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章

第 11 章

那天過後,陸仰突然有一種沖動。

他很想知道,自己的母親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自打母親去世後,他和母親那方的親戚就很少來往,直到上高中那年,關系最近的姨媽去世後,他和那邊的親戚便徹底斷了聯系。

眼下父親也去世了,他甚至再也找不到一個了解母親的人。

好在除了人,還有物件可以說話。

這幢別墅便是他出生長大的地方,也是在這裏,他和母親相遇又告別。

陸仰打開了父母卧室的門。

母親去世沒多久,他和父親便搬了家,往後鮮少來這裏。

因而,這間房間對他來說,像是一個塵封已久的潘多拉魔盒。

和風聞不斷的夏為仕不同,父親一生沒有再找,如今,卧室裏仍挂着兩人當年的結婚照。

印象中大到占據整面牆的照片,如今看來竟不過爾爾。

金屬邊框業已褪色泛舊,照片本身倒還算清晰,父親一直沒有太大變化,而旁邊的女人,看起來竟有幾分陌生。

女人一頭秀麗的黑發燙卷,五官端正大氣,化着當時流行的柳葉眉,細細柔柔的一條,卻掩不住眉宇間的英氣。

這便是我的母親嗎?他平視着照片,心想。

小時候的他總是仰視着這張相片,印象最深的是母親那雙鮮豔的高跟鞋。從那個角度他看不清二人的面目,只能憑想象将畫面構建完整。

原來這麽多年,他都想錯了。

屋子裏的東西很少,當年搬家時,父親帶走了大半。

剩下的多是些老舊無用的物什,陸仰在這之中翻翻揀揀着,意外發現了一盒錄像帶。

錄像帶上貼着一張标簽貼,如今已經泛黃卷邊,算算上面的日期,那時候他才一歲左右。

而母親也還活着。

陸仰攥着它,感覺心髒在猛烈跳動。

屋內并沒有播放器,他轉身朝地下室跑去。

推開儲物間的門,撲面而來的灰塵讓他一瞬間迷了眼。

儲物間內堆放的多是些老舊家具,橫七豎八的,幾乎找不到一條清晰的道。

陸仰側着身子在之間穿梭着,眼前陡然一亮。

角落裏放着一個紙盒,裏面堆滿了錄像帶,都是當年大熱的影視劇。

他将錄像帶一疊疊搬出,終于在下方看見了一臺播放器。

大抵是掩在錄像帶下的關系,它沒有沾染太多灰塵,看起來光潔如新,時光仿佛就此停駐。

陸仰一路将它搬到了客廳。

錄像機對他來說算是個老古董,他不太會用,對照着網上搜來的教程搗鼓一番,居然真的連上了電視。

大抵因為家裏的電視也上了年頭。

這幢別墅裏的大件器具都過于陳舊,一切都定格在了他們搬走那年,時光就此凝聚停駐。

直到他回來,再攪動這風波。

屏幕閃動了一下,現出一片綠油油的草地。

定睛一看,似乎就是家裏的前院。

畫面抖動着轉向了另一個方向,最終定格,屏幕中央站着一個小男孩。

陸仰猶豫了許久,才确認這個小豆丁應該是當年的自己。

“來爸爸這邊。”畫外音道。

看來,這是父親在拍攝。

父親一邊說一邊後退,畫面範圍逐漸擴大,直到畫面邊緣現出了一個女人,陸仰一秒将視線從中央移開,如饑似渴地盯着。

女人身着米色羊毛背心裙,黑色褲襪,長發在腦後挽成髻,打扮得格外端莊。

畫質不太清晰,但仍能看出女人莊嚴的面容。

陸仰感覺自己的呼吸在顫抖。

畫面裏,小男孩聞聲搖晃着向前。一雙手無措地張着試圖保持平衡,卻還是在走了不到五米,便一頭栽倒在地。

畫面劇烈地晃動了一下,父親的鞋子在屏幕裏一閃而過,鏡頭重新對準了小男孩。

“陸仰,站起來。”

