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他的六年
他的六年
第一年。
那是記憶裏H市最熱的一個夏天。
江以商走出大樓,最後回頭看了一眼。“賀氏影業”的大字被陽光鍍上金箔,閃閃發光。就在剛才,他被通知丢掉了畢業後的第一個角色,以及第一份演藝合約。至于原因——
賀疆冷峻的面容浮起一絲玩味:“你該問問賀如侬。”
他也想過這樣做,可他知道,撥通那個號碼,只能聽到機械重複的“已關機”。
22歲的江以商站在街頭,蟬鳴急促而聒噪,一絲風也沒有,汗順着額角滴下。他舒開那份提前終止的合約,條款開得不公平,藝人公司二八分,但是有一條致命吸引着他,那就是出演《貪狼》的男主角。
一部制作班底尚可的小成本文藝片,賀氏制片,導演水平有保障,為了新鮮感,專門發掘新人演員。
H市演藝産業發達,中戲橫影那樣多畢業生去面試,只有他脫穎而出。接到賀氏電話的那天他正在宿舍收拾行李,一下子蹦老高,迫不及待地跑去簽約。
“要不要再看看?”人力總監哭笑不得問他。
“不用。”他沒有絲毫猶豫,落筆潇灑,“謝謝您,謝謝賀氏。”
回去路上溫叔打給他:“今天要不要我和小钺幫你搬行李?”
江以商剛打算說什麽,室友過來攬過他的脖子:“喂,今晚一起吃烤肉唱k,去不去?”
他遲疑了一瞬,點點頭,電話裏跟溫叔說改天自己搬行李過去。
他無法捺下心裏的喜悅,急需一個契機來慶祝。而對畢業季的學生而言,分別前夜的狂歡總是順理成章的。
那天賀如侬也在。剛經歷過風波,他們在緋聞中心,好事者總要把他們湊在一塊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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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以商看出賀如侬的拘謹,笑着打岔,不給他們起哄的機會。
飯後到了ktv,大家捧着麥克風鬼哭狼嚎,江以商也被慫恿着表演了一首蹩腳的《富士山下》。
賀如侬隐在暗處,神情并不很看得清。
她好像喝得有些醉了,靠在軟包上昏昏欲睡。同行的女生顧着自己玩,往她身上随意搭了一件衣服防止着涼,就湊到桌前玩骰子。
江以商在一片笑罵中交出麥克風,坐到室友身邊。迷離的燈球下,他問:“诶,你和賀如侬到底真的假的?這麽不熟,還以為鬧矛盾了呢。”
江以商垂目,灌下一口冰啤:“替她解圍罷了。”
沒想到就這麽一句話也能被暗處的她聽見。
略坐了一會兒,江以商看賀如侬醉着沒人照料,主動請纓送她返校。
之後,回去的出租上她主動吻上來,他們臨時改道,在綿長濕膩的夏夜帶着醺意沉淪。
他本來想告訴她拿到《貪狼》角色的喜訊,可是早上醒來時,她已沒了蹤影。
“你們有聽說如侬去了哪麽?”他問她的同學。
“她呀,去香港拍戲啦!”女孩兒的話音裏透着酸味,“又是坐勞斯萊斯,又是大導的片約,羨慕不來。”
他攥着賀氏的合約,汗浸濕了手心。
沒想到不過半個月,賀氏就強硬不容商榷地反悔了。
董事長賀疆見了他,傲慢但清楚地告知了他來龍去脈。聽到是如侬換掉他角色的那一刻,江以商的心如經歷一場地震,只有一句話反複盤桓在這座廢墟之上——
為什麽?
為什麽要毀掉他的前途?為什麽她不感激他做的一切?為什麽又偏偏會是她?
他幾乎是毫不遲疑地覺得自己恨她,濃烈的心緒激蕩于襟懷,久久不能平複。
*
第二年。
江以商在影視城當了小一年群演,不過沒摸清影視城的規矩,沒讨好群頭,拿不到什麽好角色,常常塗得渾身髒兮兮地演屍體,穿着許久不清洗的服裝在酷暑寒冬等戲。
好在同屋的小何人不錯,兩人常常下了戲一起吃夜宵,小何向他傳授生存之道。
“群演都成固定的産業了,信息都是有時效性的,群頭掌握第一手資源,你在他們地盤上也是強龍鬥不過地頭蛇,所以,得服軟。”小何長長地吸了口煙,看着江以商,把別在耳上那支遞給他:“試試?”
江以商搖頭,打了個哈欠:“不了。”
“吸煙提神!試試。”小何不管三七二十一,把煙塞到他嘴裏,“你這個點就困,怎麽等戲?我認識不少人剛來時一天就睡幾小時。萬一以後成了名演了主要角色,大夜戲也不少熬啊,你得準備着。”
江以商就笑了:“就這個熬法,什麽時候能出得了頭?”
