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白岩周身黑氣消散, 胳膊上沾染的竹闕的血不知如何被他消解幹淨。
被竹闕沖撞折斷的臂膀卻怎麽也無法恢複如初。
白岩并不在意身上傷痛,而是跌跌撞撞地沖向竹闕與奉庚所在, 卻被火晶裘的冰晶網陣攔在外圍。
白岩用陰火之力強行沖破,卻見奉庚因此嘔出更多血來,他只得收手。
他看到奉庚額間若隐若現的紅色痕跡,扭曲的面容上滿是驚駭。
“是逆轉陣法!”
“是鎖靈陣的逆轉陣法!”
白岩愈發瘋癫,震驚讓他的聲音變得十分尖細,聽不出是在哭還是在笑。
“你是什麽東西?讓尊上為你使用鎖靈陣?逆轉陣法?”
“什麽逆轉陣法?”
竹闕捧着奉庚的臉, 沾染了一手鮮血,詢問奉庚。
“鎖靈陣,就是血契?”
“血契不是解了嗎?”
“血契不是雙向的嗎?為什麽我沒事?你快解開血契,快解開啊!”
奉庚滿臉的血, 卻只是無聲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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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不開的!鎖靈陣一旦逆轉就解不開的。”白岩克制不住癫狂,卻又不能攻擊冰晶網陣, 也接近不了奉庚和竹闕t, 于是開始自殘。
他在臉上脖頸上抓出一道又一道血印,這些散發黑氣的傷痕卻又都快速恢複了。
“鎖靈陣從來都是單向的……”
白岩癱軟着跪伏在地,肩膀聳動着, 似是哭得顫抖。
“你是什麽東西, 尊上竟用命護你……”
“……是我,是我重傷了尊上……”
白岩零散的話語間, 竹闕已然猜出大概。
她身上原本深重的傷口已經愈合, 好似憑空消失了般,奉庚卻仍吐血不止,竹闕伸手探向他胸口, 又是一手的鮮紅,血已然濡濕了他的衣襟。
致命的傷, 奉庚替她承下了。
“什麽時候?你什麽時候逆轉的陣法?”
“你怎麽從來都不告訴我?”竹闕緊緊抱着奉庚,泣不成聲。
“兩全最好……真有危險……還是希望……是你活下來……”奉庚終于開口,說得緩慢,含混不清。
“我不走了,奉庚。”
“我一直陪着你,長長久久地在一起,好不好?”
“……你說的。”奉庚好似笑了,混着鮮血吐出幾個字來。
“我說的,我答應你了,你要撐住。”竹闕急忙應聲,催動術法替他治療,只是她的術法只能治傷,卻不能救命。
她只能感受着奉庚的生命在她懷中逐漸流逝。
白岩沉默地跪伏在冰晶陣外,呆呆地望着相互倚靠的竹闕和奉庚,好似望着自己破碎的信仰,臉上表情不知是愕然還是平靜。
他的尊上,他的燈塔,他世界裏唯一的真神。
居然普通到為了一個天界女子做到如此地步。
白岩輕輕笑出聲來,心灰意冷卻催生出更極致的癫狂,他低頭,自顧自絮絮叨叨說起來:
“來得及的。”
“尊上,陰火之力才是世間究極的力量,我幫尊上養在體內了。”
白岩滿臉虔誠地取出近乎拼合完整的地心鼎:“尊上,我發現了,地心鼎可以收納陰火的,只有這地心鼎可以真正掌控陰火之力……尊上将我煉化了,将我體內陰火都收納進去,便有了世間頂頂厲害的神兵。”
“陰火之力……還……還不夠……”
“沒關系的尊上……馬上……我馬上把這三界捧到您面前。”
白岩話音剛落,周身黑氣突然暴漲,飛身往天界軍隊而去,沖入陣中,借由陰火之力恣意屠殺。
大量新死的屍身,不斷滋養他體內的力量。
白岩舉止瘋迷,周身黑氣愈發濃重,陰火之力強盛,甚至引得天象為之變化。
竹闕仍在拼力救治奉庚,她只覺得靈力快被耗盡,額上冷汗涔涔,卻一刻也不敢停下。
“你說話,你跟我說說話。”竹闕聲音發顫。
卻聽見奉庚強撐着,含混不清地答道:“不怕……竹闕……別怕……”
“盡快脫身……去谷神川……那裏很安全……”
“不要再出來了……”
竹闕鼻子發酸,哽咽道:“我怕得厲害。”
“你不許死。”
“奉庚,你不許死。”
“你還要給我釀酒呢!你還要蒸茉莉糕給我吃呢!”
