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跳泥坑
第052章 跳泥坑
春耕前串種, 幾乎是灣裏約定俗成的事情。
每年各家會在地裏收獲的糧谷中,選出飽滿、無蟲蛀的作為下一年的糧種。
而他們選出來的糧種有些會互相交換,為的是換到優良的種子,哪家田裏出多少糧, 種子好壞幾乎各家都知道。
除了秧苗不能換以外, 像黃豆、糜子、谷子、南瓜籽、甜菜、番薯等等都能換。
當然對姜青禾這種手裏頭沒有良種的人來說, 那就不是串種,而是換種。要想換別人家的良種,得在換的時候多加三兩到三斤不等的糧食才成。
豆加三兩,糜子加一斤,而麥種要多加三斤的糧, 畢竟小麥是這地的主糧,其他谷類豆類菜蔬是雜糧。
今年姜青禾打算再開兩塊菜地, 種豌豆、黃瓜、豇豆, 還有徐祯愛吃的辣椒也種些, 再種兩畝玉米、一畝甜菜、一畝的黃豆, 番薯和土豆少不了, 其他還是照舊種麥子。
所以在跟宋大花清點存糧時,吃了一冬的糧食, 黃米、高粱都只有半袋子。稻谷舍不得換出去, 琢磨來琢磨去, 只有幾袋鼓鼓囊囊的麥子, 能拿出兩三鬥去換糧種。
宋大花幫她篩麥子, 要看有沒有生蟲,不然拿過去生了蟲沾了蟲卵的, 人家不給擺臉色就算不錯了。
她一邊揚篩子,一邊問, “你就換那幾樣,沒想過換點油料,你瞅等過會兒開了渠。俺們後院那麽老些地,不開幾畝出來,你夜裏能睡得安穩不?”
“俺可是琢磨了一冬,沒水都要去擔水給它開出來,更別提有水了。你聽俺的,索性再多拿一鬥麥,去換油菜。”
宋大花挑了挑麥子,擡頭跟對面的姜青禾說:“這又能榨油,炸出來的油菜渣還能做細肥,像你要是想種啥果樹,得用細肥才生得果多,還有油菜能肥田阿。”
姜青禾拍了拍臉,讓自己清醒點,她真了還要種油菜,“換,到時候多種兩畝。”
完全忘記自己家就兩個勞力,這麽多畝田,也不知道能不能種得過來。
其實要是能種得過來,姜青禾還想種紅豆、南瓜、蓮花白、冬瓜、西紅柿,可惜她有心而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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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傻了吧,”宋大花一把拎起裝好的麥子,搖頭無奈地笑,“還能套種阿,油菜跟荞麥套,糖菜跟大豆套,沒聽過那句,糖蘿蔔地裏帶大豆,一畝多收七八鬥。苞谷和洋芋也能套,一排苞谷一排洋芋,一個往上一個地下,壓根影響不着啥。你可多學着點,瞅你去年那種的,換俺都能多出幾鬥糧了。”
套種并不少見,灣裏的說法是帶種,一片地種兩到三樣糧食,要不是肥力不夠,他們恨不得所有犄角旮旯只要有土的地方,都塞滿種子。
不然哪有那麽肥能上,沒辦法中的辦法,套種能将土地的空隙給利用起來。
姜青禾聽得連連點頭,她在種地上屬于七竅通了六竅,其實還是一竅不通。
這時虎妮探頭進來,“還說啥嘞,換種去啊,人多更趕不上趟了。”
“害,俺正教她嘞,”宋大花拎起麻袋走出門。
“教啥?”
