是交給尊上處理比較好。
竹昇仙子本也不是沖着南胡來的,只惡狠狠剜了他一眼,便再次将滿腔暴怒直指奉庚。
“竹闕也是你敢肖想的,髒心爛肺的腌臜東西,色膽包天……”她沉聲罵道,憤怒讓她的聲音微微有些顫抖。
言語間,她翻覆手掌,憑空抽出一把雷光四溢的陌刀來。
她身形高挑,這柄刀竟比她還要高些,拿在她手中,卻毫不違和。
竹昇仙子拖刀直沖向奉庚,沉聲怒道:“老娘把你的心肝脾肺腎掏出來丢去喂蟲子!”
奉庚知曉竹昇仙子在竹闕心中十分重要,并不敢真的出手,正要開口解釋,竹昇仙子的陌刀已然對着他的面門狠狠劈下來。
絲毫不留情面,很顯然只想置他于死地。
奉庚堪堪避過,竹昇仙子立刻橫過刀面,對着他的脖子削過來。
奉庚仍舊只是避讓,雖避開了鋒利的刀刃,卻有幾縷頭發被陌刀上纏繞的雷光劈焦了。
竹昇仙子每一招都飽含殺意,随着幾招都被奉庚避過,她刀下殺意愈發濃厚,刀上纏繞的雷光也變得更加密集,十分難纏。
竹昇仙子來勢洶洶,南胡和北琅看得捏了把汗,卻又不敢靠太近。幾招下來,不難看出竹昇仙子是個很有分量的對手,絕對不容小觑,他們現在若貿然上前只會給奉庚添亂。
竹昇仙子不依不饒地再進幾步,這次對準了奉庚的腹部,那狠厲勁兒,似是鐵了心要将他開膛破肚。
奉庚終于出手,迅速凝出一杆冰槍,擋開她致命一擊。
因不敢傷到竹昇仙子——奉庚實在不敢想若真的傷到阿姊,竹闕知道後該是怎樣反應——他本就束手束腳落了下風,若再不用兵器,只怕他頭發都快被那些纏人的雷光電禿了。
奉庚迅疾出槍,挑開陌刀,卻抽出片刻空當,震斷鋒利的槍頭,只用一杆鈍槍接招。
兩兵相接,冰碴混合着細密雷光,南胡和北琅的眼睛都快跟不上兩人招式。
也不知是竹昇仙子每一招都落得重,還是雷光順着冰槍往上爬,奉庚只覺手被震得又麻又疼。
奉庚且戰且退,心知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根本沒有說話的機會,于是突然猛攻幾招,趁竹昇仙子防備的空當後撤一段,将距離拉開。
緊接着,召喚出冰晶,在周身四散排開,結成網陣,籠向竹昇仙子方向。
竹昇仙子提刀殺來,卻一頭紮進網陣之中,被困在裏面。
奉庚控制住冰晶中的烈焰灼氣,若靠近便會感受到撲面而來的灼燙氣息,卻不至于傷人。
竹昇仙子周身雷光遭遇冰晶的烈焰,爆開噼啪的聲響,她不再敢貿然進攻,只是不論她如何轉變方向,網陣都會立刻改變排列方式,阻攔在她面前。
她自然比不上小巧的冰晶那般靈活,因而再也無法接近奉庚。
竹昇仙子持刀立在雲端,隔着冰晶,冷冷地與魔尊奉庚對視。
不卑不亢,不驚不懼,倒讓奉庚也忍不住贊嘆她周身自然生發的氣場。
那是一種天生的氣場,尊貴霸道,帝王之氣。
總算可以交談,奉庚将冰槍收了,攏着袖子對竹昇仙子點了點頭,算是終于正式打了個招呼。
竹昇面上仍舊冷冷的,卻也想聽聽魔尊奉庚做出這麽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嘴裏又能說出什麽話來。
“竹闕很想念你。”奉庚語氣平緩,卻很認真。
竹昇仙子怔了一怔。
她沒想到奉庚開口說的卻是這樣一句話。
“她總是擔憂與你之間的隔閡再難消除,始終為此難過。”
“本尊瞧你也是十分關心竹闕,想必其中有很深的誤會,若能解開誤會,竹闕心中也會輕松很多。”說到竹闕,奉庚垂眸,苦澀地笑了笑,
“她心裏壓着太多事情,可有些心結,本尊再想努力,也是無法解開的。”
竹昇仙子仔細聽着魔尊奉庚的話,雖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是疑惑混雜着警惕,心緒複雜。
他如此平和誠懇,至少t現在看着和傳言中不太一樣。
“竹闕在何處,我要去見她。”竹昇仙子冷然默了許久,終于開口道。
“她不在此處。”奉庚答道。
“不在此處,在哪裏?”竹昇仙子重新握緊了手中陌刀,提放魔尊使詐。
奉庚沉思了一會,最終決定告知,說道:
“谷神川。”
“谷神川?”竹昇仙子面露疑惑,複又問道,“她不在魔宮中?”
