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距離生日還有一周的時候,陸仰便收到了不少邀約。
多是來自各方親戚,五花八門聲情并茂,變着法兒地道德綁架。
陸長明性子硬,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公司是陸長明他爸,也就是陸仰爺爺創建的,算半個家族企業。但陸長明十八歲就進公司随父奮鬥,一路摸爬滾打,外憂內患一一平息,與衆親戚斷的斷分的分,鏟除了不少禍根。
可憐虎父得一犬子,陸仰素來耳根子軟,尤其陸長明出事,回國的他感受到了衆人排山倒海般的愛意,讓他驚覺自己在這世上絕非孤單一人,就連出生後頭一次見的小侄女,打娘胎裏便深愛着他。
陸仰恨自己不屬蚯蚓,沒法把自己大卸八塊,出席各大專程為他舉辦的生日宴會。
為平紛争,他只好自己給自己辦了一臺,把各路人馬都邀來。也不知父親剛走沒幾月,兒子就給自己慶祝生日,事後會落多少口舌。
到底念及家父,陸仰沒有辦太隆重,但多少得拾掇一下自己。至少不能像在家似的,胡子一周都不刮,偶爾在鏡前托腮,想象自己是憂郁的金城武。
夏時雨負責憂郁,他負責金城武。
是的,夏時雨還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樣。
但陸仰逐漸習慣了,反正他也半死不活的,兩人湊在一起,剛好一個死人一個活人,講究一個陰陽平衡。
一早起來洗了個澡,又刮幹淨胡子,臨出門前,陸仰覺得自己得和夏時雨說一聲。
雖然從他出門到傍晚回來,夏時雨應該一直都在睡覺,但出門前要告訴家裏人,這是禮貌。
為了做一個禮貌的人,陸仰強行把她搖醒。
夏時雨半睜着一雙無神的眼,呆滞地看着他。
“我今天要出去一趟。”陸仰說。
“哦。”
本也沒指望收到更多回答。
陸仰雙手卡着她的肩膀,打算就這麽把她放回去,想想又道:“我去參加一個生日宴。”
“哦。”
“我的。”
“哦。”
是他中間這一停頓,沒讓她理解兩者間的聯系嗎?
陸仰想解釋一下,又覺得太矯情。
他煩躁地松開了:“行了行了,你睡吧。”
夏時雨一秒阖眼入睡,聊作她的回答。
喂……真這麽冷漠啊。
陸仰盯着她熟睡的臉,隔空狠揪了兩下她的臉,起身離開。
上次到底是葬禮,大家被陸長明注視着,多少有所收斂。
這次不一樣,衆人極盡谄媚吹捧,禮物堆滿一面牆,和他要求的一切從簡大相徑庭。
小侄子抱着他左腿,小侄女抱着他右腿,兩人連聲叫“叔叔、叔叔”,讓他錯覺自己是葫蘆娃裏的老爺爺。
陸仰主張人之初性本善,小孩子的惡全是來自大人,因而對他們笑臉相待。
結果,因着争執“小叔到底先答應了誰”,兩個小屁孩突然齊齊撒手,又哭又鬧,在地上扭打作一團。
陸仰冷眼看着他們,像看着兩坨蠕動的肉,沒有半分小孩子的天真可愛。
迎面又走來一坨肉,連點綴的兩粒眼珠子都被擠進肉丨丨縫裏不見,只剩痤瘡和豔紅的嘴唇在紛飛。
陸仰強忍着惡心。
說好的席後派對他找借口拒了,叮囑父親曾經的助理把那一牆禮物事丨後捐的捐、扔的扔,而他則逃離了濁氣漫天的現場,急速驅車回家。
直到推門進了別墅,他才長吸一口氣。
太陽明晃晃挂在西天,陸仰還是進了主卧。
不出所料,夏時雨仍在酣睡,蜷成嬰兒在母體的姿勢,碩大的床鋪只占據了一隅。
比那些孩子更像一個孩子。
陸仰擡手,撥開她面頰的碎發。
外面的親戚都對他的遺産虎視眈眈,而她倒好,連她自己的生命都不要,更何況是他的錢。
“蠢東西。”陸仰低聲罵她。
夏時雨好像聽到了,眉頭皺了一下,哼唧一聲。
陸仰覺得好玩,便肆無忌憚起來:“吃了睡,睡了吃,半點不努力還求死,沒見過你這麽不積極的。”
他那時候好歹還吸一氧化碳吸到半昏呢,被趙琤破門而入救下了。
醒來後他嘴硬,說他在房間裏燒烤。
趙琤:“烤盤都沒有,你特麽烤空氣呢。”
趙琤的尾音有些哽咽,陸仰本來想笑他,結果一開口,也是丢死人的哭腔。
他幹巴巴地傻笑兩聲,然後一頭抱住趙琤大哭起來。
對于成年人來說,哭是件挺丢臉的事。
但偶爾哭一回,也挺有用的,起碼後來他再頹喪,也沒想那些有的沒的了,直到得知夏時雨的消息,更是全身心振奮起來。
夏時雨嘴上說着想死,結果什麽也沒做,有沒有點主觀能動性啊。
“小廢物。”陸仰繼續罵她。
陸仰覺得,幫一個人實現解脫,是比做丨丨愛更親密的行為。
陌生人間沒有感情當然也能做,但一旦建立了初級聯系,想要邁出第一步就很難了。
他好像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
陸仰輕輕嘆了口氣。
他剛準備起身離開,面前的人突然睜開了眼。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圓溜溜水汪汪,讓他想起了小時候家裏養的一只小土狗。
當然,小土狗可比她活潑多了,每天撒潑打滾,一個球就能樂呵呵地自個兒玩半天。
“吵醒你了?”陸仰問。
夏時雨搖搖頭。
“有沒有人說過你的眼睛很像狗眼睛?”
