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病危

病危

江見許提着東西站在門口, 臉色沉沉,面對這扇門,它不但沒打開, 門裏的人還遲疑了一下, 立馬傳出拒絕的聲音:“你拿回去吧,我吃過了。”

他過來的目的根本不是吃飯,是想和她兩個人在一起,無論是吃飯也許, 還是看看她,看她吃自己帶過來的食物,吃得香, 他覺得幸福, 覺得滿足,即便她吃飽了, 難道他就不能進屋看看她嗎?

她到底怎麽了?

江見許心裏一緊,将手放到門上, 只要他一用力門就能推開,可他盯着門兩秒,最後還是将手放下,回頭望了眼大雜院的人, 如果他就這麽走了,這些人不知道會怎麽背後胡說是非……

他吸了口氣, 不動聲色地嗯一聲正色道:“……先開下門, 你三哥的t事得跟你聊一下。”

果然還是親人好用, 門板裏的人猶豫幾秒, 終于打開了,江見許臉色笑容早就沒有了, 他推開門走進去,先觀察了下屋子裏。

沒有什麽異樣,脫下來的衣服又沒洗,堆在箱架旁邊箱子裏。

然後他目光看向屋裏人,她穿着青色綢褲,白色棉衣,用棉衣包裹自己,也不看他,披散着一頭剛洗完的烏亮長發,棉衣穿得匆忙,頭發有一半掖在棉衣領裏。

見到她頭發不整齊,江見許手動了下,想幫她捋一捋,但她态度冷淡,也不跟自己說話,他手動了一下,還是放下了,門他沒有關,他隐約察覺到她對自己有種莫名防備,他不知道這防備從哪兒來,明明昨天還依偎在他懷裏,看見他會像小鳥一樣飛奔過來,江見特別喜歡。

可現在,竟然離他幾步遠,隐隐在躲着她……這是以前從沒有過的,她一向很熱情,熱情的他不知所措,現在突然冷淡下來,依舊讓他不知所措,也不知道她發生了什麽事。

他只能謹慎地未關門,将門半開着,在門口停了下,才慢步走到櫃子前,将手裏的飯盒輕放到桌上,一個飯盒裏裝着滿滿的白切肉,一路上包在他棉衣裏,還熱騰騰的,另一個飯盒裏裝得是國營飯店買的米飯和菜,沉甸甸放在桌上。

這是兩個人晚上的夥食,是他冒着寒風,騎着自行車從南穿到北一路帶過來的。

來之前滿心歡喜,來之後如澆冷水。

他沒說話,視線數次看向韓舒櫻,韓舒櫻也沒說話,只是坐在凳子上,攏着棉衣低着頭望着牆角一處在看。

一頭順滑的發披散下來,顯得她一張臉巴掌大小,看着有些蒼白,櫻紅的唇點綴其中,就算這樣冷淡,但在江見許眼裏,她惹人憐愛,有那麽一瞬間,江見許仿佛看到了第一次見她的場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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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也是窩在長椅上,這樣防備地用手包裹自己,低頭臉色蒼白的坐着。那時候他理解她心中的彷徨和恐懼。

但現在明明他們已經安全了,面對他,她為什麽還會露出防備,一如初見他時的模樣。

“……哪裏不舒服嗎?要不要帶你去醫院看看。”這次火車上病倒不少人,大災之後,必有大疫。他聽說今天鹿城醫院沒有床位了。

江見許盡量讓自己語氣溫和些,在她對面凳子上坐下,沒有像往常一樣靠她太近,他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排斥,親密的人之間的感覺本就敏.感,一個表情一個動作,基本只是聲音,都知道對方是高興還是沮喪,是親近還是疏遠。

韓舒櫻盯着地面,聽他問起,過了會才回:“沒有,我很好。”

見她說話了,江見許輕“嗯”一聲,他道:“我買了白切肉,買了菜,都在飯盒裏,待會在爐子上煮個湯,晚上就不用飯了,對了,爐子……”他倆都不在家,爐子這麽久沒捅,應該滅了,還得去鄰居那裏借塊火炭點爐子。

