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幽靈來信

幽靈來信

“這封信寄出去以後,我就要啓程離開這裏,我想我再也不會回來了。鄉下的空氣很好,但總是下雨,天一直陰沉沉的,連帶着我的精神也開始變得疲倦頹靡起來。我這幾天總是很早就上床睡覺,卻起的很晚,難過的天氣讓我的頭腦止不住的暈眩打瞌睡,像是航行在船上,有時白天也會在沙發上睡着,我想我到一個陽光充足的地方會更好一些。

好幾次,我在沙發上醒過來的時候看見馬修坐在旁邊的椅子上看書,他取笑我竟然也習慣了被人照護和侍候,身體變得這樣脆弱不堪。雖然我讨厭他這麽說,但我的身體承認了這一點,我對他說:‘如果你能經歷我這幾年所經歷的,那你絕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他笑了笑,什麽也沒說,過了一陣子,我以為他已經忘記了這件事,在貝茜送來茶點的時候,他的眼睛盯着貝茜把東西一樣一樣的擺出來,用一道很輕的聲音說:‘我原本可以和你一起去的。’

貝茜走後,他又笑了,頭轉過來對我說:‘但我不怪你,我背叛了你,你抛棄了我,兩次。我發誓我不是要指責你,或是對你提什麽要求,我只想——想聽聽你親自告訴我,你這些年經歷了什麽事,去了哪些地方,遇見了什麽人——

是啊,我已經知道你遇見了一個不錯的男人,并且結了婚,但除此之外……我只能用你父母的事不斷提起你的興趣,甚至用可笑的什麽身體狀況來開啓話題,假裝我們好像還無話不談的樣子……對不起,我只想知道我還能為你做什麽有用的事,我是說,任何事,只要你想。’

我有什麽要讓他為我做到事呢,奧文森小姐?曾經我最想做的就是讓他品嘗到我在他那兒嘗過的屈辱,讓萊德克利夫太太感到被抛棄、所愛被奪走的痛苦。我清楚的知道那個可憐的女人最珍視的不是她的兒子,也不是她的女兒,而是萊德克利夫的地位。馬修是這頂王冠的繼承人,我曾想要毀了利特菲爾德的一切,也知道我的力量是多麽弱小,所以馬修是我揮向他們的鞭子,卻最後打在我的身上。

如今他已然成為利特菲爾德的主人,而利特菲爾德卻不再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你說的是對的,這些年我變了一些,因為許多的原因,我甚至對萊德克利夫太太和馬修、伊莎貝拉,這些給予我痛苦的人,産生了憐憫——我不敢想象有一天我會對萊德克利夫太太說出這個詞。

就在給你寫信時,我對這樣的自己産生了深深的厭惡,但這并不能阻止這種情緒蔓延到我身體的每一個角落。當我翻看小時候寫的東西,我能夠感覺到那個自己離自己越來越遠,仿佛看到那個埃利諾站在我面前,惡狠狠的痛斥我對她的背叛。

當我在利特菲爾德時,萊德克利夫太太和哈裏克是我最大的敵人,我不認為他們有權利辱罵、毆打我、剝奪我受教育的機會,也認為馬修對我感情的背叛是不可原諒的羞辱,當我離開利特菲爾德時,我內心唯一想着的是回來複仇,但——”

信寫到這裏,就中斷了,後面有一大片墨跡,看起來有什麽讓她突然中止了寫信。隔了一片空白,底下重新開始書寫的時候,字跡卻顯得潦草急躁。

“馬修他完全瘋了!

昨晚我的身體不舒服,晚飯吃的很少,這是我來到這兒吃的最少的一次,我很早就上床睡覺了。到了半夜,不知道是因為饑餓,還是頭暈,或者別的什麽原因,總之我醒了過來,我之前從來沒有在這個時候醒過來,我的喉嚨幹燥的令人難受,我想起來喝杯水,你猜我看到了什麽?馬修正睡在我的床上,枕在我的身邊!

我立刻爬了起來,動作把他吵醒了,但他一點驚慌的樣子也沒有,一句解釋的話也沒有,反而起身點亮了蠟燭,好像這一切是理所當然的應該發生的,做完了這一切,他躺回了床上,枕着一只手歪頭看着我說:‘我把你吵醒了嗎?’

我用能想到的最過分的話辱罵了他,但他不以為然的說:‘我們一直是這樣,你忘了嗎?’