魔尊竟願放竹闕離開?
奉庚并未答竹昇仙子的問題,而是繼續說道:“天魔兩族積怨太深,互相仇視,竹闕被夾在其中,實在辛苦。”
“她在谷神川,才終于得了一些輕松寧靜,因此若竹昇仙子前往谷神川,還希望是以長姐的身份去私訪,不要将兩族相關的事情再帶入她的生活中。”
奉庚說完這些,沒有再啰嗦別的,仍攏着袖子對竹昇仙子點了點頭,算是道別,接着便帶着南胡、北琅飛身離開了。
竹昇仙子目送着幾人遠去的背影,直到快看不見,冰晶網陣終于消散。
竹昇仙子并未再追上去,卻将陌刀收了,在雲端默立了許久。
雖然不願承認,但她确實從奉庚的言語舉止間感受到了他對竹闕深切的關心,并非演出來的關心,更像是厚重到掩飾不住,自然流露出來。
她和奉庚立場相悖,但對于竹闕的關心卻是并不沖突的。
回想起竹闕在天界,為了魔尊與她發生争執,那樣維護魔尊。
現在想想,這兩人竟是真的情義深重。
竹闕沒有錯付。
竹昇仙子笑了笑,笑中卻又帶着幾分苦澀。
笑是為着竹闕,苦澀卻是為了自己。
不知怎的,她竟在此時又想起了赤侯仙君。
真是可笑。
若兩心相近,又怎麽會因為兩族隔閡而拉遠?
若并非誠心,同族也罷、朝夕相見也罷,哪裏又是真的親近呢?
想到這裏,竹昇仙子又笑起來,先前的幾分苦澀,卻變作釋然。
竹昇仙子轉身,飛身前往相反的方向。
她現在只想見到竹闕。
竹昇飛至魔都外圍,雪原區域,風雪很大,迎面席卷而來。
她心道魔界果真氣候惡劣,便想着乘風直上,飛得高些,雲層最上方風應該會小很多。
她掩面阻擋風雪,直上雲霄,卻突然發覺上方光線頓暗。
竹昇仙子下意識綻開周身雷電,抽出陌刀便猛力劈砍過去。
頭頂籠罩的巨大黑影倏忽散開,收斂成人形,竟是白岩。
他攏着黑袍,沉聲冷笑道:“嚯。好厲害的小仙子。”
來者不善。
竹昇仙子面色冷峻,緊接着便再次揮刀劈砍過去,幾道雷光帶着磅礴霸道的力度直沖白岩而去,白岩微微瞪大眼睛,閃過前幾道雷光,卻被最後一道雷光劃爛了臉頰,流出散發黑氣的血來。
他的黑袍兜帽被雷風裹挾,扯得稀碎,光禿禿的殘耳和可怖的面容暴露出來。
“什麽東西。”竹昇仙子見他竟是如此樣貌,忍不住蹙眉,下意識咕哝了一句。
白岩卻被她的話刺痛,周身黑氣突然暴漲,直沖竹昇仙子而來。
他的周身黑氣看似無形四散,卻又有實體,像是張牙舞爪的無數觸手,竹昇仙子提刀相迎,刀刃與黑氣觸手相接,竟能聽到金石之聲。
纏鬥中,她發覺自己的神兵竟傷痕累累,只要接觸過黑氣,就留下斑痕。
這很不應該,這柄刀跟了她許多年,不斷被她的雷光煉化,從前戰鬥中留下的傷痕磨損,只用雷光洗過一遍,便會鋒利如新。
現下為何會如此?