他沒有說完,韓舒櫻抿了下唇打斷他。

“你剛才說三哥,他什麽事?”韓舒櫻想梳理自己內心和感情,沒有心力想其它事,但江見許既然提曾祖父,肯定有什麽重要的事,這個時候曾祖父可千萬不要出事了。

江見許臉上明顯一滞,僅僅一秒就又恢複正常,但英俊的臉上已經一點笑容也沒有了,他反複看向坐在對面的人,他道:“你三哥楊弘杉用不了多久就能出來了,等他離開采石場,我會通知你們見面。”

原來是好事,韓舒櫻心裏是感激江見許的,她點了點頭,雙手在棉衣裏握在一起,低頭對他說:“謝謝。”

可謝謝兩個字,過于客氣的将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拉得更遠,原本面對面,卻仿若千山萬水。

江見許放在膝上的手張開,又握緊,他內心也很憂慮,望着她,他不知道為什麽兩人之間突然産生這種變化,一聲謝謝過後,屋子裏半天沒聲音。

半天江見許動了下薄唇,面沉如水,開口道:“……我們之前聊過,雖然他是你三哥,但身份特殊又是勞改人員,你現在姓韓,不姓楊,和他還是不要有太多接觸,我會幫你把戶籍方面首尾掃清,以後不會有人從戶籍上面調查到你原本家庭……”

“另外有一些東西,也要銷毀,如果被有心人發現……比如你身上戴的銀鎖,還有裏面的照片……”這些證明身份的證據,還有些留着蛛絲馬跡的物件,像信之類的,都不能留着。

話落,就見對面韓舒櫻伸手幹脆利落地将脖子上的銀鎖取下來,交給江見許:“謝謝你幫我,我都聽你的,這個東西交給你處置吧,我相信你。”韓舒櫻拿出禮貌的笑容。

可江見許卻怔怔地看着她,心頭沒有一絲喜悅,他伸手将銀鎖接過來,她捏着鏈,他接着鎖,兩人的手沒有碰觸一下,遠遠隔開。

她在上方,他在下面,只有一道銀鏈相連。

她放手,銀鎖啪地一下,落到他掌間。

他以為跟她讨要這個她會不舍得,畢竟天天寶貝一樣戴在身上,是她身份唯一證明,以為會費些口舌說服她,沒想到她毫無留戀地給他了。

江見許将東西接過來,沉默地握在手中,身份可以輕易舍棄,那麽感情呢。

韓舒櫻當然不會留戀銀鎖,因為這個東西在後世她就沒見過,可能早就毀掉了,何況裏面相片裏的人也不是她,是她曾祖姑母,她有心想給曾祖姑母留下一份回憶,但如果這個東西有危險的話,她也不會執着。

這本就是劇本世界,裏面的人是不是真實的,她都不知道呢。

一時間,屋子裏又沒聲音了,她将垂下來遮住視線的頭發向後撩過,無意看了眼對面,卻發現對面的人一直在怔然癡癡地看着她。

目光相觸那一刻,江見許眼晴一亮,她卻飛快地移開視線,見他失望的眼神,心裏一痛,她垂眸拼命告訴自己不能有感覺,她得出戲啊,如果再這樣下去,她就徹底陷進去了,生死之間的真愛,刻骨銘心,一生都找不到另一個了,原本一開始,她只想找個男人玩一玩,可眼前的男人他不能玩一玩,他是認真的,是豁出生命的那種認真。

她害怕了,她愧疚,她知道,他們注定不是一個時代的人,她真的怕,怕她自己出不了戲,一旦回到現實,六十年後的他已經不在了……

那種痛苦,她怕她接受不了……

她捏着自己的手,控制自己,在一片沉默中,她掙紮地開口道:“天不早了,你回去吧,要不然看不清路。”

說完這句話,她也沒敢擡頭,不知道多久,對面的人才站起來,聲音低沉道:“好,你休息吧,我走了。”他轉身向門口走去。

櫃上的飯盒沒有拿,韓舒櫻急忙起身将櫃子上東西拿起來,她甚至在飯盒包裏看到了一只粉色的鏡子。

她眼圈一下紅了,他還記得那個摔碎的鏡子。

他又給她買了一個。

但她急忙眨眨眼睛,将淚意憋了回去,連同那鏡子一起将飯盒塞給他:“我一點都不餓,你帶回去吧,你帶回去吧。”

江見許緊緊攥着飯盒飯,他望着她,語氣極度壓抑地站在門口反複問她:“你怎麽了?”

