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章

第 10 章

雖然那天的最後,是陸仰熱了飯菜,又收拾了狼藉,但他思索良久,還是覺得不該這樣。

是時候做出一些改變了。

改變第一步,就是把夏時雨從他的大卧室裏趕出來。

于是一大早,夏時雨剛入睡沒多久,就被剛剛洗漱一新的陸仰從被窩裏提溜出來。

她眼都睜不開,兩臂前伸探路,像個不會跳的小僵屍,一路被領着飄進了次卧。

感受到被窩的氣息,她好似游泳入水一般靈活地鑽了進去,一秒入睡。

最後還是陸仰給她掖好了被子。

這算哪門子的使壞?

陸仰挺煩,伸手去揪她耳朵,覺得得正一正她的作息。

手剛挨上耳朵,她就哼唧一聲換了個姿勢,指尖無意識擦過她的嘴唇。

異常柔軟濕潤的。

他想起了那次人工呼吸。

搶救時他确實心無雜念,全心背着搶救要領。

但是搶救過後,好幾次他都會想起那天的場景,而且越想氛圍越不對。

不合适,這太不合适了。

陸仰不想揪她耳朵了,皺着眉收回手,在衣角蹭了兩下。

卻又在走出房間時,觸碰過的兩根手指無意識輕輕摩擦。

正不了她,那就正一正自己。

陸仰在健身房裏暴汗了兩個小時,又洗了個痛快淋漓的冷水澡,感覺渾身每個毛孔都透露着清爽。

身體強健了,還得滌清一下思想,于是他又來到書房。

這裏基本都是他爸當年留下的書,十多年了,不少書紙張都已泛黃發脆。

目光掃過一部部古籍、社科、哲學,他選了一部最不适合端正思想的小說。

雖是數百年前的故事,但還挺通俗易懂。講了一個人熱愛騎士小說,幻想自己也是一個偉大的騎士,帶着一個跟班闖蕩天下,鬧出了一系列啼笑皆非的故事。

他手不釋卷地樂呵了一天,直到夏時雨晃晃悠悠走下樓梯,他才想起自己去書房的最初目的。

“你下來幹嘛?”陸仰明知故問道。

夏時雨在樓梯上茫然地止住腳步:“吃東西。”

“我準你吃了麽?”

夏時雨不說話了。

氛圍有點兒對了。

陸仰慢條斯理地交疊雙腿,将厚厚的書倒砍在膝上,不緊不慢道:“冰箱裏的東西都是我花錢買的,沒有我的同意不允許亂動。”

夏時雨眨了眨眼:“我跟你買,可以嗎?”

“不可以。”陸仰微笑道,“你可以自己出去買。”

理是這個理,但他們現在住的地兒,附近沒個像樣的超市,外賣也送不到,地鐵不通,公交站最近都在2公裏外。

這可是對她這個懶鬼的極大考驗。

果不其然,夏時雨思索了少頃,“哦”了一聲,又轉身吭哧吭哧往回走。

陸仰望着她的背影,心滿意足地點點頭。

對味兒了。

陸仰又繼續看書,直到夜深他準備回屋洗漱,都沒見到夏時雨再出來一下。

話是這麽說吧,但壞人也有弱點,譬如在他睡覺的時候,偷偷吃上幾口他留在冰箱裏的菜,他也發現不了,是不是?

經過次卧時,陸仰在心裏嘀咕着。

他忽然想到了今天讀的那本書。

故事的主角幻想自己是一個騎士,而在旁觀者眼裏,他不過是一個笑話。

多可悲。

等到上了床,陸仰發現自己犯了今天最大的一個錯誤——

忘記換被套了。

月初剛換的四件套當然不至于髒,但問題是,被夏時雨不分晝夜躺了一個多星期,上面已經深深浸潤了她的味道。

那種特別的、溫暖的痱子粉兒味。

挺奇怪,明明拿自己的洗浴用品給她腌了這麽久,每每靠近她時,比起那些化工香味,他還是先一步聞到她自己的味道。

這會兒他已經沒精力去換了。

陸仰只能委屈自己,被迫躺在她的味道裏睡了一晚。

然後做了一個極其糟糕的夢。

醒來的陸仰很生氣。

具體表現在他雄赳赳氣昂昂地來到次卧,對着夏時雨一頓沖:“誰讓你半夜鑽我被窩裏的?”