我試圖讓他想起,我們的關系很早就結束了,而且他和伊莎貝拉、我和亨利都已經結婚了。令我生氣的是,他完全不把我說的話放在心上,好像在欣賞我臉上生氣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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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麽時候開始在意那些事了?’他笑了一笑,‘我當然知道呀。’

他從床上站起來走到我的身邊,我沒有退後,而是用目光狠狠的盯住他,想讓自己顯得沒那麽快被他壓下去,于是他很快無視我的掙紮,扶住我的肩膀,或者說鉗住我的兩條胳膊,我從來不知道他的力氣居然這麽大。

‘你會和他提起我嗎?你的丈夫。’他靠近我的耳朵用一種說悄悄話的聲音說道,‘我甚至不知道你和他是怎麽認識的,你連向我炫耀都不願意,讓我心痛的機會都不給,你不是恨我嗎,嗯?因為你正在慢慢想辦法把我從你的身邊、你的靈魂裏剔除,對吧?’

‘所以你根本不在乎了,不管是愛還是恨,你都不在乎了,我現在只想知道,你們會不會談起我,你有和他說,和他說我們曾經那樣的愛彼此,把身體和靈魂都交給對方,讓對方喝掉自己的血,發誓如果誰背棄了誓言就要去死——抱歉,抱歉,我不該提的,你現在不想聽這個。’

他好像覺得我的掙紮很有趣,又輕輕的笑了,還無恥的把惡臭的嘴唇貼在我的額頭、耳朵和脖子上,嘴裏卻說這安慰我的話,好像我是一只無理取鬧、到處亂跳的狗。

‘你不用告訴我,因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不會和他說你在這兒為了複仇做過的事,你有和他說嗎?是啊,大概會說一些惡作劇,那樣顯得你與衆不同,但你不會說你擁有過兩個男孩的愛情,甚至和其中一個把另一個——噢!你的力氣真不小,他有嘗過你的拳頭嗎?肯定沒有,他不像我,他根本沒看過真正的你,他怎麽能愛你本來沒有的東西呢?’

‘你不會以為我想要破壞你和你丈夫的關系?不,不!你的丈夫不算什麽,菲利普也不算什麽,即使你要和這世界上所有的男人在一起,生下一百個孩子,也不會影響到我和你,即使不是愛人,也沒關系,你和我都知道我們存在于彼此的靈魂裏,它們本來是一個,卻一次次的被你和我分開,帶上我吧,諾拉!至少這次帶上我,好嗎?’

我們的争吵引來了貝茜,我相信其他的仆人就算聽到了也不敢進來。她用一種複雜的目光看着我,我顧不上理解她認為我做了些什麽讓馬修這麽做,只是讓她把馬修攆出去。馬修用一種沉着冷靜的聲音讓她‘滾出去’,她立刻驚訝又憤怒的看向馬修,仿佛她第一天看到他這樣似的。

貝茜走後,我再也睡不着了,他攥着我的一只手,我們兩個以一種奇怪的姿勢躺在床上,一直到天亮,他離開後我才控制不住的睡了一會,這中間我的心跳的很快,甚至懷疑我一旦睡着他就要對我做什麽可怕的事。

這兒已經完全變成了一個破碎的監獄!不管是馬修,還是貝茜,還是那些傭人,他們……”

信到這兒就結束了,沒有署名也沒有時間。

另外幾張紙上寫着的像是正經日記,或者只是用來宣洩心情的片段,字跡比寫給奧文森小姐的信上的字跡要新,但潦草到我幾乎辨認不清,有好幾處地方的紙被捅破了,而且字寫的越來越大,我不敢說這是同一個人寫的,其中的口吻錯亂,讓我懷疑作者的精神是否正常。

“湯姆,那個蠢貨!他不曉得我受的是什麽罪,只把我想象成一個不同尋常的需要拯救的女性羅賓漢,希望從我的傾心中獲得可笑的自尊,以顯示他和那些在地裏幹活的人是不同的,可是在我看來,他比他們還要可憐一百倍。

我簡直不能把他當作是一個有頭腦、會思考的人,他對我的性格是如此執拗的堅持一種荒謬可笑的看法,憑他心中那固執的錯誤印象來評價和揣測我。當我告訴他,我對他本身真正的看法和我對他的感覺時,他甚至不能辨別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他只相信自己想要相信的。

我敢發誓,我從沒對他說過一句謊話,他的鬼魂不能在夜裏來向我控訴我對他是虛假的愛意,或是來向我讨要誓言的報應。當我對他吐露我對哈裏克和萊德克利夫太太的恨意,向他訴說我內心排練過許多次的殘忍的殺戮和折磨的辦法,他的反應不是厭惡,而是贊賞!這并不意味他能理解我的痛苦和仇恨,恰恰相反,這個可憐的、奴性的、卻幻想自己是個拯救者、反抗者的白癡——還夢想我是真的愛他,簡直是荒唐透頂!