“你到底怎麽了?你是不是病了。”

“是我哪裏做錯了嗎?哪裏做的不好?你說,有錯我改……”

最後飯盒他沒有拿走,鏡子也沒有拿走,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最後放下東西,一個人出了門,騎着自行車離開了大雜院。

人一離開,屋子裏空落落的,韓舒櫻一下子坐在凳子上,她不知道這種情況她該怎麽辦,她也是第一次談,她反複打開劇本,從第一場初識,到十五場情篤意誠。

眼看這個劇本快完成了,以前的興奮感蕩然無存,結局就在眼前,她不知道還有幾場戲,但她知道,所剩的時間不多了,已經不多了。

她是要延緩劇本,還是要加快劇本,她是要逼自己出戲,還是要繼續投入演完這場戲,她是要他現在痛苦,還是要将痛苦留給以後的自己……

韓舒櫻坐在那裏目光游移,她想自己可能從來就不是一個好演員,因為她演過五六部戲了,從來沒有一部戲像現在這樣入過戲,像現在這樣難出戲……

演到現在,她甚至分不清,這倒底是t一場戲,還是真的人生。

……

江見許回到宿舍,将帽子挂在門邊衣架上,宿舍裏寂靜無聲,只有樓下傳來的吵鬧打球的聲音,他走到窗口桌前拉開椅子坐下來,望着窗外縣委大院那棵皂角樹,看了許久。

直到天色昏暗下來,才收回視線,伸手按了按額頭,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從車站載着她回來,她就變了。

老張總說女人心,海底針,他第一次體會到,明明以前是一眼能望穿心思的人,現在竟然看不透了,難道她還生分手的氣,可火車上明明已經原諒他了,兩人相處融洽,他懂得她珍貴,她知道他的照撫,還是,她不想和他處對象了……

江見許沉沉如水的眼神,直到宿舍裏也一片漆黑,他才想到什麽,從兜裏取出那條溫潤的銀鎖,被戴得久了,銀子越發白亮,他手指一撥,銀鎖彈開,露出裏面的小像,他盯着小像看了很久。

最後從裏面取出來,從抽屜裏拿出火柴擦着火,在黑暗的光線裏,嘆氣後,慢慢将小像點着,紙燃了起來發出幽綠的光,連同像片裏的人影和名字,最後落在桌面上,變成一點灰。

這個東西絕不能留,他就是通相片和後面的名字猜出她的身份,留在她手裏非常危險,必須銷毀,接着他看向手裏的銀鎖,裏面相片已經沒有了,只剩下鎖殼,他将銀鎖慢慢關上,握在手裏,抿了抿唇,銀鎖上面仿佛還留着她的體溫,這個鎖也不能留,也要銷毀……

他手指輕輕地摩挲着鎖面……

……

第二日一早,江見許去了公安局将韓舒櫻在鹿城的檔案調出來,戶口是他親手辦的,從錦陽縣轉到鹿城,看過後沒有任何問題。

那麽鹿城現在,就只剩下楊弘杉這個人知道韓舒櫻的身份……

江見許的計劃很快奏效,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勞改人員救了受傷的孩子,孩子父母不聞不問,但如果有錢拿,第二天家屬就帶着一群人鬧到礦上,鬧到派出所,大聲質問救了孩子的恩人在哪裏,要為恩人讨回公道,采石場禍害人命,面對傷患見死不救等等。

這麽一鬧,江見許當天順理成章地與同事進入采石場,進行案件了解調查,走訪協商。

三天時間,江見許為了這件事東奔西走,跑得腿都快斷了,他答應的事一向說到做到,哪怕韓舒櫻不和他處對象了,哪怕兩人分開,他亦遵守承諾,重視自己的承諾。

不但調解說服采石場将勞改人員楊弘杉送至醫院養傷,傷在腿上行走不便,提起因傷調離這件事,沒想到格外順利,只要鹿橋市有單位接納勞改人員,采石場那邊沒有意見,畢竟工作單位有限,只有像采石場,背糞工這種又辛苦又髒累的工種,能用這些人,其它好單位,輪不到他們。