夏時雨居然還沒睡,茫然地“啊?”了一聲。

那迷糊的小眼神,倒給陸仰看清醒了。

原來那只是夢。

唉……你唉什麽唉?

陸仰一句話不說,轉身離開了。

回到自己的房間,他一邊刷牙,一邊腦子裏還在想那個夢。

說是糟糕,但只糟糕在夢到的對象。

夢的內容本身沒什麽特別。

無非是夏時雨悄無聲息鑽進了他懷裏,然後他安分地抱着她睡了一覺,并且覺得還沒睡夠——

這裏必須加一個嚴正聲明,覺得沒睡夠的原因,純粹是因為睡眠時間太短。

來到廚房,陸仰打開冰箱,突然覺得不太對。

他又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确信了一個事實——

夏時雨昨天确實一口沒有吃。

在某些方面,陸仰的記憶力很好。

譬如他的東西一旦有變動,他都會第一時間察覺。

而夏時雨是個超級糊塗鬼,哪怕她把東西老實歸位,也和從前的位置差了十萬八千裏。

陸仰定定地看着冰箱。

夏時雨不僅一口沒吃,甚至都沒來冰箱裏翻找過一下。

沒事兒。

陸仰和自己說。

她又不是沒餓過自己。

再說了,她真想吃,他還能把東西從人手裏搶下來不成。

陸仰又看了一天書。

故事的最後,主人公終于從騎士夢中蘇醒,而他的生命卻也走到了盡頭,不由得悔恨萬分。

陸仰的指尖搓着薄薄的尾頁,輕嘆一口氣,合上了書。

如果以快樂為人生一大要義的話,或許不醒來反而更好吧?

比起驚覺自己一生都活得像個醜角,不如一夢到底,以偉大騎士的身份,轟轟烈烈地離場。

陸仰放下書,看了眼一天都沒有動靜的樓梯。

他起身往上走。

打開次卧房門,夏時雨已經醒了。

只是依然保持着蜷縮的姿勢,雙眼一瞬不瞬地盯着一處。

就算聽見開門的動靜,她也沒往這處瞥一眼。

陸仰莫名有那麽點兒尴尬。

他清了清嗓子,試圖提醒自己的存在——

沒反應。

“餓麽?”他問。

“還好。”

兩天沒吃飯了,他不信她這個小身板真扛得住。

“行了行了。”他伸手去拽她,“下樓吃飯吧。”

夏時雨倒也沒抗拒,乖乖下床。

只是沒兩步,身後一聲悶響,她來了個平地摔。

陸仰忙蹲身攙她:“不舒服?”

“啊,沒事。”夏時雨看着還有些迷迷糊糊的,“就是頭有點兒暈。”

陸仰深吸了一口氣。

他給人扶起,打橫抱回了床上。

“躺着吧,我等下給你端上來。”

太蠢了。

陸仰大步往樓下走。

沉迷什麽騎士小說,荒廢了自己的一生,早該睜開眼好好面對現實世界。

最終,陸仰下了一碗煮得爛糊的青菜肉絲面。

面碗有些燙,陸仰端上來時沒覺着有問題,但夏時雨的手怪嬌嫩,一碰就縮了回去。

陸仰只好親自喂她吃。

結果吃了沒兩口,夏時雨突然捂住小腹,眉頭緊鎖。

陸仰慌得手一抖,好險沒把面灑到床上。

好在只是胃疼,陸仰對此有那麽點兒經驗,從前留學趕due的時候,餓過勁兒了以為沒事,結果一吃東西胃反而不舒服。

陸仰喂她喝了點兒熱水,等到舒服點兒後,又哄着吃下了半碗面。

吃完後,夏時雨倚靠在床頭,雙手交疊于身前。

除了剛吃完東西的嘴唇看起來還算瑩潤,她整個人仍有些蔫巴,小臉慘白,眼底泛青,去鬼屋打工都不用上妝。

陸仰看着她,心頭莫名發梗。

“你是不是傻。”只是不知為什麽,話一出口變成了這樣,“不讓你吃你就真不吃了?”

