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前話
前話
“近日,H市迎來罕見的大雪,觀岱區琴臺路、棕榈街、明珠大道出現嚴重的交通擁堵,請各位市民朋友出行時注意保暖,避開擁堵路段……”
賀如侬聽完電臺女主播溫柔的提示,擡眼看了看一望無盡的汽車尾燈,手握住出租車門把手:“師傅,就到這裏吧,我走過去。”
“姑娘,這邊到市醫院還有兩三公裏——”
“錢在這,不用找了。”
剛一下車,鵝毛大雪被寒風裹挾着,劈頭蓋臉朝她砸來。如侬朝手上呵了口氣,然後把臉埋入圍巾裏,踩着雪就往前走。
中江戲劇學院外的雪被鏟過一次,松松地,原本的路面半遮半掩,還算好走。偶爾有學生推着自行車路過她,只是他們走的是返校的路,與她背道而馳。
十五分鐘前,如侬接到市醫院的電話,叫她來簽病危通知書。程小雁心髒病發作,人暈在了劇團,因為大雪在路上耽誤了時間,被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快不行了。
“……現在需要開胸搶救,需要家屬簽署手術風險告知書和病危通知書,另外,請你準備好搶救的資金,後續治療費用肯定不少……”
如侬走得急,耳邊風聲呼嘯,夾雜着電話那頭醫生冰冷的聲音。
怎麽會……
明明今年檢查時還說情況有好轉,只要不受刺|激,一般不會發病。可是上周末她才回家看了母親,才過了幾天,怎麽這麽突然就病危了?
劇團的人也說不出什麽所以然,只記得程小雁發病前見了一個男人。總有人喜歡窺探獨身女人的私生活,程小雁獨來獨往近十年,所以這個八卦讓劇團小小地炸開了鍋,誰料半小時後,就被人發現程小雁發病倒在了地上。
如侬對于男人的身份大致有了個猜想,只是不敢确定。她怕一旦坐實了自己的想法,便會對這個該稱為“父親”的人物更添一分恨意。
風饕雪虐,地上鋪着薄冰。如侬沒有雪地靴,一個不留神滑倒在地。
“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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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狼狽地坐起身,膝蓋和手肘磕得厲害,正漸漸向周身滲開痛感。如侬手腳并用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
被人踩了好幾次,雪已經髒了,挂在衣服上化開些許,像亂七八糟的顏料。
如侬沒時間在意這個,簡單處理了一下便拖着腿繼續走。雪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路上行人越來越少,除了堵成長龍的車隊,幾乎沒有生氣。
突然,一陣自行車響鈴聲劃破寂靜。如同一道光,照進渾濁的天地。
“賀如侬!”
如侬才側首,卻見男生輕輕剎停了車,瞥着後座,示意她坐上。
是江以商。
“去哪兒?我送你。”
如侬沒有推脫,坐上他的後座,猶豫分末,抓住他腰際的衣物,“市醫院。”
她接到電話的時候,正好參加學校話劇社的彩排。中戲校慶的獻禮劇,她演的女三號,就算請假半天也無傷大雅,但如果江以商這個社長追出來,現場調度該怎麽辦……
還沒等如侬開口,江以商就善解人意地解釋:“副社長在,有什麽事他能解決。”
“那就好。”如侬很輕地應答。
江以商在紅綠燈前短暫地停下。他抓過如侬松松懸于腰間的手,使她能牢固攬住自己的腰:“抓緊點兒,風大雪大,你跟紙片似的,我都怕你掉下去。”
如侬臉有點紅,手剛要掙脫,卻又被江以商大掌捺下。片刻後,她安穩不動了,身子也往男生後背靠近些。
他身上有一股很好聞的香味,像是松柏。
“火急火燎地,是家裏人生病了?”
“嗯。”
風聲聒噪,江以商有些費勁才聽到女生帶些鼻音的應答。她一向沉默,長得也寡淡,在戲劇學院的莺莺燕燕中絲毫不惹眼。
因此江以商抛下話劇社出來找她時,女主演直接在現場甩臉:“什麽啊,社長分不清輕重緩急嗎?”