……
“護好自己……”奉庚聲音虛弱,幾乎低不可聞。
烏雲翻滾,天光頓暗。
白岩拼盡全力煉化自身陰火之力,收入地心鼎中。
陰火之識竟毫無掙紮反抗,或是有所反抗,幾近癫狂的白岩哪裏又聽得見腦中陰火之識的怒聲?
他捧着盛裝陰火之力的地心鼎,踉踉跄跄地朝他的尊上走去。
他的敬愛之心,深沉,扭曲而瘋狂。
絕對的力量,他堅信能夠換取絕對的權力和自由。
他全部奉上。
“尊上……”
“我做到了……您看看……”
白岩虔誠地跪伏在地,周身黑袍殘破,勉強掩蓋軀體。
最好的,才能配得上最完美強大的尊上。
他手捧地心鼎,輕輕擡頭。
尊上睜眼看看我。
尊上回頭再看看我,再看我一眼。
只一眼就好……
他最終并未開口,體內陰火之力被煉化,軀體再也不能支撐,須臾便消散了。
殘破的黑袍滑落,最終也悉數被地心鼎吸收。
只剩一抔塵土,被風刮起,散作白煙。
靜谧只維系了片刻。
忽然有巨大的轟鳴響起。
衆人駭然。
地心鼎炸裂了。
碎片四散,黑氣滾滾,好似聚了一團濃重的烏雲,不斷膨脹,吞噬空間,往四周彌散。
陰寒的低語響起,叫人心聲涼意。
“是時候了……”
“力量……”
黑氣四溢,迅速爬向兩族大軍,相比先前的白岩,威力更甚,許多人還未來得及有所反應便瞬間化作齑粉。
奉庚的冰晶網陣爆起烈焰,卻燒不盡源源不斷的黑氣,冰晶四散零落,終究潰散。
竹闕和奉庚被黑氣圍困其中……
突有青色靈光顯現!濃濃黑氣中,好似點了一盞明燈。
竹闕擋在奉庚身前,用靈力為他撐住一片不容侵蝕的空間。
奉庚說不出話,只有力氣微微睜眼。
靈力波動,竹闕衣袂翻飛,青綠色的靈光勾勒出她的剪影。
危難當前,他第一次不是沖在最前面,第一次這樣望着一個人的背影。
竹闕咬牙強撐着,她的靈力可以消解陰火,只是這次面對的陰火太過盛大,她竟感覺到陰火在反過來抽取她的力量。
竹闕的力量于陰火來說有着極強的吸引力,從前陰火力量不足,現下足夠強盛,竟開始貪婪吸收竹闕的靈力,即便被消解了一部分也絲毫不懼。
散入兩族大軍的陰火也盡皆被收回,濃厚地聚集在竹闕與奉庚附近,只為一點點将竹闕“分食”幹淨。
極度消耗使得竹闕脫力,周身卻産生酥麻的奇異感覺,她的靈力分明已經耗盡,卻又好似始終用不盡。
靈光不滅,靈力源源不絕,甚至愈發盛大。
……天界浮島群最底層一處偏僻浮島,因最不起眼,常年清靜,從前只有竹闕、竹昇會秘密前往,偷偷墾地種菜。
此時卻不受控制地震顫起來。
浮島,在震顫。
震動愈發猛烈,以至土石崩壞瓦解,無數靈光自浮島內部溢出,耀眼奪目,洶湧磅礴,湧向下界。
本就不大的浮島消散大半,只剩那棵老槐樹生長的方寸之地還懸浮在原處,老樹部分盤錯的根系甚至裸露在土外。
此等巨大變故也未能徹底驚醒沉睡中的老槐樹,他哆嗦了一下,樹冠上的葉子因此發出“簌簌”的聲響,低聲咕哝了一句:“冷起來了啊……”
接着繼續陷入沉睡。
……
戰場之上,一片混亂。
天帝和赤侯仙君原本冷眼旁觀,現下見到竹闕的青色靈光愈發明亮,足以與黑氣抗衡,反倒面露驚駭神色。
二人飛身上前,雙手結印,卻不是要對付黑氣,竟針對竹闕,想将她強行鎮壓封印。
卻被竹闕突然爆發的強大力量震開。
靈光炫目,不知如何迸發出來,天地頓時被照得明亮,叫人不能直視。
磅礴之力,浩浩蕩蕩,以竹闕為圓心,洗過整片戰場。
一片靜谧。
時間好似突然靜止。