如果他願意走,我從沒攔着,也從沒避免在他面前說我對他的真實看法,可他的忍受能力比我想象的還要強大的多,總是可憐兮兮的跑回來,實在讓我犯惡心!這樣一個可憐蟲,竟然要讓我放棄仇恨和他一起到城裏去,他怎麽敢!我和他在一起簡直像在地獄裏,他每天都在和一個想象出來的人說話,而對我的真心話視若罔聞!

亨利·瑪卡爾,那個卑鄙的、軟弱的、被嘲笑羞辱也不敢打回去的家夥,他是出于什麽樣的心情注意到我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是荒謬的、難以理解的,他認為自己出于責任和某種民族情感來照顧我,出于他所受到的某種關于憐憫和善良的教育來使我的生活不那麽窘迫,如果他不那麽做,在某種文化和社會氛圍裏就會被認為是惡毒的、冷漠的、不高尚的。

他對我這樣比他地位低的人給予善意,來顯示自己是個高尚的人,卻對比他地位高的、随意踐踏他的人卑躬屈膝,天哪!我要被悶死啦!如果他知道我心裏是怎麽想的,知道我是怎樣迫切的想把那些指使我幹這幹那卻認為我碰過的東西肮髒的人折磨成一團模糊的血肉,把那些認為我只要不吃不喝就能完成他無理生産要求的人扔進機器裏榨成一堆碎屑,他會怎麽看我呢?還會認為我是那個需要拯救的可憐又堅強的女孩嗎?

那些人,他們嫌我肮髒、懶惰、粗魯、卑賤,他們自己什麽也不幹,卻穿着我做的衣服、享受我種植和烹饪的糧食,認為這一切是他們應得的,而他們已經用那點可笑的薪水為此付過錢了,他們還不滿足,還要在我面前表明他們是如何仁慈和友善。

如果我還有一點點理智,就應該撲上去把他們撕得粉碎,用鞭子抽的他們向我求饒,而不是和亨利結婚,努力堕落成和他們一樣的人,我這是怎麽啦?我不是我自己啦!我躺在這兒,苦苦的想着我究竟是怎麽了,到底是為了些什麽,奇怪的是,過去我生活中的整整十六年變成了一片空白!

我想不起是否有過這段日子,我還是個十幾歲的孩子,父親剛剛去世,因為媽媽,我不得不和諾拉分開,那是我感到悲痛的開始。我們最快樂的時候是在荒原上,騎着馬追逐野鳥,在帕克斯特岩山上享受從荒原上吹來的風,在山洞裏和那些毛茸茸的動物搶地盤,這兒一切都是完美的,除了利特菲爾德,我和諾拉心裏裝着的是對這座房子和這裏頭人的恨,一心只想要把它變成埃塞斯墩荒原上的一片廢墟。

我十六歲被迫離開了埃塞斯墩荒原,來到一群全是陌生人的地方,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回去過。現在我發現,我居然一下成了一個陌生人的丈夫、一個陌生人的父親,從原來我熟悉的世界裏被趕出來,成了一個流浪人,現在我要為了追求那種自我壓抑的生活而把自己殺死啦!我的鞭子呢?我的鞭子不見了,我的仇恨沒有了,我的意志軟弱了,他們把我的武器用甜言蜜語騙走了,用文明烹制的有毒食物把我的身體糟蹋的虛弱透了,現在就要舉起刀子對我動手啦!

諾拉,你在哪兒!你也被他們殺死啦?不,你不是她!我要愛我的那個,我要恨我的那個!你把她殺死了,以為把她埋到一丈二尺深的地方,把墓碑壓在她的身上,她就不會回來找你?不會來問你為什麽要把她殺死,而去争着成為那些人的奴隸!來呀,來呀,諾拉,來找我呀,救救我呀,諾拉,別把我一個丢在這個地獄裏!讓我看着這個冒牌貨用你的身體、你的面孔說出那些殺死你的人想說的話!來呀,來呀,諾拉!”

我把東西都放回了原處,心中仿佛燃燒了起來,窗戶外面的天已經亮了起來,我沒有和馬修打招呼,甚至也沒有和伯恩斯頓太太打招呼,直接找到了我的車夫,我們沒有吃早飯就趕着馬車離開了利特菲爾德。

這是我最後一次看見利特菲爾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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