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埃利諾的複仇

埃利諾的複仇

其實我大約能猜到她做什麽來養活自己,如果她傍上了哪個有錢的男人,那麽她的手不會還像從前在利特菲爾德那樣粗糙,看起來像是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手。雖然在她小的時候,我就看出來她可能不會長得太高,但她确實比我想象的還要矮上一些,讓人覺得有點發育不良。她的脖子、背部、胸部和腰,組合起來并不好看,因為我見過許多體面人家的姑娘,所以我能更強烈的感受到她的體态不僅僅是難看,而且是畸形。

這一切是有原因的,而我也知道從事什麽工作會使人變成這樣,不僅僅是因為她從很年輕開始就在利特菲爾德從事重體力勞動,她在外面的這段日子裏,大概在紡織廠裏做女工,或者做那種專門替人洗衣服的活兒,許多港口、工廠裏都有這樣的女人。我敢說她沒掙到什麽錢,尤其是她這樣的中國人長相,別人只會給她更少的錢,因為那些女人往往都是工人或船員、搬運工的妻子、女兒,如果你是外地來的,不僅是男人會欺負你,女人也會欺負你。

我怎麽也想不通馬修為什麽會對這樣一個缺乏吸引力的女人念念不忘,我厭惡他們兩個人,以至于不想再見到他們、聽他們說話,可我還是送藥時,在萊德克利夫太太的房間裏看到了埃利諾。我可憐的女主人躺在床上,病魔已經奪走了她曾經的面容,許多時候她都閉着眼睛,我知道她沒有睡着,也不會睡着,因為病魔帶給她的疼痛一直在折磨着她。

埃利諾撩開幔帳,我相信她那時候想起了萊德克利夫太太曾向她投去的厭惡憤怒的目光,她向着高高疊起的枕頭俯下頭去,在萊德克利夫太太耳邊笑着輕輕說了什麽話,女主人很快就睜開了眼睛,緩慢挪動着渾濁的眼珠想要努力看清眼前的人。

我很憤怒,于是立刻沖進來對埃利諾說:“我一直不願意把你想的那麽惡毒,可是你的到來為的是折磨一個即将死去的女人,即使她不是我的主人,我也絕不允許這樣的事發生,我要你馬上離開這兒,再耽擱幾分鐘,我就要喊人來把你拉出去,那時候斯考特先生可不會讓你這麽體面的離開這兒!”

埃利諾充滿着嘲笑的眼神從上到下把我打量了一遍,讓我覺得非常不舒服,她的眼睛最後落到我的身後,笑着說:“馬修,你家的傭人吓唬起人來倒像只瘋馬呢!”

我轉過頭去,發現馬修站在卧室的入口,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過埃利諾。他邁着悠閑的步子走到埃利諾的身邊,嘴邊挂着笑意,扶着她的肩膀湊在她的耳邊說:“她要是碰上你的鞭子,可有的苦受呢!說實在的,我真覺得她可惡的很,幻想這世界就是為了她和她女主人的想法而存在的,要是狠狠的懲罰她一下,也許她會變得更好。”

“埃利諾?”萊德克利夫太太虛弱又吃驚的問道,她的眼睛陡然變得很大,“是埃利諾嗎?”

她的手無意識的抓住了被褥,我知道她的眼睛其實看不清楚周圍的東西了,她的呼吸急促起來,用能做到的最大的聲音呼喚着:“馬修?斯考特?貝茜?”

因為長久的生病,她的嗓音變得粗啞,我應和着,急忙走到她的身邊,打算握住她的手,埃利諾比我的速度還要快,她很快截住我,擋在我的面前,她的力氣也比我要大的多,只用一只手推了我的肩膀,我就失去平衡倒在了地板上,女主人仍然在掙紮喊着她的兒子和傭人的名字。

“貝茜她只是一只羊羔呢,我還挺喜歡她的。”埃利諾一點也不在意的對馬修說,“真正毀了這一切的是你媽媽,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她會這麽怕我,你有想象過這一天嗎?”