在這靜止的當刻,竹闕只覺五感清明得過了頭,每一縷風、每一粒塵埃的存在,她都能清晰地感知到。
與此同時,無數陌生記憶霸道地灌入她腦中,沖散她原本清醒的意識。
竹闕好似被投入深水之中,一時呼吸不能,原本無比清晰的視野突然淡成一片純白,又閃過諸多記憶碎片,拖拽着她不斷下陷……
千年前。
魔界隐秘聖地,暖風和煦,水草豐茂。
有一大湖,波光粼粼,湖中有一小島,亦是花草繁盛。
一老一少二人盤腿對坐于島上,二人皆頭生龍角。
“今日起,我将守陣之法傳于你,你便是下一個守陣者了。”老者開口說道。
“是。”少年答道。
“你自小天賦異禀,悟性也高,但守陣者身份更替會使得陣法擾動,這是陣法最脆弱的時候,而你體內冰火兩系魔氣會因此被牽動,不可有一絲疏忽,否則危險。”老者語氣十分嚴肅。
“是。”少年似是也明白嚴重性,認真應道。
“我來引導你。”老者說着,催動體內魔氣,分于兩手掌心,竟也是冰火兩系魔氣。
一老一少魔氣交彙,互相牽制引導,魔氣磅礴擾動,湖水帶起陣陣波動,湖面漸漸顯現出陣法真形。
他們守護的便是這座湖下陣法。
四周靜谧……
突然響起一陣十分不和諧的水聲,将這份安寧打破。
有生人闖陣。
傳陣之時本就險而又險,老者替少年承擔了大部分,此時被人強行打斷,一口鮮血噴出,立刻陷入昏迷。
少年也口吐鮮血,因為老者的守護,所幸不致命,他趕忙扶着老者躺下,探他氣息已經十分微弱。
少年望向闖入者,一雙金色眸子毫不掩飾殺意。
是兩個天界人。
不知他們如何得知,又如何混入這人跡罕至的聖地,或許t在此潛伏多日,只為等待時機。
少年見其中一人從湖下破陣而出,手捧一抔極其繁盛的靈光。
偷盜神體!
他們怎麽敢!
少年強忍傷痛飛身追去,追了好一段,畢竟身負重傷,實在難以趕上,幾乎追到聖地邊緣,少年突然察覺到有什麽不對勁,猛地回頭看向大湖方向。
陣法殘破,神體被盜,一只鼎爐破水而出,懸于大湖上空,逐漸膨脹變大,大到投下的陰影幾乎遮擋了整個湖面。
少年瞪大一雙眼,滿臉驚駭,趕忙回身希望趕到老者身邊。
“轟隆”一聲。
鼎炸了。
黑氣四溢,風雪頓起,少年被強大的自然之力裹挾,不知身至何處。
……
靈光漸隐,戰場上黑氣被沖散滌蕩,所剩無幾。
靈光落處,有一人身形顯現,似是竹闕,細瞧卻又不像竹闕。
她眸光澄澈,身不染塵,面容無比平靜。
她冷冷掃過癱倒在地面容蒼白的奉庚——魔龍一族鎮守神體的少年——沒有什麽明顯表情。
她手掌輕輕翻動,散落四處的地心鼎碎片被重新整合,懸浮于她掌心上方。片刻後,僅剩的那枚殘缺碎片也突破地宮阻礙,徑直飛來,合于鼎上。
地心鼎完整了。
她身臨魔界大地,風雪即止,魔都不再需要這小小的碎片庇護。
地心鼎于她手掌上方輕轉,靈力流動,激活鼎爐上細密紋樣,戰場之上殘留陰火被悉數收回鼎中。
她掌心靈力流入地心鼎內,和從前一樣飼喂陰火。
陰火乃是萬古寒淵地底深處提煉的精純之力,無法徹底消除,卻可以她之力飼喂壓制,時刻消解,方才不至過度膨脹,寒熱失衡。
四季變化本就因她的力量和陰火之力相互動态制衡變化而生。
魔界風雪盡數散去,此時該是初夏時節。
她輕輕擡眸,不緊不慢道。
“吾乃朱雀澤瑞無上至尊自然妙有南芒神母。”
她聲音很輕,空靈神音卻傳遍四方。
魔族大軍早已跪伏一片,敬叩“南芒之主”複生。
她卻轉向天族方向,目光冷然,投向天帝。