這是陸仰第一次聽到母親的聲音。

混雜着磁帶的“沙沙”聲,但音色仍是柔和的,可語氣卻分外嚴肅。

“陸仰,你可以自己站起來的。”女人又道。

陸仰忽然發現,自己沒有小名。

親戚們有時會叫他“小陸”,而在家裏,父親從來都是直呼他的大名。

他一直以為是父親太過嚴肅,原來早在當年,在他是個連路都走不穩的小男孩時,他的母親已經這麽連名帶姓地叫他了。

小男孩趴在地上,昂着腦袋看了幾秒,确認沒有人會扶起自己後,只好自己慢悠悠爬了起來。

畫面邊緣,女人的面上露出一抹似有若無的笑意。

“來,來爸爸這邊。”父親又道。

小男孩像剛才那樣,張着一雙小手向前。

步伐快了些,于是,摔得也更慘重了些。

他大概是真的摔疼了,哇哇大哭起來。

畫面再次劇烈晃動,對準了地面。

仔細聽,能聽見女人細微的聲音:“沒關系,不用去。”

于是鏡頭重新舉起,對準地上那個大哭的小男孩。

“陸仰,男子漢是不可以哭的。”女人說,“堅強一點,自己站起來。”

話都講不利索的小男孩,自然也不懂什麽叫所謂男子漢。

他只是聲嘶力竭地哭着,用本能來訴說自己的痛苦。

可是沒有人聽見他的訴苦,朝向他的只有黑洞洞的鏡頭。

等到他終于哭累了,他用沾滿泥巴的小手抹了把眼睛,直把小臉也抹得灰撲撲後,笨拙地站了起來。

“你看,我說什麽來着。”女人看向鏡頭這側,輕聲道。

小男孩沒有哭了,但也不敢再向前。

他茫然地看着前方,眼裏寫滿了恐懼。

“來爸爸這邊。”父親像個只會重複同一句話的機器人。

小男孩沒有動。

“陸仰,大膽一點走過來。”女人道。

小男孩依然沒有動。

“那爸爸媽媽就不要你了,自己回去了。”女人轉身佯裝要走。

小男孩就算聽不太懂話,也能感受到這之中暗含的威脅意味。

他無措地邁着稚拙的腳步向前,結果又是摔倒,大哭。

但這次,他沒有哭很久,便自己站了起來。

女人滿意地笑了。

陸仰面無表情地看完了錄像帶。

整段錄像接近半個小時,來來回回不斷重複着小男孩走路又摔倒,摔倒後又站起的畫面,好像一部吊詭的cult片。

直到最後,他完整地從草坪這頭走到那頭,女人欣慰地上前:“來,我們一家三口合個影。”

父親的臉第一次出現在鏡頭前,兩人笑得開懷,唯有中間夾着的小男孩,睜着一雙張皇的淚眼。

陸仰莫名感到一陣惡心。

他想吐,又吐不出來,只能定定地看着已經黑屏的電視。

他沒有一個溫柔的、和藹的慈母。

無數次,當他在父親的威嚴下瑟瑟發抖時,聊以自丨慰的那個美好形象,都是假的。

這是一場長達二十年的,可笑的幻想。

但是母親并沒有錯。

沒有人規定世界上只能有一種形象的母親。

有他幻想中的慈母,也有現實裏的嚴母,當然還有夏時雨的母親那樣的。

想到那個人,陸仰擡起頭,看向樓梯的方向,目光猛然頓住。

夏時雨正站在樓梯中段,定定地看着他。

她不知在那裏站了多久,陸仰慌張地抹了一把臉,幹巴巴的,他沒有失态。

但她的眼神看起來很猶豫,仿佛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不敢再向下。

陸仰莫名覺得丢臉,似乎在她這種人面前,示弱是一種恥辱。

這可一點都不符合父母對他的期望。

只是現在……他們都走了不是嗎?

“夏時雨。”陸仰仰頭看着她,“下來陪我會兒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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