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幽靈來信
幽靈來信
印刷者在這本書上留下的每一處空白,都被批注——也許是批注,填滿了,它們是些不連貫的句子,有些像是一些正規的日記。在一張空餘的書頁上面,我看見了一張萊德克利夫太太的漫畫像,雖然畫像簡直把她描繪成一個臉上長滿麻子、頭戴尖頂帽、長着肉下巴和肉鼻子的惡毒女巫,但旁邊寫着的“英格蘭最醜陋、惡毒的女巫萊德克利夫太太”還是讓我辨認出了她。
裏面夾着一些已經枯萎的樹葉和幹花,書頁的夾縫裏有許多幹花掉落的碎屑。在第二幕劇的頁眉,我看見一幅馬修的絕妙小像,十幾歲的他臉上被畫者惡意的添上許多眼淚,眼淚在小像底下彙成一灘水,那灘水裏寫着“來自愛哭鬼馬修的忏悔”。
其中一頁夾着幾張折疊起來的信紙,在那一頁上的印刷字體旁有一段已經褪色的難以辨認的奇怪字體:“我聽過這個故事,但它原本不是這樣,理查德說它意味着文明精神必将戰勝野蠻落後,因為要殺掉遺孤的是個野蠻人,而保護遺孤的是一群文明人。我說不是這樣,要殺遺孤的原本也是個文明人,這場家族悲劇就是文明人帶來的,是文明人在屠殺文明人,這就是所謂的文明的力量!”
我打開了那幾張信紙,發現這是寫給不同人的信,那上面的字跡比書上的要新很多,但還是能看出來有些年頭了,其中一封信很長,內容是這樣:
“親愛的奧文森小姐:
距離我回到利特菲爾德已經快兩個星期了,距離上次給你寫信也已經過去了半個月,在我啓程之前,從沒想過會在這兒待這麽久。你的回信我已經收到了,謝謝你能向我坦承告訴馬修我的通信地址這件事,我一點也不怪你,相反,我非常感激,如果沒有你的這一舉動,我想我可能就會和我的親生父母錯過,永遠也不知道他們曾經找過我這件事了。而且,他們正是因為你出版的書裏提到了我,才找到了利特菲爾德,是你讓我有機會和他們團聚。
馬修告訴我,他們這些年輾轉在英格蘭、澳大利亞和一些南大西洋的偏遠島嶼,賣身成了奴隸,英國老板讓他們去哪兒就去哪兒,什麽活兒都幹過一些,修鐵路、采礦、種植作物。我又有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原本我還會有一個妹妹,但是她在島上去世了,可憐的孩子,她死去時還不到三歲。我哥哥也去世了,他就死在英格蘭,在我失蹤後不久。
我已經不記得我的哥哥是什麽樣子了,來到利特菲爾德之前的記憶變得很模糊,最清晰的是饑餓的感覺,你肯定想象不到那種日子,即使是最底層的英國人也體驗不到那種生活。我們兩個在家鄉度過了還算愉快的童年,那時候雖然吃不飽飯,也沒有體面的衣服和舒适的床,但沒有人會鞭打我。如果有人欺負我,我哥哥會直接堵住那家夥的門吓得他好幾天不敢出門。
他的水性很好,我們住在一個靠近海邊的地方,周圍的許多人都會有一只很小的木船,用來出海打魚,有的人就住在船上。他和其他的男孩光着上半身穿着短褲跳進水裏,我母親會尖叫着用家鄉話罵他們,但他們一點也不在意,嬉笑着在水裏互相推搡着。
我們跟着父母飄洋過海來到英國,在船上,我們兩個孩子相互依偎,別人來搶我們的食物,他會用拳頭和吼叫把那些人趕走,雖然他那時候個子矮小,也遠沒有別人壯實,但很勇敢。我沒辦法接受,我記憶中這樣的一個人已經離開我許多年了,我再也不會見到他了。
我哭了很久,知道這件事最初的那幾個晚上,往事像海水一樣淹沒了我,我睡在床上,仿佛還在那個狹小的船艙裏,我的父母把我和我哥哥擠在中間,我哥哥把我抱進懷裏。在我失蹤以後,他每天都在街上游蕩,希望能夠找到我,他可能認為把我弄丢是他的錯,一直活在愧疚和悔恨中,身體上的疲倦和精神上的打擊很快讓他生病了,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病,但卻奪去了他的生命。很難想象我的父母在失去我和哥哥之後,他們度過了怎麽樣的一段日子。
我父母這些年一直都沒什麽錢,如果他們是百萬富翁,也許能夠登報或者利用人脈來找我,但他們都不識字,直到現在也不能很流利的說英語。馬修說我父親的耳朵甚至有點聽不見了,別人必須要很大聲的對着他的耳朵說話,慶幸的是,我的弟弟和妹妹都能流利的說英語,我弟弟甚至還認了一點字,能讀一些簡單的報紙。
我和我哥哥都不識字,我實際上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怎麽寫,所以我只能告訴你它用我的語言應該怎麽讀。雖然我還沒有和父母見上一面,但我已經确定了他們是我的父母,因為我記得我父母的名字,記得它們是怎麽讀的。我的父母,他們留下了我還是孩子時穿的開裆褲,你可能沒見過這種衣服,但我還記得,我的哥哥也穿過它,我們來英國的時候把它也帶上了,我相信我的弟弟和妹妹也穿過它。