“汝乘吾休眠之際,竊吾神體,封印于天界底端浮島處,承載天界氣運。”
天界本高處不勝寒,自此冰雪消融,四季如春,處處花香鳥語。天族勢起,愈發強盛。
魔界原有的兩股力量卻失衡,從此困于風雪,逐漸衰微。
天帝在極遠處瞥見她的眼神,卻已是冷汗涔涔。
竹闕無父無母,獨自誕生于荒蕪偏僻的浮島之上,他從前便猜想竹闕大抵是封印不住的神力溢出化生的,因此在她嬰孩時期便幾次三番尋機會殺她。
她卻好似噩夢一般,如何也殺不死。
她沒有什麽奇詭陣法護身,天帝每每下手殺她,總能感受到有什麽力量源源不斷湧入她的身體,複她生機。
天帝恨她,恨不能立即除掉她,卻始終做不到,于是無比懼怕她,怕她身後支撐的強大力量。
他只好收她做義女,養在身邊,等待合适的時機。
當日渡劫,他差點便成了,後來又祭給魔尊……
此時,她卻還好好活着,甚至醒了真身,遠遠地,冷冷地,與他對望着。
噩夢……
天帝轉身想逃,不過一瞬之間,她卻已然身至天帝面前。
她微動手指,便輕易散去天帝一身修為。
天帝渾身癱軟,跪倒在地,赤侯仙君匆忙上前攙扶。
天帝張口,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在絕對的力量面前,任何話語都顯得蒼白無力。
“吾不欲殺人。”她淡然說道。
她指尖輕撚,微小光芒直刺天帝眉心,流入他經脈之中。
神力并陰火之力,兩股力量在天帝體內游走,相互排斥卻又并未相互消解,天帝四肢百骸頓時感受到撕裂般的痛苦。
天帝佝偻起身子,壓抑不住痛苦的慘叫。
這痛苦将會伴他餘生。
她垂眸,表情仍是淡然,繼續說道。
“囚天帝于天界渡劫臺千載,如若擅離,天雷之刑誅之。”
她又輕轉視線,落在赤侯身上:“汝守渡劫臺,寸步不得離,否則同罪論處。”
輕聲言語,似有萬鈞之力。
她擡頭望向天界方向。
那些寄生于她千年構建的基業,哪有繼續留着的道理?
天界上空巨陣顯現,遮天蔽日。突有狂風地震,亭臺樓閣、華美建設盡皆毀做廢墟,突降的天災,對天界來說幾乎是毀滅性的打擊,混亂之中多有傷者,一時慘叫慌亂聲連綿四起。
神之一怒,山河皆動。
她了結此間事,輕輕垂眸,轉身往魔界方向行去。
始終淡然的面容卻起了些波瀾,她停下腳步,輕輕蹙眉。
分明是微小的存在,卻執着地嚷着要出來,吵得她心煩。
她翻覆手掌,撚出一片散發靈光的朱雀翎羽,她松手,翎羽飄然落地,竟化作竹闕樣貌。
竹闕本就只是一片輕飄飄的翎羽所化。
竹闕知曉她的身份,撐起身子,擡臉與她對視。
一模一樣的容貌,卻又一眼能瞧出,她們是全然不同的。
竹闕沒有開口,她起身,提着裙子奔向奉庚方向。
她撲到奉庚懷裏,伸手輕撫他的臉,想要将他喚醒。
“奉庚……”
竹闕的聲音很輕很柔,她攥着奉庚染血的衣襟,壓抑着極大的悲恸,難免哽咽。
神母現身立于一旁,平靜的眸中閃動一縷光彩,似是好奇。
她不明白竹闕為何如此悲傷。
魔龍一族世代鎮守神體,思及此處,又見竹闕難過至此,神母心念微動,凝聚神力,落于奉庚傷處。
賜他一縷生機。
奉庚突然猛地咳嗽起來。
竹闕被吓了一跳,見他真的睜眼醒過來,千萬心緒翻湧,抱住他大哭起來。
奉庚緩住咳嗽,伸手撫上竹闕的背,啞着聲音道:“竹闕……”
“你要是以後再這樣瞞着我!”竹闕推開奉庚的手,抹了把眼淚怒道,“我再也不理你!”