楊弘杉有救人事跡,江見許又暗下操作,讓被救的孩子家屬給公安局送錦旗,給領導戴高帽,一番恭維感謝後運作後,江見許“适當”地在其中說了幾句話,楊弘杉的勞改場地就成功由采石場換到了城西的廢品場,廢品場最近也缺人手,那邊的活兒不輕松,但廢品場要比其它兩個改造場好得多,那邊有“書”可豐富時間,生活環境也要好一些,畢竟廢品場可利用的東西較多。

事情辦成後,江見許去了趟醫院。

楊弘杉腿傷得到醫院良好救治,沒有傷到骨頭,修養半個月就能好。

江見許來到醫院時,楊弘杉孤零零躺在病床上,人瘦得厲害,看起來很狼狽,與以前他見到的楊弘杉判若兩人,那個戴着眼鏡風度翩翩詩人一樣浪漫的人物,登門時,他也曾高看一眼。

現在這個人看起來就像一個真正的勞改人員。

躺在白色病床上,醫院白牆綠圍,走廊吵吵嚷嚷,本來平靜的楊弘杉,在見到江見許走進來,立馬激動起來,掙紮着腿要坐起來。

江見許走過去,按住他,沖他點點頭,讓他安靜下來,然後在他床前坐下。

他将帽子摘下放到旁邊櫃子上,眼神冷峻地望着面前這個辜負他妹妹的混蛋,在知道他所有經歷後,對這個人是又可憐又可恨,一生都活在自己親手造成的悲劇中。

他人品沒有問題,他是腦子出了問題。

江見許也從來沒想到有一天,他會想盡辦法和手段去救這個負了妹妹的混蛋。

他嘆氣,回頭還不知道怎麽跟婷婷交待。

誰讓他會和這個人的妹妹有了感情,以前他差點成為楊弘杉的大舅哥,而現在,完全反了過來。

見到這個人,他無話可說。

兩個人沉默幾秒後,楊弘杉倚在病床上,下定決心,抖着唇道:“……江見許同志,當年是我辜負了你妹妹,這是我的錯,我對不起婷婷……”

“事情已經過去了,不要再提了。”他不愛聽。

但這并沒有阻止楊弘杉“不,你聽我說……我實在沒辦法,我知道,我背着資本家成分配不上婷婷,分開時我想不如讓婷婷找個更好的人……我的身份只能拖累她,拖累她的家人。

至于孩子的事,這件事關系到一個女人的名聲,甚至生命,可是江同志,為了姝姝,我不得不說出來,那孩子其實,其實……根本不是我的,是我死去二哥的遺腹子,她也不是我妻子,她是我的二嫂,我二哥逃亡時被炸傷了眼睛,一直被二嫂照顧着,兩人日久生情,二哥一年後病重,沒來得跟二嫂結婚,她肚子裏的孩子顯懷後找到我……不得已,我沒有辦法……我并沒有腳踏兩只船,實在是,家裏的事讓我難以啓齒……”

“求求江公安,你放過我妹妹,我妹妹她是無辜的……都是被我連累了,江同志……”

這一切在調查過方秀雲後,江見許猜也猜出來了,兩人沒有任何交集,哪來的孩子,隔空授.精嗎?

江見許瞥了眼瘦骨嶙峋的楊弘杉,他還在掙紮着想從床上起來,江見許伸手按住他肩膀:“不要再折騰了,你知道你妹妹付出了什麽來救你?你現在照顧好自己才能對得起她。”

“姝姝她……”楊弘杉震驚。

“你放心,我不是你,不會辜負你妹妹,我會對她負責,以後我會照顧她的。”哪怕在一起,或不在一起,這都是他欠她的。

楊弘杉安靜下來,他似乎懂了江見許說的是什麽,“你……”

江見許起身,最後告誡他:“如果你真為你妹妹好,記得,以後無論發生任何事,都不能說出她的身份,她姓韓,懂了嗎?”