竹昇仙子來不及思考許多,黑氣膨脹,她逐漸有些不敵,胳膊上只稍微蹭到黑氣,皮膚便感受到一陣奇怪的灼痛感,她也無暇檢查傷口。
黑袍人的攻擊愈發猛烈。
竹昇仙子終于抓住他的一個破綻,揮刀狠狠朝他的脖頸劈砍過去。
砍中了。
結實砍中的觸感。
竹昇仙子驚魂未定,大口喘着氣。
緊接着滿臉驚駭。
黑袍人的脖子幾乎被切入一半,卻伸手反握住陌刀刀身,駭人的臉上面無表情。
不過一瞬,陌刀忽地化作齑粉,被風吹散。
白岩聚起黑氣,猛擊竹昇仙子的腹部,待她疼得張嘴叫出聲來,一團黑氣猛然灌入她的口中。
自口腔到腹部,灼燒的感覺讓竹昇仙子驚恐不已,她卻還是強自冷靜下來,瞧準一個空當,閃身便要逃離。
只是白岩速度更快。
他攔住竹昇仙子,又有一絲黑氣直刺她的眉心。
竹昇仙子的視野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如此,她仍舊沒有放棄,拼力全力瘋狂逃脫。
她對魔界并不熟悉,只趕忙往來時的方向逃去。
黑袍人卻并未再出手。
竹昇仙子發覺周身疼痛得厲害,漸漸的,體內氣息阻塞,術法也無法運轉。
她周身雷光終究熄滅,自空中直墜而下。
最後感受到的,是暴雪中細碎冰刃劃破臉頰的冷冷觸感。
……
白岩腦中響起陰火之識喑啞的問話:“你為何不殺她?”
“還一路跟到這附近,這裏離魔都邊界近得很,丢在這裏難保不被人救走。”
“最好有人把她救走。”白岩俯視着雪地裏竹昇仙子殘破淩亂的慘狀,冷然道,“暫且養着,我倒省心。”
“她說不出話,看不見東西,術法也使不出,廢人一個,魔界也無處可去,跑不了。”
“卻也不能現在就死了,影響我的計劃。”
白岩冷聲說着,臉頰上、脖頸處的傷口正以驚人的速度恢複,他聚起黑氣,扯壞的黑袍被修補完整,他的面容重新隐匿在黑袍兜帽的陰影之中。
“你又有什麽計劃?”陰火之識的語氣有些興奮。
先前白岩挑動兩界戰事,死了許多人,它和白岩得以從戰場的殘骸狼藉中充實了許多力量。
“總之對你沒什麽壞處。”白岩冷笑道。
“我們可是一體的。”陰火之識也笑了笑,低聲道,“我的力量增長,對你也大有裨益不是麽?”
白岩并未回答,也不知是懶得說話還是不屑答複,他又冷冷瞥了一眼雪地裏的竹昇仙子——她的身上已然積了一層薄雪——然後扯過黑袍消失在半空中。
“她醒了!阿母快來,她醒了!”
竹昇仙子渾身疼得厲害,耳邊似乎有聲音聒噪着,聽不太真切,她張了張嘴,喉中仍舊是那種怪異的灼燙感,發不出任何聲音。
她努力撐開眼皮,又眨了眨,卻仍舊無法擺脫這漫無邊際的黑暗。
竹昇仙子心下有些恐懼,顫抖着伸手想要抓住什麽,什麽都好。
她摸到了什麽,一把攥住,卻聽到一聲慘叫。
“啊!阿母!她薅我尾巴!”
是個少年的聲音,緊接着竹昇仙子感覺到手中緊攥着的毛茸茸的東西從掌心抽走了。
這樣順着摸過來,倒像是一條狗尾巴。
這少年,是個魔族人。
“妹子,你覺得好些沒?”
竹昇仙子微微側過臉,這次響起的聲音很溫和,似乎是個婦人的聲音。
有一只柔軟的手覆上她的額頭,她吓了一跳,趕忙瑟縮着往一旁躲開。
“別怕,別怕。”那婦人柔聲安慰道,她伸手幫竹昇仙子重新蓋好被子,低聲咕哝道,“好可憐,就那樣倒在雪地裏,一身的傷,也不知道遇到什麽難事了……”
這婦人也是魔族人。
他們是何樣貌,自己身處何處?