奉庚支撐着起身,又咳出些餘血,竹闕仍在生氣,卻又忍不住擔心。
奉庚卻将她拉進懷裏,緊緊相擁。
“不過一普通生靈的生死,竟如此牽動汝之心緒嗎?”神母突然開口,緩聲問道。
竹闕聞言,轉身與神母對視,她握住奉庚的手,認真道:
“于你來說,不過普通生靈。”
“于我來說,卻是摯愛之人。”
她将“你”“我”二字咬得極重,似乎刻意區分。
神母緩聲道:“汝方才吵嚷着要出來,亂吾心神,現下他已無礙,汝心願已了,可歸複為吾之翎羽。”
竹闕卻松開奉庚的手,十分鄭重地跪伏于地,求告道:
“竹闕叩拜神母,望神母放竹闕自由。”
神母不解,緩聲問道:
“汝原可與吾并壽,同天地之長久,若切斷聯系,汝之長壽無存,歸于凡塵俗物,汝之靈力,吾亦将悉數收回。”
“今吾已醒,汝為吾之翎羽,使命已成,何欲脫離神體,獨存于世間?”
竹闕擡起臉,眸子明亮,聲音溫柔,語氣卻堅定:“我有至親之人,也有摯愛之人,我與這世間有千千萬萬的羁絆,我不願放棄這一切。我不是你,也不是你的一部分,我只是我自己。”
“天地同壽……我不需要活那麽久的。”竹闕說着輕輕笑起來,“和至親至愛活得差不多已經很好,若能一直相伴,即便靈力盡失,也未嘗不能幸福。”
神母聽言,默然良久,她直視着竹闕的眼睛,對竹闕這些話不置可否。
接着竹闕突然感覺周身變得十分沉重。
神母開口道:“汝之神力,吾已盡數收回。靈根尚存,此後自行修煉罷。”
竹闕深謝神母,神母最終沒有毀掉她的靈根,退了一步,也算賜予她祝福。
神母面色仍舊淡然,她繞過竹闕,緩步行了一段,接着突然消失蹤跡,重新隐匿在魔界山河之中。
竹闕望向亂作一團的天軍,又擡頭遠望天界方向——天界此時已是一片廢墟,沒了神體之力的加持,恢複到原本的嚴寒狀态,四處都是受傷的仙君仙子,無辜被牽連,苦不堪言。
竹闕回身與奉庚對視了片刻,突然便要拜他,奉庚連忙抓住竹闕的胳膊攔住她,驚訝道:“你做什麽?”
竹闕表情十分嚴肅,輕輕推開奉庚的手,認真解釋道:
“我現在……并非以魔姬、帝女的身份……”
“而是以竹闕仙子的身份,向魔尊大人提出請求。”
“懇請魔尊大人,派出魔軍救助天界受災的仙君仙子。”
“若魔尊大人拒絕,這也合情合理,我深表理解,沒有任何怨言,但若魔界仗義相助,竹闕深懷感念。”
奉庚并未再阻攔竹闕的跪拜,而是望着跪伏在地的竹闕,陷入久久的沉默。
……
“魔軍……魔軍殺上來了!”
原本亂作一團的天界衆仙陷入更深的惶恐t,亂了一陣之後衆人卻漸漸覺得奇怪。
“還有天兵?為何天族軍隊同魔軍一起?”
“是小殿下?還有大殿下?兩位殿下領的軍隊?”
“小殿下旁邊那個長角的,是魔尊?”
“天吶,真的是魔尊奉庚嗎?”
天界衆仙起初十分抵觸防範,卻發現魔軍并未做任何殺人放火之事,反倒同天軍一起搜尋救助傷者。
起初氣氛很緊張,但終歸是天界落難,魔界前來支援,兩方終于沒有起太大摩擦,搜尋救助的事情也順利往下推進……
……
魔界邊境處。
“然後呢然後呢!”
“魔姬大人寫了《農務要術》,之後怎麽樣了?”
幾個年幼小仙同魔族孩童圍在一處,嚷着要聽後續。
講故事的竟是小卡薩,他神氣地甩着尾巴說道:“今天太晚了,明天再和你們說。”
“不行不行,卡薩你再講一點嘛!”
小卡薩卻笑嘻嘻地指着走近這邊的艾葉笑道:“艾葉哥哥來接我了,明天再說呗!”
“現在不是天天都能見到嘛!”