楊弘杉:……

“還有,你身上還留有妹妹的東西吧?相片,衣服,手飾之類,全部銷毀,不能讓任何人通過物件聯想到她是你的妹妹,你懂嗎?”江見許之所以這麽嚴謹,是因為他的職業,有些蛛絲馬跡連在一起,一眼就能找到真相,這世界總有聰明人,比如,通過一個銀鎖找到了楊弘杉,像這種事最好徹底杜絕。

楊弘杉忍了半天,介于彼此複雜的關系,都有個妹妹,又都處過對象,他最終吶吶地出聲道:“……她小時候走丢才六歲,只留了一張照片,不過那張照片不見了……”

“不見了?”怎麽跟韓舒櫻似的,丢三落四,粗心大意,那麽大張照片還能不見了!江見許眉頭一皺,“丢在哪兒了?”

“不清楚,本來一直随身攜帶,可能裝行李的時候從衣服口袋掉出去,一直沒找到。”

江見許冷冷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在訴說着他的不靠譜,妹妹能丢,照片也能丢,廢物!

當然,廢物兩個字沒有從他口中說出來,但表情已經完美表達,楊弘杉在他的目光下,低了頭。

江見許丢下一句:“傷好後你會轉到廢品廠勞動改造,那邊雖然活累了些,但相對自由些… ”

見人要走了,楊弘杉趕緊問道:“江同志,我知道你家人都是好人,我信任你,我如今沒有能力保護姝姝,請你,請你一定要善待她……”不能打她罵她,或者報複他欺負他妹妹,他幾乎在哀求了。

江見許心頭絲絲煩躁,氣悶于胸,瞥了他一眼,沒說話,轉身出去了。

天天求他善待她,能不能讓他求求妹妹,讓她善待善待江見許。

已經三天了,一直在躲着他,這女同志的心真狠啊……能不能請她善待善待他。

……

韓舒櫻回去上班第一天就送了禮,送了何主任一塊粉色羊駝絨布料,雖然說送何主任,但其實就是給何主任媳婦的,因t為當天何主任媳婦就跑過來跟韓舒櫻說了一通話,可熱情了。

這禮送的何主任高興,媳婦滿意,她也沒什麽損失,布料每天都有一塊。

還有什麽比和領導搞好關系更讓人舒心的事嗎?平日裏她在不在櫃臺,何主任都是不管她,直接就讓王梅幫看着。

王梅:……

這小韓,混得比她還好。

可惜事業得意,情場失意,韓舒櫻不知道自己該怎麽拿捏和江見許之間的關系,感情這種東西又不是布料,想拿就拿,想丢就丢。

她只能先躲一躲,希望時間能讓她想到辦法,兩全其美的辦法。

這日中午,準備回一趟大雜院,結果門口遇到熟人。

“小韓同志。”一個推着自行車的男同志,穿着灰色中山裝,戴着眼鏡叫住她。

韓舒櫻覺得他有點眼熟,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呵呵,你不認識我了?”那個男同志推車走到她面前,激動道:“我們在火車上,我叫文逸春……”

“哦。”韓舒櫻想起來了:“你是文科員?哦不對,你是文科長。”她記得當時自我介紹時,這位男同志特意強調自己馬上要升副科長了,讓她記憶深刻。

“呵呵。”文逸春尴尬地笑了笑:“還沒升,快了快了……”他趕緊轉移話題:“你在國營商場上班?”

“對啊?”韓舒櫻轉身回大雜院,往那邊走,文逸春自然而然地推着車跟着她。

“你,你戶口問題解決了?”文逸春一臉驚訝道,一方面他遠遠見到人就記起她了,畢竟這麽漂亮的姑娘見過很難忘記,而且,他覺得,這姑娘比當初在火車上見到時,還要光彩照人,一身粉衣長褲,實在太吸引人了,自從火車一面後,就再沒見過比這姑娘更漂亮的了,他不由自主地過來打招呼,心裏也詫異,她怎麽在鹿城。

“我戶口轉到鹿城了。”

文逸春臉色驚訝,怪不得能找到國營商場的工作,一般農村姑娘戶口轉到城市都是通過結婚關系轉進來,他有點不自在問:“那你現在已經結婚了?”

韓舒櫻道:“那倒沒有……”

文逸春眼睛一亮,還沒結婚,又是城市戶口,長得又漂亮,各方面都符合他理想伴侶的條件了,他現在年紀不小,因為對女方要求高些,一直沒處對象,相了兩個都沒成,都是他看不上人家。

年輕時不能遇到太驚豔的人,遇見了就是一輩子的錯過,如今再碰到,那就是緣份,他幾乎不顧回家的路跟韓舒櫻走的方向南轅北轍,一路跟着韓舒櫻推着車,撒謊說跟她同路,與她一邊走一邊聊。

正好被騎車回所裏的老錢看到了,離得遠老錢沒打招呼,等回到所裏見到小江,他才湊近道:“小江,你猜我剛才看見誰了?”