“每一天都在想。”馬修出乎意料的回答道,“不然我不知道要靠什麽活下去,我知道你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享受你的勝利。”

“好呀,我還沒聽過這麽愚蠢和荒謬的事!”我坐在地上喊道,“這麽多年她費盡心血,不斷的縱容你們其中一位的軟弱,從不放棄管教另一位的惡劣,這份好心最後得到的是忘恩負義,尤其是你,馬修!她一直在保護你和你所擁有的,現在你被這個女人迷了魂啦,要和她一夥來對付你的母親嗎?”

“你以為他和你是一夥的?”埃利諾說,“就是因為他給你們打敗啦,我才會回來呢!可如果你以為他幫你,你們就能阻止我,那也未免太幼稚了,我可不管他是怎麽想的,你以為我的身上挨了那麽多火辣辣的鞭子,臉上挨了那麽重的巴掌,就一走了事?絕不!在我離開這兒之前,我要看到給予我這一切的人受到該有的懲罰,既然你想要救你的女主人,那就祈禱上帝不要把她帶走呀!可是貝茜,你看,這回連上帝都是站在我這一邊的。”

“去找人來這兒!”萊德克利夫太太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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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服從了這一指示,但是馬修很快發現了我的動作,他比我更快的到了門口,把門“砰”的一聲當着我的面關上,還上了鎖,把鑰匙握在了手裏。在他關門的時候,我能聽到床上萊德克利夫太太痛苦虛弱的哀號了一聲,我能感受到自己的手和腳都神經質的發抖。

“她說的沒錯,這一切是公平的,如果你沒有勇氣阻止諾拉,那就道歉。”馬修慢慢挪動着步子靠近埃利諾,眼睛卻看着我說,“是上帝選擇先帶走媽媽,而不是諾拉,怨恨你的上帝吧,貝茜。看看媽媽現在,她所遭受的折磨和痛苦沒有一樣是我和諾拉帶來的,可是諾拉呢?我呢?她的身上可是還留着那時候的疤呢!”

埃利諾嘲弄的看了我一眼,俯下頭去對不停掙紮的萊德克利夫太太說:“瞧瞧你,你在做什麽呢?你以為我會對你做什麽嗎,萊德克利夫太太?你覺得我粗魯、下流、卑賤、醜陋,不配接受教育、也不配在這兒看望你嗎?想想吧,如果當初陪伴我的依舊是理查德而不是那個酒鬼,我現在可能就會是在這兒給你念禱告,而不是讓你去接受上帝的原諒。”

并不需要鞭打,這番話在萊德克利夫太太身上已經産生了鞭打的效果,她試圖用手揮開埃利諾,但埃利諾牢牢的攥住了她的兩只手,臉上是善解人意的笑:“我想你該休息了,萊德克利夫太太,您放心,我什麽也不做,萊德克利夫先生那時候去世的時候只有一個人,你不會,我和馬修就待在這兒,一步也不離開。”

馬修走過去,埃利諾就松開了握着萊德克利夫太太的一只手,馬修立刻就握住了,他們一人握着萊德克利夫太太的一只手,守在床的兩邊,另一只手彼此交纏着擱在被褥上。

我一輩子也不可能忘記那樣的場景了。萊德克利夫太太當晚就去世了,她的身體原本就很不好,醫生認為她只有兩三天的時間了,誰也沒想到會這麽快。在她停止呼吸後,馬修才派我去請牧師,那時他的手還緊緊的牽着埃利諾的手。

我第一次知道人病死是那個樣子的,萊德克利夫太太先是失去了意識陷入昏迷,但她的呼吸一直很重,呼吸的聲音也很大,讓人清晰的感覺到有痰陷在她的喉嚨裏,卻吐不出也咽不下去。有好幾次,她呼吸到一半就停止了,馬修和埃利諾就湊在她的胸口仔細觀察,但她又艱難的把氣順了下去,直到她徹底停止呼吸。