姜青禾關上房門說:“還能教啥,種地那事呗,我是真不成,全仰仗你們了。”
“好說好說,”虎妮露個大牙樂,她轉頭跟小草說:“好好跟妹妹玩啊,娘晚點來接你。”
蔓蔓揮手說:“我會跟小草姐姐好好玩的,”然後拉着小草跑遠了。
等她倆走後,姜青禾也坐在大轱辘車上,背靠那堆起來的糧食,眯起眼。
春山灣的氣候屬此時最舒服,不冷不熱,微風正好。
入口的那株大槐樹也開了花,有小娃跳起來伸手去夠枝葉,陽光從樹葉縫隙中灑下。樹底穿上毛藍色春衫的女人三三兩兩聚着,腳邊堆了敞口的毛口袋,裏頭冒尖的糧種。
更多的是皮膚黝黑的漢子,從車上扛下一袋袋種子跟糧食,老人此時還穿着薄襖子,一群群挎着籃子走過來,還沒到地就喊,“哎,麥種給俺婆子留點哈,俺去年那南瓜種的特好,籽全拾掇起來,兩碗小麥換一碗籽哈。”
“陳婆阿,你種的那都是厚皮南瓜,找俺換啊,”穿着粗布短衫的漢子蹲在地上吆喝,“俺是田家口莊子來的南瓜籽,一串鈴南瓜曉得不,皮薄,又甜又面 ,就是籽少了點。”
虎妮拉住馬騾子,隔着一段路喊,“三炮,你這真是一串鈴南瓜的籽不,別胡吹冒撂嗷。”
三炮站起來,“俺說是誰呢,虎妮你啊,騙誰也不能騙你吶。”
他小聲嘀咕了句,“不然你不把俺家給砸了。”
“換點,俺跟你們說,這一串鈴南瓜小是小了點,比拳頭大一些,跟那種黃皮大南瓜不一樣,但味道真不賴,換一碗半碗的籽種半茬地,不虧,”虎妮邊說邊從車頭跳下來,她拉開糧袋說要換一碗。
姜青禾哪懂,她也跟風要了一碗籽,三炮拿着五指張開能罩住的碗,舀了滿滿一碗,裝進布袋子裏。
“瞅瞅有沒有壞籽阿,有壞籽當場補,過了今天俺就不認了。”
良種交易都是現場現看,過後不認賬也不給換。
宋大花還特意帶了篩子來,一顆顆給看過去,硬是換了三十來顆,半點裂的都不能有。
直把三炮整得目瞪口呆,挨個挑出幾十粒補了再作罷。
此時大槐樹底下圍了一圈人,吵吵嚷嚷的,為了換個好良種扯皮,一把把抄起來,放在手心對着光瞧,時不時喊幾句,大嗓門吵起來殺傷力巨大。
虎妮揉了揉耳朵,她說:“灣裏種子好的沒幾家,能換的一是水生叔家的黃豆,也不知道哪裏來的種,種出來一顆顆賊好。還有俺二姑家的糜子,串的隔壁西村的種,一畝能多出兩三鬥。 ”
“其他沒啥換的也就中規中矩,”虎妮掐着手指頭算了算,“等過五天,四月初八有個集,春末最後一個集,會有種子、樹苗、草籽、果苗賣。”
姜青禾立馬來了興致,“啥都有的賣?”
“那是當然,俺去年換了谷蔥,那蔥比俺們這兒羊角蔥長得還高,蔥白多又甜,生吃都不咋辣,”虎妮講起來也沒有避諱,“可把俺前頭嫁的那個死鬼給饞的,到家就拔根也不洗直接吃,你就說好不好。”
“好,”宋大花岔開話題,“那還不找你二姑嬸換糜子。”
“害,俺二姑嬸沒來,俺昨兒跟她說好了,晌午後俺去拿就成。”
大夥換糧換得最起勁的時候,土長來了,她今天穿了件灰黑的襖子,卷着袖子,一腳蹬上了最高的一輛大轱辘車。
她重重拍了拍手,“換糧上午頭就給全換了,麥種的話,今年司農司給了新的良種,叫和尚頭。”
底下聽懵了,啥和尚頭,有人嘀咕,“不會是長得跟剃頭和尚那樣,光溜的吧。”
大夥頭湊頭在那說,又自個兒樂起來,而後全部人大笑。
“笑個毛,”土長瞥他們眼,“這麥子叫啥你管它嘞,你還摟着它睡不成。”
“好了,今年這麥種是去年上好的良種,結出來的麥子籽粒飽滿,最要緊的是啥,俺們去年的麥子,一鬥麥磨一遍能出七升的面已經是頂天了。但和尚頭出面就比別的麥子多,磨出來的面粉雪白,做面筋道。”
“今年公田全都種這麥子,你們要是想種,等五六月冬麥收了,到俺這換,一升麥子一升良種。”
不等大夥說話,她立馬提高聲音道:“讓你們早上把要換的糧全換了,晌午後都給俺到棉花渠那來,今天就要通渠!”
“通完渠後給俺抄家夥,去犁地,等棗芽發了,俺們就種棉花!”
“好,俺帶上老黃牛犁地去。”
“中!”