你第一次對我說,想要知道我的故事并把它寫成專門的小說時,我的想法是:我有什麽故事值得讓別人看見呢?而且我也不想讓自己和利特菲爾德、和馬修再糾纏在一塊兒,讓讀者來評判我,所以我拒絕了你,但我現在非常慶幸你能把我寫進《波納茨鎮的訪客》,即使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小角色,即使你只是借用了我的經歷和中文名字,但這已經足夠成為他們的希望。
馬修曾堅持要他們留下來,看樣子他很好的招待了他們,我的弟弟在留給我的信裏用樸素卻熱烈的語言表達了對他的感謝和尊敬,但他們的英國老板要他們去香港工作,即使馬修說他們今後可以不用工作,他們還是堅持拒絕了馬修,我真感謝他們!如果他們答應了馬修的請求,我不知道我該怎麽面對馬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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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打算定居香港,再也不四處奔波了。雖然我不記得我的家在哪兒,但我一直認為香港離我的家并不遠。亨利在這次啓程去中國之前,曾對我說打算回來後從公司辭職,他不願意再替那些人工作,即使他的父母生在英國、長在英國,他也是如此,但他得不到那些人的尊重。我們攢了一些錢,我們和他的父母這些年在公司工作,和一些航線上許多國家的商人都熟悉,我們想自己做點生意,開工廠。
但在這兒,兩個華人面孔想要開工廠是很難的,所以我們打算離開英國,但還沒确定去哪兒,之前我們考慮過東南亞、印度,因為我這幾年跟着他去過這些地方做生意,現在我決定,我打算和他去香港,我們的孩子會出生在那裏,并在那裏長大。
這些天,馬修一直在和我說我父母、弟弟和妹妹的事,我們也像小時候一樣,去荒原上騎馬打獵,爬到帕克斯特岩山上寫生,我也驚訝的發現我們還能像這樣溫馨和睦的相處——在他那樣羞辱我之後。他向我描述我親人的樣子,他們說話的神态和習慣,他甚至畫了一幅我弟弟、妹妹的小像,我幾乎天天枕着它睡覺,我能感受到他在盡力使我得到安慰。
但同時,我的心中不禁湧起一片悲涼:萊德克利夫先生、弗蘭西斯、伊莎貝拉,他們都離開了馬修,弗蘭西斯雖然還活着,但她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這兒來了。雖然我曾那樣恨萊德克利夫太太,恨馬修,但一想到他現在孤身一人,只有還沒長大的菲利普陪在身邊,我還是會覺得難過。
你曾來信對我表達擔憂,認為馬修知道我結婚的消息後會暴跳如雷——不,他沒有,實際上,他表現的相當冷靜和理智,也許是你提前在信中告訴他,讓他經歷了時間來準備自己的心情,也許他早已在這些年裏變得成熟、睿智,也變得更會僞裝,像我見過的那些上等人一樣。
最有可能的是,他的靈魂已經随着時間而枯萎,在我眼前的只是一座軀殼。我永遠也忘不了他來告訴我他要和伊莎貝拉結婚的那個晚上,祈求我繼續和他保持關系,我從小時候就知道他不像別人以為的那樣乖巧,是個自私、貪心的可憐蟲,到那時我才真正知道他的殘酷和虛僞。
我聽到過許多聲音,包括你,奧文森小姐,都認為他對我的迷戀是一種會消失的情愛,我曾經有過那類的想法,第一次離開利特菲爾德時,這個想法一直纏着我。我曾認為是伊莎貝拉點燃了他內心的情愛,讓他心中的天平向她倒去,但我沒過多久就想清楚了一切:他并不把對伊莎貝拉的愛看的比我還重,真正讓他背叛我的,是他的虛榮、軟弱,他不僅背叛了我,也背叛了他自己。
你也許會在心裏認為我是個不知道好歹的可憐女人,被一個男人抛棄後,還在幻想自己能讓男人陷入無盡的痛苦。随便你怎麽想,要我說,真正存在可憐幻想的是馬修,他以為自己能夠像垃圾一樣把自己的靈魂扔掉,去過一種完全背離和壓抑自己意志的生活并從中得到快樂。
正如你想的那樣,馬修有一顆和我一樣熱烈深沉的心,他原本是一頭獅子,但利特菲爾德用肉骨頭讓他變成了一條小狗。獅子的愛是猛烈的、狂傲的,令人望而生畏的,面對敵人的進犯會怒目威吼、撲上去撕咬,而狗的愛是軟弱的、溫順的,看起來可愛精致的,如果有人對它大呼小叫,它除了叫幾聲什麽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