竹昇仙子一概不知,只能大概感受到他們似乎沒有惡意。
“我叫阿桔,我把你背回來的!”
少年的聲音再次響起,将竹昇仙子的思路打斷。
“湊這麽近做什麽?別吓到她。”婦人再次開口道。
竹昇仙子留神聽着,少年似乎被婦人拉開了,可她腦中卻莫名浮現出那條狗尾巴搖成一朵花的樣子。
“我怕她聽不見。”少年說着又重新湊過來。
“吵死了你。”婦人罵道,卻又轉而柔聲問竹昇仙子道,“你能聽清我們說話嗎?”
竹昇仙子頓了頓,還是輕輕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看不見?你的眼睛……”婦人柔聲問道。
竹昇仙子心中仍是警惕的,還是默了默,接着再次點了點頭,又微微張嘴,艱難地伸手指了指,示意她發不出聲音。
那婦人拉過竹昇仙子因傷痛止不住微微痙攣的手,籠在掌心,柔聲問道:“你餓不餓?”
“你平常有什麽愛吃的嗎?”
“……哎呀你說不出……那蛋羹好不好?我現在就去蒸,很快的。”
竹昇仙子t點了點頭。
“阿桔,別胡鬧啊。”婦人如此叮囑着少年,松手離去了。
竹昇仙子手上一空,卻好似還留有那婦人掌心溫柔的暖意。
她重新陷入一片黑暗中,躺着心生不安,于是掙紮着爬起身,伸手想要扶到什麽靠着。她想着這卧榻或許靠牆,那她很想就此縮在牆角,只是胡亂摸索了一陣,卻并沒有探到牆壁的位置。
接着卻抓到了一只臂膀。隔着衣服抓住,有些瘦的胳膊。
應該是那個叫阿桔的少年人。
“姐姐你扶着我就好啦。”少年人聲音明朗,“等你身體再恢複些,我就扶着你出去曬太陽,你不用着急的。”
竹昇仙子原本想要松手,聽他如此熱情,倒不知該不該松開手。
“姐姐你叫什麽名字呀?”阿桔問道。
竹昇仙子沒有做出反應。
阿桔便識趣地沒有再問,只是過了許久後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姐……我可以換一邊胳膊嗎?手好酸。”
竹昇仙子原本緊繃的面容突然松下來,被這句話逗得笑出聲。
她點了點頭,感覺少年抽走了胳膊,緊接着另一只胳膊便送過來任她扶着。
竹昇仙子默了默,接着捏了捏阿桔的胳膊示意他看,然後顫抖着手,在床上艱難地畫出一個“竹”字。
“阿竹姐姐?聽起來跟我的名字有些像呢!”阿桔憨笑道。
“蛋羹來啦。”
竹昇仙子重新聽見那婦人的聲音,伴随而來的是食物的香氣。
近日有魔族人,不知如何潛入,屢屢侵擾天界邊境地帶,殺了諸多邊境将士,手段殘忍暴戾。
天界邊境流言四起,不止一人看到魔族留下的血書——用天界将士的血在地面上寫就——零零散散,大概拼成流言的內容:
“魔界已擒天界帝女竹昇仙子,定于十日後舉兵伐天,誓于兩軍對壘之際,斬之以血祭沙場。”
天界雲霄臺。
衆仙家議論紛紛,話語雖不同,面上愁容卻相似,話中含義也大抵相近。
雖說先前竹闕與天帝在雲霄臺鬧出那樣的不愉快,近乎父女決裂,但天界怎麽說,名義上也是下嫁了一位帝女,魔界竟翻臉得如此快。
如今給出這麽赤裸裸的威脅,實在天理不容。
“現下天界衆将士因魔界欲‘血祭’大殿下一事,征伐魔界之心日益高漲,既然魔界宣戰,為何不戰?”
“魔尊奉庚戰力駭人,但難道真的要忍下魔界陣前血祭帝女的恥辱,卻無所作為嗎?”
