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落幕之後
落幕之後
《落幕之後(番外)》
文/眠月月
半夏小說
2024.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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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侬和江以商抵達洛杉矶,是周生來接的。
“恭喜恭喜,雙喜臨門喔!”
周彥豐還是那樣喜笑顏開,生意場上波谲雲詭,但是沒人明着為難他這只笑面虎,大概也是因為看着讨喜。《來時雨》在內地上映頗費了些功夫,所以曲線救國,先在港臺通過了審查,票房表現算是近十年來最佳,他這個投資人賺得盆滿缽滿。
後來删了不少高光橋段的親密戲,終于拿到大陸放映的龍标,由于删減的緣故,某瓣內地影人的評分算不得特別高,但是看過完整版的人都表示《來時雨》值得更高的分數。
一則高贊影評寫道:“這才是江以商拿下戛納影帝,賀如侬捧回威尼斯沃爾皮杯的證明。”
那又如何呢?獎是拿完了,票房也賺得不少,如今更是入圍奧斯卡,極盡風光,《來時雨》走了太多華語電影想要走的路,某瓣分數又算什麽?
更何況它的累累功勳之下,還系着一截紅線——拍攝期間男女主演官宣戀愛,年底兩人曬出結婚證,大大方方接受各方祝福,現在正是新婚燕爾。中國人講究喜上加喜,周彥豐看着兩人攜手,莫名地泛起一絲雀躍,仿佛奧斯卡小金人已經穩穩落在了手上。
如侬仍舊不愛交際,淡淡笑了笑,松開江以商的手,任他與周生敘話。他現在重心不在演戲,關乎資本運作,總有很多要向前輩取經的地方,如侬才不愛湊這個熱鬧。
很快,商務車拐入好萊塢山谷,掠過成片的棕榈樹,HOLLYWOOD大字赫然浮現在眼前。
如侬側首看着窗外,想起她第一次見到好萊塢的光景。那時他們剛剛冰釋前嫌,恣意又張揚,她指着星光大道,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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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想,以後那裏的名字能否有你我一席。”
明明就是前年的事,一晃眼好似滄海桑田。
“我們這次就住在Bruce家,他房子很大,能順便開慶功party。”周彥豐說着,側頭來看向如侬,“賀小姐來沒來過?”
如侬笑着應聲:“來過,第一次見周導就在那兒。”
“要不是見周導,如侬她還不肯理我。”江以商見縫插針地補充。
他自從結婚後臉皮是一天比一天厚,出席活動時看着有多高不可攀,回家來就有多厚顏無恥。如侬偶爾浏覽江河夫婦的cp超話,看粉絲們寫的同人文總覺得惋惜——多好的皮囊,看着人模人樣,偏生私下裏是這幅德行。
她白了他一眼,繼續安靜看窗外車景。周生察覺出氣氛微妙,撇撇嘴,嘆口氣道:“哎喲,就不該主動請纓來接你們,當電燈泡不自在。”
“你是風流成性,與其禍害良家婦女,還不如寡着。”江以商揶揄他一句,整了整外套,“到了。”
不知不覺間車輛已停入周墨家寬闊的花園,洛杉矶的三月幹燥,風吹過不覺涼,站久了才感覺寒意從腳起。
周墨、莊為明站在門口迎接,紅姐有新的戲要拍,因而此行缺席。這段時間又是跑電影節又是上映宣傳,大家已是相當熟絡,不過都沒來得及親口給如侬他們送祝福,周墨拿了個紅包,見面就塞到如侬手中:“來遲了,別介意。”
如侬本無意留心紅包的厚度,可它實在輕得過分,她不免捏在手上掂了掂,擡眼去,正對周墨期待的眼神,不禁有些慌神:“……難道,是張支票嗎?”
“哈哈哈哈!”周墨與莊為明都朗聲笑開,好半天,莊為明才提醒一頭霧水的如侬:“不打開看看?”