“害,這不就是個時機的問題,搞不好什麽時候,風水輪流轉,就轉到小爺我這兒了呢。”
小何總是這樣,大喇喇地,什麽都不往心裏去。
夜風有點涼,江以商捏着煙看了一會兒,小何趕鴨子上架地扔來火機:“試試,害不了你。”
他想了想,把煙塞進衣服口袋裏:“改天吧。”
“抽個煙有什麽扭捏的,你真是……”
他們吃完夜宵回到逼仄的地下室,小何鑽進浴室,而他打開老舊的電視,電影頻道正在重播當日電影資訊。
“……由秦述文執導的電影《小樓》在戛納廣受好評,新人演員賀如侬斬獲影後桂冠。這是她出演的第一部作品,西方影評人盛贊,她演出了東方所有的風情……”
熒幕裏,難當重任的分辨率也能拼湊出她骨肉勻停的面龐,清麗秀致的眉眼僅略施脂粉,卻也擔得起那些歐美記者的溢美之詞。
“這個破熱水器又壞了,我洗一半全是涼水,凍死我了。”
小何拿毛巾揉着頭發,罵罵咧咧地走出浴室,恰好看到電視上的賀如侬:“我去,戛納影後,起點夠高啊,咱們得哪輩子才敢做這種夢?”
江以商笑了笑。
他說的不錯,戛納的路太遠了,許多演員就此走上一生,也看不到頭,後來,甚至連這樣的夢都不敢做了。
每天睜眼就是各種開銷和不見光亮的未來,與電視裏光鮮的名利場簡直雲泥之別。
最年輕的戛納影後,電影頻道不免多加眷顧,反反複複放了不少賀如侬的鏡頭,江以商看得有些煩,關掉了電視。
他摸到口袋裏那支煙。剛得知丢了角色時他吸得狠,為此下了很大決心戒掉。
“火機呢?借我一下。”
又破戒了。
*
第三年。
經過小何的周旋,江以商和群頭羅哥搞好了關系,因此開始拿到有正臉的角色。
他外形好,即便破布爛衫穿在身上也英挺,當個背景板都好看。有些演員不喜歡被搶風頭,總要化妝師給他調整妝造,弄得粗糙醜陋。
為此羅哥惋惜不已:“還指望我帶的這些個群演裏能出個真正的巨星呢,你看,你還沒冒出苗頭,就快要被扼殺在搖籃裏了。”
話雖如此,可是演藝圈的風光本就遵循着殘忍的階級本位制,有地位、有資本的人享受着最大的特權,他們才不許底下的人爬上來分一杯羹。
江以商卻不在意這些,摸了摸臉上的煤灰,笑問:“那羅哥,你覺得我會出頭嗎?”
“這東西時也命也,不過盡人事聽天命。但要論底子,你沒問題。”
“那就夠了,借您吉言。”
晚上下了戲,他們群演一起吃夜宵,隔壁桌就是另一組戲的主創。
江以商回去收拾了一下,随便套了件T恤短褲溜達過來,擁擠的街口停着一輛商務車,車門滑動,探出一只修長美|腿。
饒是在影視城見慣了明星,小何也被這雙腿吸引了目光:“哇,這不得腿長一米?”
江以商卻着眼于她那雙高跟,心想怎麽吃個宵夜也全副武裝。
“江以商?”
他随着聲音目光上移,看到了那雙腿的主人。
是他同級不同班的校友,聽說聲名大噪,在隔壁組演女一號。
“好久不見。”他簡單地打了個招呼,不理會小何八卦的表情。
女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從頭到腳,從上到下。
“那年你可是優秀畢業生。”她說,“我聽說,本來你簽了賀氏?”
“被解約了。”
“那角色呢?”
“被換了。”
“怪不得……”
她沒再說什麽,圈子裏的都是人精,自然知道他過得不好。
“現在最風光的畢業生要數賀如侬,拿了金棕榈,還一直合作名導。”校友的聲音輕快,“以前她在學校那麽低調,沒想到真有‘本事’。”
女演員的成名路總是充滿誘惑,即便她同為女性,卻也不免開始龌龊地揣測,銜着一分怠慢,想換來江以商的共識。
江以商從她目光中讀懂期冀,笑意不達眼底,點燃了一支煙。他抽煙的樣子很好看,屬于不需要導演調教,自然就像電影鏡頭那種好看。
錯過肩頭時,女人聽到他的話音——
“你就算睡,也睡不到她的位置。”
*
第四年。
賀如侬和魏無讓成婚的消息沖上熱搜,世紀婚禮黑紅交加,但魏舒蕪借機炒作的目的的确達到了。
那時候江以商正在拍人生中第一場有排的上號的角色的戲,寒冬臘月,導演非要真實,要他跳水裏,不能用替身。
他咬牙拍完了,也因此大病一場。
小何眼看着他第一回病得奄奄一息,怕燒壞了,好幾天不接活,守在家裏照顧他。
江以商醒轉,小何正在刷微博。
“渴了吧?我給你倒水。”小何放下手機,屏幕上,直播畫面時不時卡頓。
“你在看什麽?”他問。
“哦,世紀婚禮啊,你說有名多好,結婚都能有贊助商。”遞過水盯着江以商喝下,小何繼續看回手機,“啧啧”兩聲:“又一個女明星嫁豪門,什麽時候輪到我也嫁啊?”