在雪地裏看見賀如侬磕磕碰碰地站起身,江以商就知道自己此行并沒有來錯。她太瘦了,裹着厚重的雙排扣呢子衣也單薄得像一株無骨的花藤,下一秒就要被北風摧折。
到了市醫院,自行車剛停穩,如侬便匆匆下了車。
“學長,今天多謝你。”
她站在車頭對江以商道謝,黑曜石一樣的眼亮亮的。
“多大點事兒。”江以商摘下自己的手套,交給她:“剛剛沒注意,你手都凍紅了,戴上吧。”
“不用,醫院裏暖和。”
她猶豫了一下,繼續道:“你回去騎車小心,雪好像越下越大了。”
*
如侬趕到搶救室外,卻發現搶救室門口的顯示屏上赫然寫着“手術中”。
“我是患者女兒,之前接到電話說必須家屬簽署手術須知和通知書才可以搶救,怎麽手術提前開始了?”
護士眼也不擡:“患者名叫什麽?”
“程小雁。”
“我看看……”護士熟練地輸入名字調取資料開始查看,然後雲淡風輕地答複她,“程小雁啊,有一位叫賀疆的先生簽署了風險協議和病危通知書。”
“可他都不是家屬——”
“情況太危急了,加上賀疆先生說所有後果他都願意承擔,我們主任才同意的。一個多小時前通知你的,等到你來簽,現在都錯過最佳搶救時間了。”
如侬抿唇,輕聲道了句謝。這一刻,她一路磕碰的痛感才裹挾着疲憊襲來,眼前昏黑,迫使她不得不靠牆蹲下。
一雙男士皮鞋出現在她眼前。
在這樣的雪天裏,這雙鞋分塵不染,連被雪水浸濕的痕跡也沒有,足以見得它的主人身份矜貴。
“賀如侬。”男人的聲音響起,不帶絲毫情緒。
因為摔傷,膝蓋還疼得厲害,如侬嘗試了兩次才起身,正視這位她該稱為“父親”的男人。
如侬已經記不得他的長相了,家裏的老照片有他二十年前的模樣,可看到眼前人時,她無論如何都不能把那些記憶和他重疊在一起。
賀疆的目光上下打量着她,神色卻并不滿意。如侬見此,更是昂起頭來,以一種同樣冷漠倨傲的姿态與他相對。
“我之前和你母親說好了,如果哪天她挺不過去,你就跟我回賀家。”
他的口吻像是某種施舍。
如侬冷笑:“是在劇團把她氣得夠嗆的時候說好的嗎?”
“她的心髒病是在我走後發作的,我也是接到電話才趕來。”賀疆眉心稍緊,露出些微不耐,“退一萬步說,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她如果真有什麽不測,我就是你在世界上唯一的血親,跟我回賀家順理成章。”
“我不去。”
“這事沒得商量。”
“我已經成年了,不需要什麽血親監護人,況且我的記憶裏,從來沒有父親這號人物。”
“別太過分了。”賀疆聲色漸肅,跟在一旁的助理也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作為賀氏掌權人,他向來獨斷專行、說一不二,但凡是賀疆決定的事情,很少有人敢拒絕。
可是賀如侬不一樣。
對她而言,賀疆沒有那樣多的頭銜。他就是一個抛妻棄女的負心漢,辜負程小雁二十餘年,再度找上門來這天,只為了誘發程小雁的心髒病,奪去她唯一的女兒。
她沒在回答賀疆的話,抽身去,坐到搶救室外的長椅上。她現在只祈禱母親的手術一切順利,至少這樣,她在面對男人時不是單槍匹馬。
她只要媽媽。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約莫賀疆也等得有些累了,坐到她身邊。
如侬撇過頭,避免與賀疆的交談。
賀疆眼色暗了暗,轉而語重心長地啓口:“如侬,剛剛是我語氣不好,可是從現實的角度考慮,你回到賀家自然是最好的,你媽媽也希望如此。我和她之間固然有不可調和的矛盾,這點你不會理解,但是我,包括你的繼母、妹妹都很歡迎你來到這個新家……”
“夠了賀先生,現在我媽還在裏面搶救,你就已經在想她的身後事了?我固然不理解你們之間的恩怨,可從現在您的表現看來,您确實也沒有多愛她,自然也不會多疼惜我。”
男人呼吸沉重,半晌,沒說出什麽。
手術室的燈熄滅了,醫生從裏面走出來,看了一眼座椅上的父女,搖了搖頭。
如侬愣了片刻,随即起身上前,抓住醫生的手臂再三确認:“我是程小雁的女兒,她到底是什麽情況?”