如侬後知後覺地拆開利是,倒出一張照片,拍立得相紙上裝着兩道背影,一個是穿旗袍的女人,另一個是簡單套着牛仔外套的男人。法式拱門天然勾勒出畫框,他們就那樣站在陽臺上,故事卻躍然紙上。
“這是拍殺青戲的時候!”如侬低呼一聲,欣喜地與江以商分享,“周導心思好巧,竟然憋了這麽久。”
周墨笑道:“我當時看江以商領着你出去講戲,覺得這個畫面竟然也很像電影,就未經允許拍了下來。”
一側的莊為明附和他:“還是人靓的緣故。”
如侬把相片妥帖收好,又謝了一遍周墨。一行人不便站在風口寒暄,回到室內,話題自然而然又到了本屆奧斯卡獎項上。
《來時雨》提了最佳外語片,但是入圍的幾部電影也是戛納、柏林、威尼斯過五關斬六将的好片子,奧斯卡看重商業性,《來時雨》的票房表現雖然不錯,但是在海外市場表現平平,所以大家雖然嘴上說着平常心,卻還是隐隐捏了把汗。
周墨窩進搖椅:“那部日本電影可沒少公關,我聽說,出品方正是以商《無人之境》背後的資本。金熊都能吃下,奧斯卡外語片怕是也跑不掉。”
日本電影進入好萊塢的日程比國內早太多,甚至早年間,美國人要拍亞洲故事,也是請了好幾個華裔女演員演日本人。所有文化都是政治經濟社會的總和,《來時雨》出品地是中國香港,但是也不好說會因為一些極端種族主義者的有色眼鏡在獎項上卡脖子。
歐三的輝煌履歷已讓投資者放下心來,但奧斯卡對周墨的寓意更重要。
“人們說電影前沒有國家,沒有種族,所以在好萊塢,我成名拍的全是外國人的故事,但我也想過,把中國故事搬上熒幕,給他們講述我們特有的悠長歷史和含蓄情調。”
這位久負盛名的華裔導演說到這個話題,聲音也不免沉重起來。幸虧江以商是懂得讀空氣的人,四兩撥千斤地岔開話題,大家和樂融融地吃了頓飯,之後該試禮服的試禮服,該四下逛逛的自己出門去,直到夜深,才各自歇下。
周墨給他們安排在一處帶露臺的房間,夜裏月光透過百葉簾漏進來,像極了那年香港。如侬小心撥開江以商的手,起身走到窗前,拔下百葉簾看出去,好萊塢山谷燈火璀璨如繁星,但仍掩不住明月清輝。
原來這就是月亮的特別之處,縱星河熠熠也難分春色。
“怎麽起來也不披件衣服?”
如侬剛想側首,柔軟的針織外套便落在肩上。江以商還沒有完全睡醒,頭發耷拉着,眼睛也半睜不睜的,看着卻比平素從容利落的模樣可愛。
“還是把你吵醒了。”如侬笑着倚在他肩頭,“只想着看看外頭的景色,馬上就回去,也犯不着披衣服。”
“然後感冒,明天紅毯不走了?”
“你才不懂,女明星寒天臘月走紅毯也得露肩露大腿,抗凍能力比你們強。”
“你說得是。”江以商不與她分辯,環過她盈盈一握的腰肢,将人攬入懷裏,“只是女明星發燒糊塗了可別說胡話,哭哭啼啼,把鼻涕全抹在我胳膊上。”
“……”
這是上個月的一樁意外了。
如侬那陣子話劇巡演飛得頻繁,抵抗力下降,後面又參加一個奢牌的活動,按照dress code穿得很是清涼,然後毫不意外地感冒發燒,病得挺重,江以商推了工作在家照顧了她好幾天。
開始還是無微不至,後來見她開始好轉,照顧着照顧着就變了味。
他們工作量是少了,但仍舊聚少離多,于是他讨債鬼似的要她彌補親昵的時間,把一個大病初愈的人折磨得夠嗆。
後來輪到江以商被傳染感冒了,出席活動還有重重的鼻音。那天如侬正好刷到他的視頻,笑得幸災樂禍。
“這次奧斯卡公關很難麽?我看周導難得犯愁。”
“嗯。”到底是為了奧斯卡而來,兜兜轉轉繞不開這個話題。江以商的手有意無心地攪弄她發絲把玩,道:“《無人之境》背後的資本,不光是宮崎家,還有好幾個美國的投資人,他們今年投資的電影在北美票房表現很好,又是主場作戰,所以《來時雨》最佳外語片也不是那麽十拿九穩。”
奧斯卡評委會的會員甚衆,要說服他們,除了四通八達的人脈關系網絡,還得有雄厚的資金,說到底,被視為無上光榮的電影獎項更像是某種人情交易或者榮譽商标,背後全是生意。
如侬垂了眼,觑見一角涼涼的月色,心也冷了幾分:“若真是這樣,我倒希望《來時雨》不去攪這攤渾水。”
“話雖如此,但也有人把它視為崇高理想,且不在少數。”
比如,周墨就是其中一個。
理想主義者殉道的路總是坎坷而漫長,周墨想向世界證明中國故事的古樸隽永不輸于美式英雄主義,可在西方構築的游戲規則裏,也不得不低頭。
她好像後知後覺地明白江以商的話了。打破規則最好的辦法就是跳出窠臼自己掌控話語權,而他不是因為放棄理想才息影從商,正相反,他在為她這位理想主義者護航。
如侬轉過身,輕輕在他嘴角啄了一下:“同為熱血笨蛋,我還是為周導祈禱明天有奇跡發生吧。”
*
夜幕降臨,杜比劇院外安保森嚴,星光浮動,鎂光燈不停。
如侬走過很多國外電影節的紅毯,卻是第一次走上奧斯卡的。獨屬于演藝圈名利場的光芒聚焦在他們身上,她本該習慣這樣的灼熱,可今天心跳卻不可控地變得唐突。
“Hi!你今天怎麽樣?”
美國人熱情大方,這一天她都應付到笑容僵硬,走到內場聽到有人招呼,也習慣性地咧嘴笑着回應,待看到人時,瞳孔不自覺地放大:“您是……Angel Wong!”