“天界不攻魔界便罷了,他們竟主動宣戰,自然要迎敵。”
……
天帝坐于高處,面容冷峻,沉默地注視着下方吵做一片的衆仙家。
他冷冷瞧了眼赤侯仙君,後者臉色很差,許是聽了流言焦心竹昇仙子的安危。
天帝見他那形容枯槁的模樣,只覺不堪大用。
他閉了閉眼,魔界苦于氣候惡劣,人丁凋敝,魔尊戰力再強,只他一人,也難顧得上天界千萬兵馬,總能找到突破口攻入後方,給魔族帶來重創。
不過投入更多兵力。
斷沒有容許魔界如此叫嚣的道理。
天界這一方宜人水土,異族怎敢侵占分毫?
天帝緩緩起身,衆仙家皆噤聲。
“備戰。”天帝冷聲道。
“阿竹姐姐,我摘了好些花兒來,可香了。”
竹昇仙子聽見阿桔嚷着往她這邊跑過來,她側耳聽着,接着輕輕笑了笑。
她似乎恢複得很快,已經可以起身行動了,今日也摸索着坐在門口曬太陽。
只是看起來恢複得快,體內術法卻如何使不出來,手仍舊微微痙攣,莫說寫字,連結印都顯得困難。
竹昇仙子受此打擊,面上倒顯得平靜,她也不知這平靜來源于什麽。她本心性堅毅,卻又不止因為如此。
也不知是否因為阿桔每日圍着她吵吵嚷嚷,或是阿桔母親每日的飯菜和太過溫暖的關心,使得她的注意力被分散了許多。
她剛能下地的時候,被阿桔扶着行到門口,替她搬來小凳子,她獨自坐着曬太陽,竟聽到有人湊在一處議論魔界的“魔姬”。
“聽說魔姬大人閉關有一陣了呢!”
“我也聽說了,她是不是又在鑽研新的農術……你們知道嗎,我聽說《農務要術》竟是魔姬大人親自書寫的……那裏頭記的東西,真是好用啊。”
“是啊……聽說她人也特別好,當時新建産糧地的時候都是親自下田地的,一點架子也沒有……”
竹昇仙子聽了一會,才明白議論的竟就是竹闕。
“說起這個,我聽說魔尊大人念她念得緊呢!當時在産糧地因魔姬歸得遲了,還去讨人,一刻也離不得。”
“诶?我怎麽聽說是魔姬大人之前私自下界,貪戀魔尊大人的容貌,一見鐘情,愛得要死要活的,後來帝女也不做了,非要嫁給魔尊……《農務要術》就是之前下界寫的!”
竹昇仙子突然一口氣堵在胸口,咳了半天。
那群人卻絲毫沒注意到竹昇仙子這邊,只自顧自樂呵呵地繼續談天說地。
竹昇仙子自那後便日日坐在門口曬太陽,聽閑話,還是能偶爾聽到有人議論竹闕。
說起魔姬,他們并無輕慢抵觸。
說起那些風流韻事,他們尤其興奮。
但零散的話語間,竹昇仙子還是感受到魔族對竹闕的親近。
偶爾也會聽到他們談論惡劣的氣候,更多的卻是農作物的收獲,有意思的生活瑣事。
濃厚的煙火氣和滿滿的生命力。
竹昇仙子目不能視,難以行動,被困于此地,卻因此頭一回這麽近地接觸到傳言中的魔族人。
和傳言中全然不同。
她耳邊又回響起那日竹闕在雲端同她說的話。
“他們都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活的!”
“阿姊,你真覺得有誰贏了嗎?”
……
不知怎的,她突然有些懂了竹闕。
“阿竹姐姐你聞!”阿桔的話将竹昇從思緒中拉回。
他将手上攥着的一把野花小心塞進竹昇仙子手中,估計是見竹昇仙子真的低頭聞了,少年樂呵呵地笑出聲來。
他伸手抽出一枝淡紫色的小花,試探着別在竹昇仙子發上。
“姐姐真好看。”少年說道。
竹昇仙子看不到阿桔的表情,卻聽出這孩子言語間的真誠善意。
他坐在竹昇仙子身邊,語氣還算冷靜,身後的尾巴卻又甩過了頭,已然抽到竹昇仙子後腰上,少年自己卻全然不知。
竹昇仙子笑了笑,正要說話,卻聽到遠處有一陣騷動。
阿桔一把抓住竹昇仙子的胳膊,他的動作似乎透出驚恐。
竹昇仙子手本就不穩,猝不及防的拉扯,使得野花散落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