“沒辦法,我們盡力了,你們節哀。”
*
江以商提着藥和吃的趕來時,卻聽聞她已經給母親辦完手續,在太平間等待殡儀館上門拉走火化。
偌大空曠的房間裏,冷色燈光加劇了室內的寒意。如侬的身影瘦削單薄,眼眶微紅,臉上遍布淚痕,明顯是哭過。
可此刻她不再抽泣,靜靜的,像一幅枯山水,毫無生氣。
“節哀。”江以商出聲打破寧靜。
賀如侬回首,看見倚在門口的男生,平潭一般的眸子有了漣漪:“學長,你怎麽沒回去?”
“雪太大了,一時半會兒也走不了,我想着來陪陪你。”他打開随手拎來的塑料袋,“還有吃的和藥,我看你在雪地裏摔傷了,還疼麽?”
如侬搖搖頭。
程小雁的屍體就這樣被蓋在白布下,變成一座平靜的山丘。如侬目不轉睛地注視她,握着她的手,感受母親的體溫一點點流逝。
江以商就這麽陪着她,誰也沒說話。偶爾,能聽到他手裏的塑料袋摩擦,發出刺啦刺啦的聲音。
直到賀疆的到來打破寧靜。
他領着醫院和殡儀館的人風風火火趕到,他們稱他為“賀總”,畢恭畢敬。
“賀如侬,殡儀館的車到了。”他的聲音沒有感情痕跡。
如侬沒吱聲,卻把母親的手握得更緊。
賀疆也沒工夫與她廢話,眼神示意随行人員搬運程小雁的屍體。如侬沒有哭鬧也沒有掙紮,順從而麻木,傀儡娃娃似的,目送他們将母親帶走。
“你回去收拾一下東西,過幾天,我會派人來接你回老宅。”
“我說過,我不會去的。”
“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
“你現在做這些有什麽價值呢?”如侬淡淡地譏諷,“我母親是你見不得光的秘密,但她為了你背負二十餘年的罵名,連同我也是。本來我們已經打算這樣過完一生,你又為什麽要找回來?害死了她,又要逼迫我,你除了給我們帶來痛苦,還能做什麽?”
“啪!”
臉上蒙受了賀疆不減力度的一耳光,火|辣辣的疼。如侬卻笑了:“賀先生,您的光彩人生,本來就不該有我和她。”
“你現在還沒有資格這樣和我說話。”
賀疆離開後,如侬在原地駐足良久。江以商撕開一袋面包,遞給她:“先吃點吧。要喝水麽?”
如侬點頭,江以商便把水擰開一并遞過去。她吃得差不多了,才看回江以商身上,臉上還有剛剛賀疆贈予的五指印:“抱歉,讓你看笑話了。”
她其實經過了許久的心理鬥争才說出這句話。
破裂的原生家庭是她心口最大的疤,第一次以這樣殘忍的方式剖白在他人面前,無疑于把她的自尊踩在地上反複踐踏。
幼時聽到的那些不堪言論,此刻夢魇一般萦繞在她腦海間。
鼻子很酸,如侬強忍着淚,努力雲淡風輕地向江以商講述:“我爸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就分開了,我成長過程中,從沒有見過他。就是這樣一個抛棄我們二十年的男人,突然一回來,就把我媽氣得心髒病發,還在她死後把我認回賀家,讓我跟他和他的妻子、女兒一起生活,很可笑吧?”
“我過的就是這樣一個滿地雞毛的人生。”
沒等話說完,她便跌入一個松香的懷抱裏。男生的溫度恰如其分地包裹了她,像一個溫暖的繭,好讓她在這小小天地裏做回自己。
“也許不止你一個人。”江以商的話音在耳旁響起。他說話清冷但穩重,有令人心安的力量,“世界本來就糟糕,你已經做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