從那以後,馬修就是利特菲爾德的主人了。我以為埃利諾會留下來,享受馬修對她的迷戀——盡管我認為那維持不了多久,至少可以有一段生活優渥的日子,但就在葬禮結束的第二天,埃利諾就消失了,像從前一樣,好像從來沒有回來過。

她沒有參加萊德克利夫太太的葬禮,所以我猜她是因為馬修留下來的。他們那幾天私下裏做了些什麽、說了些什麽,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但可以肯定的是,馬修還以為埃利諾會留下來。

那天早上,他穿着睡衣光着腳從房間裏沖出來,跑遍了屋子裏的每個地方,攥住遇到的每個傭人語無倫次的問他們有沒有見到過埃利諾,又問有沒有見到她的箱子,見到我的時候,他崩潰的嚷道:“她去哪兒啦?貝茜!我說什麽啦?她是怪我說什麽讓她傷心的話了嗎?告訴我呀,貝茜!我做錯什麽啦?我都改啦!從前的那些不愉快,我和她說我都會改的!”

伯恩斯頓太太講到這裏,我問她:“後來埃利諾再也沒有回來過嗎?”

她停頓了一下,把上身挺直了起來,一只手背到後面好像試圖撐起自己的腰,讓久坐看起來沒那麽難以忍受,緩慢說道:“是的,先生。”

我對這種動作很熟悉,當我小的時候,如果我接下來将會撒謊,那麽我會在母親和傭人面前假裝做出這個動作,實際上我在背後的那只手正在将食指和中指疊起來,請求上帝原諒自己。

“好吧。”既然如此,我認為我在她這裏再也得不到什麽有用的消息了,“你認為我不吃早飯就走怎麽樣?”

“事實上,我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更別說等會兒可能還會下雨。”伯恩斯頓太太站起來,準備去廚房看看早飯準備的怎麽樣了。

我不确定我是否想回到居住的卧室,再三考慮後,我決定回去把留在那裏的東西收拾出來。馬修已經不在那兒了,除了碎掉的窗戶,沒有什麽能證明昨晚詭異的一切曾經在這裏發生過,然而那陣敲擊木頭的聲音仿佛還在我的腦子裏,我不禁懷疑起周圍的屋子,于是我做出了一個看起來并不明智的決定,去相鄰的房間看一看。

最先打開的就是與我僅有一牆之隔的房間,這兒毫無疑問曾經住過一名女士,甚至可能依然有人居住,因為我沒有看到帆布罩子把家具包裹着,裏頭也沒有長時間無人居住的黴味,四柱床上挂着琥珀色繡花幔帳,上面有一些奇怪的花、鳥和人,床上鋪着被褥,就好像有人會在晚上睡在這裏。

橡木做的櫃子和桌子上雕刻着一些類似樹枝的圖案,這裏有一個很簡易、矮小的書櫃,裏面有幾本中世紀的植物學繪本,幾本狄德羅和伏爾泰所著的法語書,一些輕松的詩歌、傳記和游記,還有幾本薄薄的中國戲劇作品。

那幾部戲劇作品的封面并不明顯,如果不打開很難知道裏面是什麽內容,我一一打開了扉頁才知道這是什麽。其中一本的封面是大理石紋紙,扉頁上寫着:

“中國孤兒

悲劇

1755年于巴黎首演”

扉頁下面是埃利諾的簽名,還注了一個日期,那已經是快三十年前了,繼續翻下去,會發現在書的空白處有許多“馬修·萊德克利夫”,我覺得那可能是埃利諾寫的,我能辨認出來不是因為我見過她的筆跡——實際上這些名字用各種字體書寫的都有,看得出來只是孩子随便寫的,而是因為那些字體的墨跡看起來年頭更久一些。有一些墨跡比較新的“埃利諾·瑪卡爾”,但它們都被很重的塗畫掉,旁邊寫上了“埃利諾·萊德克利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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