誰還在意換糧阿,反正晚點換也成,都拿上袋子準備回家抄工具去了,通渠可是大事。
“走走走,俺們也快回去,”宋大花拉着姜青禾趕緊上車,她笑得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通渠好哇,俺們這就有水用了。”
姜青禾還懵着呢,這就要通渠了,從初冬挖的水渠一直擱置到今日,原本的驚喜和期待,随着時間而逐漸消失。
可現在她又忍不住笑也忍不住激動,要通渠就意味着,水流會經過她們在田裏挖的水道,順着長而蜿蜒的水道,那潺潺的流水會一點點彙聚到她在後院挖的深水窖裏。
只要河水不斷流,水窖就一直有都水可以用。
她盼了那麽久,來到這一年只有淋澡和擦身子,至于徹底放肆地泡澡,壓根是幻想。所以徐祯連泡澡桶都沒做,最大的還是木盆,能讓蔓蔓坐進去洗個澡。
這種激動而無法抑制的情緒一直持續到晌午後,她領着蔓蔓站在清水河邊的閘口處。
一路走來能瞧見,原先挖的深水渠被貼上了一層磚塊,用泥漿抹得平平整整,長而深的渠道通向遠方。
土長換了件暗紅色的襖子,跟旁邊的師家一再商量,而後閘口兩邊站着的人,手裏握着用木棍挑起一長串的鞭炮,湊了點燃的香去燒引線。
噼裏啪啦的鞭炮聲響起後,土長大喊,“開閘放水通渠!”
只聽一道沉重的聲音,幾個漢子呼哧的喘氣聲,厚而沉的鐵閘門被逐漸打開,解凍後的河水嘩啦嘩啦倒灌進水渠內。
最開始滿的溢出來,将靠得最近的一波人連腳到小腿全都打濕了,一抖一大捧的水。
可沒人惱,大家全都笑着,蹦跳着,歡呼,“棉花渠通水了,通水喽——”
說完領頭的幾個漢子解了外衫,抓在手裏往前跑,順着奔騰而下的水流跑。
他們一跑,全部人都開始跑,姜青禾牽着蔓蔓跑在最外圈的土地上,即使看不到水,她們也能聽見欻欻的水聲,那麽響那麽近。
在春風裏,女人跑的發髻全散了,小娃氣喘籲籲,男人全解了衫子,打着赤膊高興地狂喊。
他們跑到水渠的盡頭,深情地注視水源源不斷在盡頭的深水湖裏彙聚,然後他們的目光又看向伫立在潭口邊巨大的筒車。
只要有筒車在,灣裏人懸着的心都穩了。因為他們知道當筒車轉起來,它身上的水鬥會舀滿河水,日夜不停地灌溉這片土地。
“今天挖好溝,今天就能放水,明天都來熟地,春耕別挖太深了,你們這些莊稼把式比俺清楚,”土長說。
女人笑,男人起哄大笑,脫了鞋赤着腳下田,扛着鋤頭找自家的田地。
姜青禾早先探過地方,在很靠北的角落裏,跟宋大花的田緊挨着,大家全都掄起鋤頭就是幹。
這地關乎他們今年能不能有棉襖子穿。
只有娃們在田上又是跳又是蹦,然後哄伴去抓癞呱子,蔓蔓也要去。之前說要放地老鼠的那個胖男娃湊過來,他說:“摸魚鳅去不去?”
“啥是魚鳅?”蔓蔓問。
“魚鳅就是魚鳅,”胖男娃突出個大肚子,他咋知道。
蔓蔓忍不住往他肚子上面瞟,真像只大鼓阿。她混不在意點點頭,然後搓了搓手,轉了轉眼珠子,出其不意伸出手拍了下他的大肚子。
砰的一聲。
二妞子和小草懵了,虎子哈哈大笑,胖男娃張着嘴,發生了啥。
蔓蔓一本正經地收回手,然後評價,“不是鼓。”
“鼓拍起來咚咚咚,你這拍不響啊。”
胖男娃被她帶偏了,“咋拍得響啊?”