江以商笑得差點嗆到,好半天緩過來:“誰啊?”
“那個戛納影後呗,據說要息影了。也是,豪門媳婦不好抛頭露面。”
耳裏一陣嗡鳴,江以商完全沒聽清小何接下來的絮叨。
他奪過手機,真切地看見她與丈夫在牧師面前擁吻的笑靥。華貴的寶石冠冕、精致的釘珠婚紗,還有鏡頭随便一掃溢出屏幕的星光。
而他在狹窄的出租屋,孱弱地病者,甚至連去醫院都不肯,因為不想多花錢。
胸膛很真切地疼了一下。
他說不上什麽心情,當年想恨她,最終沒有恨起來,還是會忍不住關心她的前程,忍不住看她的電影。
那些由賀如侬塑造的經典角色、她摘獲的獎杯,他都見過,與有榮焉。
可這一刻他并不能誠摯地送上祝福,那些被藏好的負面心緒噴湧而出,化作濃烈的嫉妒,嫉妒她身邊的男人,也嫉妒他們,過着他做夢也不敢奢望的生活。
電話不合時宜地響起。
“江以商是嗎?你今天晚上還有兩場大夜,狀态行不行?”
助理導演的語氣并不客氣,對于這些沒什麽名氣的小演員,他一貫頤指氣使。
江以商頓了兩秒,道:“沒問題,我準時到。”
“好,身體還不錯,有前途。”
剛挂斷,小何不可置信地看着面色蒼白的他:“瘋了?!你至少還得養兩天!”
“不要緊。”江以商甚至還有心情開玩笑,“不趁年輕拼命,還要等到什麽時候?”
“不是,你這也太拼了。”小何皺着眉,“身體才是本錢,就算不演戲了,還能轉行。身體垮了,那才真是啥都不剩。”
“沒事。倒是這兩天我發現你倒是很體貼,哪天我紅了,你就當我助理。”
“去你的,你以為小爺樂意伺候你?”
*
第五年。
那年他們分道揚镳,離開了奮鬥四年的地方。
小何終歸是漂不下去了,他是獨生子,父親在老家生了病,母親累垮了,不得不回去照顧。
江以商那天正好拿到《雙城》的劇本,他沒跟小何說,送人去高鐵站的路上,全程緘默。
“你要帶着我的夢想一起闖啊!”小何揮舞拳頭,幹勁十足。
“得了吧,不如想想你自己。以後怎麽打算?”江以商替他理好行李。
小何垂下頭去,看着自己孤零零的行李箱和背包。漂泊數年,最後只剩這麽點東西。
說不遺憾,怎麽可能?
“我是真喜歡演戲,哪怕演個小角色,沒幾句臺詞也樂意。”小何用手背抹眼淚,“但我知道我紅不了,沒後臺,沒長相,也沒演技。話又說回來,能看到你紅了也好,我就給你當助理,狐假虎威。”
江以商拍拍小何肩頭。
其實他有一個能紅的機會,就裝在随身的背包裏。
《雙城》是部大膽出位的電影,迎着LGBT的東風和文藝片基調,很有獲獎的可能。但是要出鏡演這樣一部片子,對心髒的強大程度有異常高的要求,除此之外,還要考慮承擔以後無法摘掉“同志片”标簽的風險,甚至有可能被封殺。
他如何不擔心,但是錯過了《雙城》,又不知道下一個機會要等多久。
時間尚早,江以商拿出《雙城》劇本給小何看,沒想到一翻完,小何就毫不猶豫地建議他去。
“一定要去!這是能拿獎的好片子。”
小何雖說演技一般,但眼光是一等一,跑龍套的戲好幾部都大火,他驕傲不已,全寫進自己的履歷。《雙城》得到他的認同,江以商心裏也有了底。
“可是如果沒有拿獎,可能演繹路線被框死,永遠翻不了身,比現在更糟糕——”
“那就跟我一樣呗,回家該幹什麽幹什麽,天無絕人之路!”
小何咧嘴笑起來,大白牙齊整耀眼。江以商受他感染,也相視而笑。
是的,他一無所有,最不怕的是失去。
不如一搏。
也許就能離她近一點、更近一點。
*
第六年。
他賭贏了,《雙城》送給他第一座獎杯,在萬衆矚目下,他從容大方說起獲獎感言。
沒人知道,最後他側向左邊,不是向評審團表達謝意,而是餘光淺淺地籠在頒獎嘉賓賀如侬身上。
好久不見。
我好想你。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