江見許看着卷宗,拿起搪瓷缸喝水,“誰?”

“我看到你對象,小韓同志,她路上跟一個男同志并肩走着,那男同志看着像縣委的,不知道是哪個部門,兩人走了一路,聊得挺好。”老錢騎出很遠,再回頭望,兩人還一起走着呢,跟處對象一樣,他就有點不放心了,畢竟是自己所裏的同志,小江的對象長得又……太招人了,他得提醒提醒小江,可別馬虎,這長得漂亮的女同志,就像那盤裏的肉,誰不想吃一口嘗嘗味兒,可別因為小江平日工作太忙把人忽視了,對象再被人搶走了。

聽到話江見許拿桌上的杯子手指一頓,然後握了下手柄,結果握了個空,再握才握在手裏,若無其事地拿起來喝了一口:“沒事……能有什麽事,就是跟認識的人說幾句話。”

老錢:……

這都沒事呢?可真大方,他可看着那男的一直圍着小江對象轉悠呢,這可不像普通朋友,像追求女同志的樣子,畢竟他是過來人,男同志什麽心思,一眼就能看出來,小江對象又那麽漂亮,不看着點,讓人拐跑了……

“你有數就行。”老錢搖了搖頭,回了自己辦公桌。

江見許放下搪瓷缸,看着半天卷宗也沒看進去,想從兜裏摸煙。

外面傳來聲音,“小江,有你的電報。”

電報?

辦公室裏的人全都看過來,電報按字收費,很貴,所以發電報的一般都是急事。

很多百姓害怕接電報,因為通常都不是什麽好事,比如,家人病危……

江見許愣了下,他家有事打個電話就行,倒也不必發電話,不過還是起身出去,從大門口電報郵遞員手中接過,打開看了一眼。

不是江家發來的,是韓興昌家的電報,他們不知道韓舒櫻具體地址,就把電報發到派出所來了,上面寫着轉交韓舒櫻,父病危。

病危?

江見許輕輕皺眉,韓興昌病危,不過很快放松下來,手捏着紙匆匆返回所裏,說了下情況後直接到國營商場找韓舒櫻。

韓舒櫻下午閑着在櫃臺外面區域來回走動,時不時跟附近幾個營業員說話,見江見許過來,她還慌了下,怎麽班都不上過來了,這也不是江見許的套路啊。

不過在得知韓興昌病危時,她安靜下來,猶豫着。

她對韓家人可以說完全當作陌生人相處,一點感情也沒有,但畢竟是名義上的養父母,病危這種事不回去不好,還是得回去。

江見許見她拿着電報,猶豫不決,他小心在旁邊溫聲道:“正好我也要回省城一趟,順路陪你回家看看。”如果韓興昌真的病危,韓舒櫻是韓家長女,下面小弟小,二妹又沒滿十八歲,她肯定要回去張羅,就算裝樣子都得裝成韓家大女兒,這是必要的身份掩飾。

“不用了。”韓舒櫻聽說他要陪自己回家,她立即委婉地拒絕:“你工作忙,我自己回去。”

江見許沉沉如水的目光望着她躲避的眼神,最終還是按捺下來:“沒事,領導給了假,我随時可以回家。”

韓舒櫻:……

沒法再拒絕了,當天她請假後,回大雜院裝了些衣物在包裏,匆匆地與江見許坐上了回省城的火車。

托江見許的福,這次依然是卧票,也不知道江見許哪有那麽在能耐,普通人買個卧鋪難上加難,他次次都能搞到。

要說做火車沒有陰影,那是騙人的,好在天氣很好,沒有下雨的樣子,上了火車兩人很安靜。

跟上次一樣,還是上下鋪,對面也是兩位去省城的旅客。

區別是上次回省城,火車上韓舒櫻一直挨着江見許坐,平時就坐在他下鋪床上,是她靠近,江見許躲,但這次反過來了,江見許挨着她坐,沒一會她就起身離開,去對面下鋪坐着,之後再也沒回來,因為對面也是位女同志,她幾句就聊熟了,兩人幹脆坐那邊聊天。