一群小孩子這才不再纏他。
畢竟他說得對。
天界魔界相鄰處,萬古寒淵之上,已然架起一座寬廣冰橋,将兩界連接起來。
兩族來往愈發頻繁,魔界正準備在此附近建起城鎮街道,方便兩族往來,小卡薩正是因此跟着艾葉來到這邊協助此事。
天界新帝即位,從前的竹昇仙子,已是新任天帝。
這位新天帝胸中有丘壑,自信即便天界長年嚴寒,天族也可以适應這本該如此的惡劣環境,構建起天族獨有的盛景。
新帝對魔界族民很是親善,魔族對天界的重建工作也是助益良多。
魔姬大人還親自前往天界,将谷神從前交予她手的一袋谷種交給新帝,這種子畝産不是最高,卻十分耐寒,雖不能在暴風雪中生長,卻恰好适應天界高處寒冷的氣候。
竹闕仍記得當日在谷神川,她十分疑惑為何谷神要将這袋種子單塞給她,還十分肯定地同她說:“能用得上。”
原來正是現下用上。
……
天魔兩界近日四處洋溢着歡欣的氣息。
魔尊大人同竹闕仙子即将大婚。
雖說先前已有和親一事,但終歸不夠盛大,恰逢兩族關系漸好,這次大婚典儀,天魔兩族都要參與其中。
大婚前傍晚,兩個主角卻沒了蹤影。
南胡和北琅負責典儀流程,南胡找不見人都快急瘋了。
天帝竹昇得知此事哭笑不得,心想竹闕怕是受不了這麽繁複的流程跑去躲懶了,竹闕也罷了,魔尊竟也随着她胡鬧。
天色漸晚,金橙色的夕陽鋪灑天地間。
魔都荒野處有一小木屋,不遠處便是一處小菜園。
看似四周無人,卻其實有兩人,躲在小菜園裏互相倚着說悄悄話。
“近日事情太多,終于能清靜片刻。”奉庚懷抱着竹闕,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低聲說道。
竹闕見園子裏菜藤長得正好,便摘了些藤蔓并菜蔬葉子,靠在奉庚懷裏,幫他纏了個草率的菜冠,又仔細幫他編了頭發,接着将這菜冠套在龍角上,正好合适。
竹闕扶着奉庚的臉左右端詳,然後捂着肚子大笑起來。
奉庚斜了斜眼,卻将竹闕拉回懷裏,低頭就要吻她。
竹闕嫌他太膩歪,又掙脫不開,只好板起臉大聲抗議道:“我好不容易編的頭發纏的冠!你別弄壞了!”
奉庚一驚,停下動作,卻伸手扶了扶菜冠。
竹闕得以脫身,看他這反應卻又蹦跶着大笑起來,笑得話也說不清:“你明日……你明日就頂着這個菜冠出場!我覺得很好!”
竹闕笑得太大聲,以至于尋來此處的南胡一眼就看到了她。
“好哇!竟躲在這裏!留我和北琅在那邊着急上火!”南胡叉腰怒道。
然後竹闕就被拎了回去,魔尊也一樣。
典儀繁複的流程讓人抓狂,好在終于到了第二日。
竹闕一身華服,站在天帝竹昇身側,遠望着魔尊奉庚入場。
她強繃着端莊安靜,看到奉庚的那一瞬卻沒忍住笑出聲來。
堂堂魔尊,亦是一身華服,卻頭頂她昨日編的菜冠。
這個傻子,竟将她昨日說的話當了真。
奉庚眼下烏青,昨夜怕壓壞了編發,愣是坐了一晚上沒躺下……不過他本也睡不着。
奉庚頂着這樣的菜葉子冠,卻絲毫不在意他人如何看,滿眼只是遠處的竹闕。
就這樣一步一步,走到她身邊。
奉庚執起竹闕的手滿眼笑意地看着她,竹闕卻瞧着他腦袋上的菜冠哭笑不得。
她靈機一動,接着翻動手掌,對着那菜冠施加靈力。
藤蔓蔓延生長,纏繞在奉庚的龍角上,開出清麗的菜花兒來,如此便像樣很多了。
竹闕也取下頭上的珠玉發冠,一頭長發悉數散開,他從奉庚頭上摘下一朵小花,別在自己發上,靈力的滋養使得這朵花生發出數根枝條,盤繞在她的發間生長,形成十分別致的樣式,最後在她頭頂纏繞盤結,也凝出一個更小巧的花冠來。
她幾乎是從零開始修習,目前的靈力也只能做到如此了。
竹闕打量着奉庚頭上,又笑嘻嘻地摸了摸自己頭上的花冠。
這對菜花花冠遠沒有金銀珠玉那般貴重璀璨,卻足夠別致。對他們來說意義重大。
“秋收啦。”竹闕伸手輕觸奉庚龍角上的清麗菜花,笑道,“收獲一只魔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