“我不zi道,”蔓蔓說,她還小呢,等她再大那麽一丢丢,就能曉得了。
二妞子趕緊上來說:“走啊,抓魚鳅去。”
別傻不愣登糾結啥響不響了。
“走走走,你瞅見後面那泥地了沒,魚鳅藏在泥裏頭,”胖男娃指着水潭後面的泥漿地說,他爹之前帶他來摸過。
虎子哥倆好似的挽着他的肩膀,“走,抓一條給俺瞧瞧。”
幾個娃偷摸跑到泥溝邊,胖男娃蹲下來,伸手往泥地裏抓。可他忘了,之前是他爹一手拎着他的後脖頸才不至于掉溝裏。
不然以他這胖乎乎,圓滾滾的身材,哪裏還能蹲着好好摸魚鳅。
果不其然,他重心開始偏移,手胡亂往上抓,哇哇大喊,“啊啊啊,俺要掉下去了。”
然後他摔在了泥坑裏。
泥花四濺,邊上正準備蹲下來仔細摸摸的幾個娃,全都被濺上一大灘的泥,蔓蔓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泥,她又低頭,衣服上也全是泥。
哦豁,玩蛋。
胖男娃滿身是泥的從泥坑裏站起來,他哇哇大哭,又呸出一口泥,“俺娘肯定要打俺了。”
二妞子和小草看着一褲腿的泥,感同身受。
只有蔓蔓開始玩手上的泥巴,反正都要挨打的,她瞧着不遠處的小泥人,又伸手從他身上刮了一大團泥巴。
糊在自己手上,笑嘻嘻地說:“泥巴真好玩。”
那胖男娃不哭了,用手交叉搓着手上的泥,他糊滿泥的眼皮倏地擡起,是好玩。
抱着都得挨一頓打的念頭,幾個娃後面幹脆脫了鞋子進泥坑踩泥,一蹦一跳,直到玩了個盡興。
相互一打量,哈哈大笑,現在都是小泥人了。
然後又繃起臉,只希望等會兒她娘/他娘的掃帚能輕一點。
幾個小泥人還沒走進,就有婦人大笑,“誰家的娃跑泥地裏玩去了啊!都瞅一眼啊,笤帚棍子來一頓。”
瞧見的人無不大笑,虎妮順着笑聲瞅了眼,她掐自己胳膊,嘶了聲,又跑去推推還在刨地的姜青禾,“你快瞅一眼!”
姜青禾被她吓了一跳,然後直起身望過去,又被吓了第二跳。
不遠處那個滿臉泥漿的娃是誰?
反正不是她的啊啊!
宋大花此時拿起放在田壟上的鞋子,她抄起鞋子跑過去喊,“看俺不抽死你們倆!”
“王天你小子,你娘俺洗件衣裳多不容易啊,你給俺滾泥坑裏去,你個小兔崽子,看俺不抽你的屁股,”邊上一個胖乎乎的婦人邊喊,邊跟一陣狂風似的吹了過去。
娃們邊繞着圈跑邊叫,“俺是不小心的。”
幹活的人笑得都直不起腰來,蔓蔓不跑,跑起來太累了。
她直接淌着滿身泥走到姜青禾旁邊,然後背對着她娘,撅起沾滿泥的屁股,她喊,“娘,你打吧。”
反正泥巴真好玩。
姜青禾下不去手。
她是母愛爆棚嗎,屁,她是找不到一個幹淨的地方打。
“小崽子,你等着,”姜青禾拎起她的胳膊往家裏趕。
連地都不刨了,燒了兩大鍋水才把人洗淨。
然後蔓蔓還坐在盆裏直笑。
姜青禾本來想揍她,又覺得她笑得太可愛了,只能狠狠揉了揉她的臉。
不輕不重拍了下她的屁股,決定全寫進蔓蔓日記裏,讓這小崽子知道以前的她有多讨人煩。
“娘不打你,你的衣裳自己洗,”姜青禾監督着她,“洗不完不許吃晚飯。”
這時天都快黑了,不遠處還有二妞子和虎子的鬼哭狼嚎,蔓蔓委屈巴巴地用手揉衣裳,肚子一直咕咕嚕嚕叫。
“娘,”
“你娘不在,”
蔓蔓又喊,“苗苗,苗苗在不在?”
姜青禾忍不住抓她耳朵,“別喊我。”
“那不喊,吃飯飯好不好,我不餓,我的肚子說好餓好餓,”蔓蔓吸了吸鼻子。
“好啊,”姜青禾給她遞過來一碗姜湯。
蔓蔓苦着臉,她喊:“我再也不玩了。”
姜湯好難喝阿。
等她吃上苦苣菜炒飯時,天全黑了。
她吃着綠油油的炒飯,有股苦味,她更委屈了,“我想爹了。”
“想你爹也沒用,到時候他護着你,我連你爹一塊抽,”姜青禾冷哼。
蔓蔓垮着臉,刷牙洗完澡,她躺在被窩裏說:“娘,我還是你的寶貝嗎?”
“不,你是泥坑的寶貝。”
“哼,”蔓蔓噘嘴,她才不是,不理娘了,等爹回來她要告狀。
這樣想着想着就睡過去,打起了小呼嚕。
姜青禾給她哄睡後,自己又點着蠟燭去洗沾滿泥的衣裳。
這時院子外有聲音響起,她有個念頭湧起,舉着蠟燭拉開一點門縫,探頭瞧了眼。
門口徐祯舉着火把,從車上下來,聽見吱呀的響聲,快步走過來。
“你咋還沒睡?”
“你咋回來了呢?”
兩人隔着一道門縫異口同聲。
“我不放心。”
“你閨女鬧心!”
兩人各說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