夏時雨“嗯”了一聲:“不聽話好麻煩。”

“麻煩什麽?”陸仰不理解,“能有餓肚子麻煩?”

“有啊。”夏時雨微微仰頭,目光投向天花板,“不聽話對方就會生氣,生氣了就要挨罵挨打,很麻煩。”

聽她的語氣,比起害怕被罵被打,莫不如說,覺得面對別人的負面情緒這件事很麻煩。

陸仰剛想說什麽,轉念覺得不對:“等等,我好像沒打過你吧?”

夏時雨:“嗯。”

陸仰坐在床邊,指尖有些焦躁地點着床沿。

“那……誰打過你?”

他問得小心翼翼,夏時雨答得倒很坦然:“媽媽。”

她的目光始終沒有朝向他。

陸仰喉口發幹,之前端給夏時雨的溫水,倒被他自己拿來喝了一口。

“你媽媽,對你很壞嗎?”他盡量讓自己的語氣和藹一點,就像那種電臺裏的知心哥哥。

但夏時雨好像并不需要這種體貼:“沒有啊,她對我很好。”

“嗯?”這下換陸仰懵了,“那你剛剛說……”

“她就是有時候心情不好,才會打我。”夏時雨的語氣很平淡,“但是她也不想的吧,我覺得她打完我也沒有變快樂。”

蠢死了。

怎麽會有人挨打後還在乎施暴者快不快樂。

陸仰确實想狠狠罵她一頓了。

但看她那真誠的小眼神,別說打了,陸仰連句重話也說不出。

他擡手,本只想輕撫她的肩膀,手卻不自覺用力,給人攬進了懷裏。

不能說沒有一點私心。

夏時雨沒抗拒,但也沒迎合,乖乖倒在他懷裏,雙手自然下垂。

這讓陸仰錯覺自己随手從服裝店抱了個模特人偶。

但她到底比人偶要柔軟溫暖一點,身軀随着呼吸輕微起伏,有種異常的安逸。

陸仰又想起了那個夢。

他突然有點兒困倦,想就這麽安靜地睡下。

夏時雨安分地在他懷裏靠了一會兒後,突然冒出一句:“你媽媽對你好嗎?”

聲音輕飄飄的,像羽毛在搔他耳廓。

“啊,我媽……”突如其來的問題,讓陸仰一時語無倫次,“挺好的,嗯,挺好的。”

比起撒謊,更準确的是,他不知道母親對他好不好。

母親去世得太早,留存的記憶都是零星幾段畫面,并且随着時日不斷模糊。

從幼兒園起,老師便教他們唱《世上只有媽媽好》。

古詩、歌謠、散文,無一不渲染着慈母的形象,于是在他的印象裏,那日趨模糊的面容,又以另一種方式清晰起來。

當他在父親設定好的軌跡中倍感痛苦時,他常常想起母親。

溫柔的、慈愛的、包容的,一種完美的、刻板的母親形象,成了他從小到大,不為人知的慰藉。

所以,母親當然對他很好。

但為什麽面對夏時雨的問題時他會結巴,他不知道。

夏時雨沒有揭穿他的謊言。

她只是擡起原本下垂的手,輕輕地攬上一小截他的腰,聲音依然好似飄在半空:

“那真好啊,我們的媽媽都很好。”

陸仰張了張口,突然說不出話來。

他低下頭,深深埋進了她的頸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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