這話乍一聽有點像罵人,但夏時雨這種人,就算你當真罵她,也激不起她多少反應。
果然,夏時雨依然只是搖搖頭。
“我小時候養過一只狗,不知道什麽品種,好像就是土狗吧,是我從路邊撿的。”甭管夏時雨什麽反應,陸仰自顧自說了起來。
夏時雨只安安靜靜睜着那雙眼看他。
“我爸挺支持我養狗的,特地聘了個訓犬師。”陸仰繼續道,“白天我去學校裏上課,小狗也去狗學校上課。”
夏時雨依然沒說話。
“小狗在學校裏學到了很多東西,會站會坐會作揖會轉圈,還會在引領下進行一些障礙跨越表演。”
陸仰突然覺得,像夏時雨這種聽衆也挺好的。
雖然半點反應沒有,但起碼也不會打斷你,能讓你全心沉浸在回憶裏,把事情說完。
“大家都對它的進步很高興,但我總覺得,它沒有以前開心了。”陸仰說,“從前它喜歡在家裏跑酷,把院子裏的花壇蹬得泥巴滿天飛,一見到人就人來瘋要對方陪它玩。
“但從學校回來後,它變得好安靜。它知道了不該踩踏花壇,沒有允許不可以上沙發上床,它也不會纏着人陪它,永遠安安靜靜待在角落等待命令。”
它從一只街邊的流浪狗,變成了一只夥食費比普通人還高,穿着大牌寵物衣服的富貴小狗。
但後來,當陸仰再在街邊看到流浪狗時,他再也不想把它們帶回家了。
在這個家裏,不管是人還是狗,都不會開心。
“後來它死了,得了急性肺水腫,病程很快,不到三天就離開了。”陸仰說,“很奇怪,它死的時候我沒有特別難過,我總覺得,它其實在這之前就死了,或者說,離開對它來說也是一種解脫。”
夏時雨眨了兩下眼。
“也就是那時候我開始認為,死亡不一定是一件令人悲傷的事。”
夏時雨的嘴角動了動,像一個簡陋的笑。
故事說完了。
夏時雨這種聽衆好是好,但直到最後也半點反應不給,讓他唱一出獨角戲,好像也挺寂寞的。
陸仰當是在自言自語,搖搖頭打算離開。
“你想它嗎?”
耳畔冷不防冒出一句話,陸仰愣怔了一下,才确認它自夏時雨的口中發出。
陸仰:“你說那只狗?”
“嗯。”
“都過去十多年了,要不是剛剛突然看到你,我都快不記得……”陸仰的目光冷不防對上她的眼,突然口舌打結,半晌才道,“想。”
待到陸仰都不指望夏時雨會再開口時,她忽然道:“它也會想你的。”
陸仰嗤笑一聲:“哄我?”
被這種凄凄慘慘戚戚的人哄,真的有夠丢臉。
夏時雨像是沒聽到,繼續道:“因為別人都關心它有沒有進步,只有你在意它快不快樂。”
陸仰盯着她看了半晌:“但如果不是我,它不會變得不快樂的。”
“可是流浪狗也會有流浪狗的不快樂吧。”
陸仰:“如果是你,你會選擇當哪一個?”
夏時雨:“我沒得選。”
陸仰多少起了興趣:“怎麽?”
“因為沒有人會把我帶回家。”
陸仰想笑,笑一半覺得不對:“那我這算什麽?”
“你是想殺了我才把我帶回來的,你這裏不是家,是屠宰場。”
夏時雨說得一本正經。
誰教她這麽比喻的?
陸仰漫不經心地将她的碎發別至耳後,聲音也慢悠悠的:“那我給了你那麽多次機會跑,你自己不跑,算什麽?”
“算我找死。”
陸仰終于沒忍住笑到前仰後合。
這段時間裏,陸仰頭一次覺得她還挺有意思。
夏時雨板着張小臉看他笑。
好半天,陸仰笑到淚花都出來了,才終于止住笑意,呼吸都有點兒不順暢。
他喘着氣道:“你知道嗎,這裏缺一個人。”
“什麽人?”
“缺一個管家,說,好久沒看到少爺笑這麽開心了。”
夏時雨愣了一下,回過神來,終于沒忍住也笑了。
陸仰發現,這張臭臉偶爾正兒八經地笑一次,還蠻可愛。
“你好土。”她說。
陸仰滿不在乎地一聳肩:“因為我就是只土狗。”
一只被迫學會遵守人類規矩的土狗。
夏時雨撇了下嘴,好像不知道該怎麽接話。
可能是剛剛笑太久,陸仰有點累了。
他站起身:“晚飯你自己做還是我給你做?”
“我不餓。”
“哦,随便你。”
一天天的啥也不吃,真是成仙了她。
陸仰轉身打算離開,身後突然冒出一句:
“生日快樂。”
聲音不大,但很清楚。
陸仰止步,回頭看了她一眼。
該說她蠢笨還是狡猾?
如果她想讓他實現自己的願望,是不該說出這句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