好萊塢當代華人女星頭號人物,又能打又漂亮,今天的紅毯裝束更是神采奕奕,即便是如侬,也久聞大名,直到今天才見上面。
“Babe你今天真漂亮。”Angel Wong在美國社會浸淫久了,舉止一副ABC做派。她與如侬擁抱,誇贊得很真心:“我看了《來時雨》,太棒了,很久沒看到這麽好的東方故事。”
“謝謝。”如侬笑了笑,“只可惜沒能提名演員獎項,拿不到您的一票。”
“奧斯卡女演員說到底還是英文母語國家的游戲,真的很難拿到獎。”Angel Wong聳肩,拉着她一并往場內走,“不過最佳外語片我還是很看好的。”
“是麽?日本今年送的片子好像也不錯。”
“很難說……現在這個情勢下,公關不一定比電影有說服力。”
最佳外語片獎項的開設本就致力于文化多元性,今年日本選送的影片太過讨好歐美市場,反而失去了自己的特色,沒有着眼于日本社會與文化,Angel Wong并不看好。
如侬抿唇笑笑:“那就借您吉言了。”
她找到自己的席位坐下,江以商已經到了。他今天的裝束很是春風得意,西方骨東方相,即便在一群歐美人中間,臉部立體度也不算遜色。
“我剛剛遇見Angel Wong了。”
“她看起來如何?”
如侬回想了一下,答道:“很漂亮,體脂率只有百分之十幾的樣子,美麗又有力量。”
“據我所知,她懷孕有三個多月了。”
“你怎麽知道!”如侬驚叫。
江以商笑着拉過她的手,輕輕捏了捏手心:“許致一說的。他今天陪着來,擔心得要命,說他老婆穿着12厘米的高跟,真怕摔跤。”
想起Angel Wong踩着恨天高步履如飛,如侬唇角上揚,不由感慨:“那Angel是真的很拼,三個月了還在紅毯大殺四方。不過,真是半點看不出來。”
“是,這樣也很好。”江以商的話很低,“事業才是傍身的財富,她不必為了準媽媽的身份放棄自我。”
這好像是江以商第一次說起孕育生命的話題,如侬聽得很仔細。他們是合法夫妻了,卻也像以前一樣避着孕,誰也沒提過小孩的話題,她難免好奇——眼前這個男人,如若真成為父親會如何?
可是暢想還沒開始就結束了,因為她想不到自己成為母親的模樣。她自問不是個會愛人的人,更不懂得如何去珍愛一個自己誕育的生命——尤其是聽聞胎兒相當自私,像寄生的腫瘤一般,不斷索要母體的營養,她對于生育就更加敬而遠之。
結婚與生子總相關,這是他們繞不開的話題。如侬想了想,還是啓口:“你想過嗎?”
“什麽?”
“生孩子。”她看向他,眼睛亮亮的,倒映着杜比影廳的金碧輝煌,“或者說,你對這個……怎麽看?”
“我沒把握成為一個好父親,但如果你想,我會試着去做好。”
如侬心裏忽然就有了底,像是被他托住,原本飄飄忽忽的念頭一下着陸,開始生根發芽。她搖搖頭:“不,我沒有想過,更不知道怎麽做。既然你也不想,那就剛剛好。”
如侬頓了頓,打量着江以商的神色,又道,“其實我開口的時候,很擔心你說你喜歡小孩,想要生很多很多,那我可招架不住。”
原本神色莊重的男人如春冰化水一般笑開:“生育只是一種選擇,并不是責任。世界上有很多女人都能生小孩,可你達到的成就,只有賀如侬能做到。”
他們閑碎言語間嘉賓齊座,頒獎典禮開幕,兩人便紛紛把注意力放到獎項揭曉上去了。
《來時雨》提了最佳外語片的同時,也有攝影、美術等多項視覺藝術獎,等待的時間冗長,但是顆粒無收。
連周墨的神色都越發難看。
終于來到最佳外語片獎項,他們一行人屏氣凝神,只怕這個獎再錯失,周墨回去估計要自閉了。
“恭喜最佳外語片獎項得主是——中國香港,《來時雨》。”
頒獎嘉賓的話音像一道赦免天下的聖旨,一下解救了《來時雨》劇組一行人,周墨興奮得快要從座位上彈起來,他激動地與每一位主創擁抱,而如侬他們則笑着催他:“快去領獎!”
這一刻周墨等了太久。
聚光燈追着他從觀衆席一路到臺上,他的步伐輕快近乎小跑,沿途的名流大腕以掌聲夾道歡送。他扶着話筒,聲線因興奮而顫抖,發表了一通感謝的話,最後舉起獎杯,大喊了一聲:“I made it!”
他做到了!
把中國故事搬上熒幕,以故事本身征服觀衆,贏得榮譽,他做到了!
如侬幾乎要随他的話一同熱淚盈眶,江以商與她十指交握,他們的手心傳遞着一樣炙熱的溫度。這是他們共同的作品,與有榮焉,引以為傲。
——也是能記入華語影史濃墨重彩的一筆,之後他們的名姓,一并閃耀于歲月的塵沙裏。
“你看,我們一齊镌刻的時代印記,有着孕育生命同等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