江見許見她離得他遠遠的,身體十分明顯的抗拒他,他抿了抿嘴,眼底積聚起風暴,但不知怎麽最終隐忍下來。

晚上吃飯江見許特意給她買飯,她卻堅決要把買飯的錢還給他,還有車票錢,說是自己有工資,也有錢了,不能再花他的。

手裏拿着她塞過來的錢,有那麽一刻,他全身緊繃,臉色難看到隔壁卧鋪的人都看出來了,最後他緊緊抿了下嘴,轉身出去了,直到晚上睡覺才回到下鋪。

韓舒櫻也早早爬上去,在上鋪躺下來。

她在上他在下,兩個人都沒有睡,江見許安靜地望着上面的床鋪,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他一心為她着想,卻沒想到換來的是她的疏遠,女同志為什麽會這麽狠心,什麽話都不說,這樣對自己。

韓舒櫻則睡不着,翻了下身側躺,應該怎麽辦呢,是要繼續完成劇本讓兩人無可自拔地沉浸在這場戀愛中,還是避免以後淪落到痛苦尴尬的境地而收收心,其實拒絕江見許的碰觸,拒絕他給自己花錢,拒絕他的好意,這都讓她心裏很難過,可她心裏糾結,行為就糾結,結果傷害他,也在傷害自己……

她心裏也并不好受,是要以真實的韓舒櫻觀對他,還是繼續“演”這個年代的韓舒櫻欺騙他。

一夜時間就在這樣反複糾結的睡夢裏過去了。

次日早晨,兩人在錦陽縣下車,坐公車到達玉板溝櫻桃大隊,江見許幫她拎着包,她本來不想讓他拎,但他拿在手裏,她怎麽搶也搶不到,就算了。

一路上她在前面走,他在後沉默地跟着,不時望着她的背影,眼底有些受傷,路上她一句話都不願意跟他說了t嗎?甚至連頭都沒有回一下。

等到兩人到了韓興昌家。

院子還依舊那個樣子,一進午門,她發現韓興昌除了神色萎靡,臉色白了些,能走能說話,不像病危的樣子。

韓舒櫻一進屋,韓興昌就笑着從堂屋起身:“……舒櫻啊,回來啦?客人等你一早上了,你看看,誰來看你了。”順着他的手,韓舒櫻見到裏屋走出來兩個人。

其中一個她認識,是曾祖姑母的高中同學,她還和他一起坐車去過省城,叫葉俊茂。

另一個三十來歲,臉瘦長,見到她時眼前突地一亮,站起來大方打招呼:“小韓同志,好久不見,還記得我吧,我叫李偉,我們見過面,還訂過親,後來你家将訂親禮送回,說你想工作,暫時不想結婚,但我能等,我可以在錦陽縣給你找一份正式工的工作,只是不知道你有沒有改變主意……”

韓舒櫻:……

這是什麽情況?

另一邊葉俊茂急了,也站起來:“小韓同學,我們上次去省城玩過,我覺得志同道合才是伴侶的最佳選擇,我肯定尊重你的意見……”

韓舒櫻穿着灰呢列寧裝,裏面淺粉色羊駝絨衣,淺粉色只露出一個邊,襯得她整個人像個花骨朵一樣嬌嫩,看一眼就喜歡上了。

兩個男同志見到她,都很激動。

但她面對這種情況,卻激動不起來,“不是電報裏說父病危嗎?你們……”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以死騙女兒回家相親?

韓興昌道:“我要不發電報叫你回來,你是不是就不回來了?姑娘家家的找工作離家裏那麽遠,家裏人怎麽能放心呢,還是回家吧,回到錦陽縣,若出什麽事,有家人在還能有個照應,今天日子也好,登門的都是貴客,你們相看相看……”

相看相看?

她目光下意識地往回望,發現江見許沒進來,她心裏一慌亂,目光四處找他。

旁邊養母李絹見到大女兒才離開家不到三個月,就出落得亭亭玉立,跟那鑽出水面的蓮花苞似的,整個人嬌嫩得很,惹人憐愛。

別說她了,家裏這兩個男同志見到她,眼睛都直了,漂亮姑娘誰看了不喜歡。

李絹不由腹诽,這大閨女養了十幾年,出去後,幾個月沒音信,看樣子自己在外面吃香喝辣的,是不管家裏人死活了,虧得韓興昌還拿她當個寶,給她張羅着相親,自己親閨女都沒見這麽上心過,相看的還都是條件好的,要錢有錢,要人有人,難道現在城裏戶口不值錢了?一通知巴巴的跑來,沒見哪個農村姑娘這麽吃香,兩個城市戶口男同志上門來搶。

李絹心裏嘀咕着。

另一邊韓香娣見到大姐更是兩眼放光,感覺大姐出門後回來看着都不一樣了,全身放着光,美得跟夢一樣,好似被滋潤的花朵,嬌豔欲滴,再看看她身上穿得衣服,她見都沒見過,這得好多錢吧……

她咽了下口水,眼睛滴溜溜地轉。

韓舒櫻連江見許一個人都難以招架,現在又來了兩個,他要知道這兩個陌生男人……

她毫不猶豫道:“我請假回來,不是回來相親的,你有病我看一眼,沒病我走了。”過分。

“胡鬧,相對象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們叫你回來相看,就是相看對象,今天就得定下來,定下來後就找個日子嫁人,大家都是這麽過來的,你看看村裏哪個姑娘不是這樣……”韓興昌見她說完真要走,臉色一□□。

反了她的,自從戶口調走後,這大閨女越發的不受管教了,還是得趕緊讓她結婚,在家附近結了,絕對不能再讓她回鹿城了。

韓舒櫻望着屋子裏的人,她最後對那兩位男同志道:“抱歉,你們回去吧。”

“不好意思讓你們白跑一趟,我已經有對象了,再跟你們處那是犯法的。”她記得江公安說過有個什麽流氓罪,她也沒注意聽,反正在這個時代,同時處兩個是犯法的。

兩個男同志聽罷臉色當即不好看,大早上被叫到韓家來,結果發現相親對象不止一個,本來就不爽,但想到韓家大閨女長相,方圓百裏都找到那麽俊俏的,好女人都是被人哄搶的,也就忍下來,本以為今天至少能定下一個,結果人回來就說有對象了。

人家都這麽說了等于送客,兩人想留也不好意思,起身打算走。

韓興昌趕緊拉住他們,各種擺手安撫着:“沒有的事,她是我大閨女,她有沒有對象我還能不知道,今兒是我說的算,我說讓她相看,就得相看你們,坐,坐下,中午留在這兒吃飯……”

韓舒櫻趁着韓興昌兩口子安撫客人,她焦急地轉身出了門,下意識地四處尋找熟悉的身影。

終于在房子院牆見到人,正背對着她在牆拐角抽煙,背影看起來很是寂寥。

走近的時候,地上已經有兩根煙頭了,估計剛才屋裏的話他都聽見了。

韓舒櫻心裏一緊,趕緊走過去,“江見許,我真不知道,他們……”

江見許聞聲站直身體,将挾着的煙頭扔到牆角泥土坑裏。

“……你是不是一早就是這樣打算的,根本不想和我結婚,只是利用我救你三哥出來,你不喜歡我,疏遠也好,離開也好,相看別人也行,只要跟我說一聲,我不會糾纏你……”

他說這些時沒回頭,聲音也很平靜,可韓舒櫻小心走到他身邊,透過牆角陽光,看到他的眼睛微紅,似隔着晨曦般的霧氣……

“江見許,我沒有,沒有利用你。”她心裏莫名一慌,見到他難受,她心裏也很難受,但又不知道哪裏難受,她急忙道:“我回來才知道他們弄這些……”

江見許轉身盯着她:“我喜歡你,想和你結婚共度一生,若你……有更好的選擇,我也尊重你,不勉強。”說完他就轉身,向門外走去。

這句話仿佛訣別,背影都蓄滿了憂傷,落在韓舒櫻眼裏,他甚至腳步有些蹒跚……

他傷心了……

韓舒櫻想到列車上他處處護着自己,心裏一疼,急忙從身後抱住他,不讓他走,手緊緊地環住他的腰,衣服上還留有淡淡的煙草清涼氣味……

“不是這樣的,江見許,我真的,只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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