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章

第 12 章

聞言,夏時雨又盯着他打量幾秒,而後低下頭,小心翼翼地一步步下臺階。

直到來到客廳,陸仰指了下身邊的位置。

夏時雨聽話地坐了上去。

彼此無言。

陸仰是不知該說什麽,而夏時雨是那種能在沉默中待一輩子的人。

兩人就這樣面對着已經黑屏的電視機。

陸仰感覺自己喉口發堵,郁結得慌。

他迫切地想要發洩一番,卻又找不到一個理想的方式。

他只能一遍遍地深呼吸,在寂靜的客廳裏分外響亮。

耳邊傳來細碎的動靜,是夏時雨倒了一杯水。

他以為她自己要喝,結果轉頭水被遞給了他。

陸仰接過馬克杯,仰頭一口氣喝完了。

猛烈的心跳被溫潤的水流壓下,他的呼吸逐漸平複。

“我今天突然發現,我的媽媽對我其實并不好。”陸仰對着空氣開口,“……不,也不是不好,就是,不是我想象中那種好。”

“那你想象中的她是什麽樣?”夏時雨輕聲問。

“很溫柔,很和藹,在我受傷的時候會幫助我,在我痛苦的時候會安慰我。”陸仰說。

“唔……”夏時雨思索了少頃,“那聽起來很難喔。”

陸仰扭頭看向她:“為什麽?”

“因為,做媽媽是很辛苦的呀。她有好多好多的事情要做,人一旦過于忙碌,大概就不會比較溫柔。”

陸仰一時啞口。

他對于母親的真實記憶實在太短,他不知道她有沒有很忙。家裏從小的條件就很不錯,很多事都有傭人幫忙,她大概不用像別的母親那般操持很多家務,但應該也有很多傭人無法代勞的、她必須要做的事。

“那你呢,你會想要成為一名母親嗎?”陸仰突然好奇。

夏時雨搖搖頭。

“為什麽?”陸仰問。

“因為,有了孩子就會有牽挂。”夏時雨說,“就沒有辦法安心走掉。”

陸仰啞然失笑。

她對這個夢想倒是始終如一。

陸仰扭頭看了眼窗外,發現太陽還好端端地挂在西天。

“今天怎麽起這麽早?”他問。

夏時雨:“大概是因為,早上太陽沒有升起的時候,就困到睡着了。”

她的作息看起來逐漸趨于正常了。

可喜可賀。

“要吃飯麽?”陸仰問。

“不餓。”

意料中的回答,但這次他沒有去揶揄幾句。

不餓那就不吃吧。

和其他事一樣,在吃飯時間這方面,陸長明也很嚴苛。

哪怕有時候,陸仰偷偷吃了零食根本不餓,也會被押到桌前,強行塞下那碗飯。

好幾次他被撐到胃痛,回到房間大吐。

逼一個不餓的人吃飯,和禁止一個餓着的人吃飯一樣痛苦。

陸仰恍惚間發現,這兩件事他好像都做了。

某些方面,他和他父親本質是一類人。

“那你什麽時候餓了再告訴我。”陸仰說,“我睡着了也沒關系。”

夏時雨:“好。”

往日他看到夏時雨時,都已經預備洗漱休息了。

但今天,時間還很早。

他上前将錄像播放器的線拔掉,準備關電視時猶豫了一下:“陪我看會兒電視好不好?”

夏時雨沒說“好”,但也沒說“不好”,只是沉靜地望着他。

陸仰就當她默認了,把電視調到正常頻道模式。

他回到沙發上,換了好幾個臺:“想看什麽?”

“随便。”

聽趙琤說,她這種病人的一大症狀,就是對各種事物失去興趣。

所以,這些花花綠綠的節目在她眼裏,大概都是一樣的無趣。

陸仰便沒再問她,循着自己的興趣調臺。

早些年娛樂貧乏,電視确實是個有趣的玩意兒。

但現在,難怪大家都不愛看電視了,娛樂感官的阈值被拔得太高,這些傳統的電視節目早已無法滿足。

陸仰挑挑揀揀,最終定格在了電影頻道,上面在放皇後樂隊的傳記片。

電影已經放到了演唱會部分,開場曲陸仰很熟悉,在英國起碼有二十首的“第二國丨歌”裏,這首歌必然能占據一席之地。

當年留學時,他曾在街頭看到一群人快閃唱這首歌。彼時的他對于這首歌沒有太大感觸,僅限于聽過的程度,但聽到一群人高呼“mama”,還是分外震撼。

屏幕裏,主唱坐在放滿飲料的鋼琴前,深吸一口氣,按下了琴鍵。

伴着臺下的歡呼聲,他開口:

“Mama, just killed a man,

Put a gun against his head……”

(媽媽,我剛剛殺了一個人,

我拿木倉指着他的頭……)

陸仰笑笑,擡手比木倉,抵上了夏時雨的太陽穴。

“Pulled my trigger now he's dead……”

(扣下扳機,現在他死了……)

“砰。”陸仰擡手,裝模作樣地吹了一下指尖。

夏時雨歪了下腦袋,閉上眼。

陸仰有些驚訝地一挑眉稍。

他沒指望夏時雨能配合他,畢竟像她這種人,絕對是一二三木頭人大賽冠軍的有力候選者。

“如願了?”他問。

夏時雨一點點轉過頭面對他,把他的問題抛了回去:“如願了?”

陸仰愣神。

他輕輕搖頭:“好像沒有。”

夏時雨好像不太想再搭理他,把頭扭了回去,繼續板着一張小臉看電視。

你要是如願,我就不能如願了。

陸仰在心裏想。

演出還在繼續。

主唱動情地彈着鋼琴,高呼道:

“Mama……”

“媽媽……”陸仰在心底重複,随着音樂默念。

“I don't wanna die,

I sometimes wish I'd never been born at all.”

(我也不想離開,

有時我甚至希望自己從未來過這個世界。)

尾奏間,陸仰無意識轉過臉,卻撞上她的眼淚。

夏時雨在哭。

她面無表情,任由眼淚在滾,沿着她蒼白的面頰下墜,落進頸窩不見。

一顆,又一顆,她的神情始終淡然,只有眼眶随着生理反應變紅。

陸仰下意識屏息。

他忽然發現,這是自己第一次看見她哭。

在認識夏時雨之前,他想象中的患者,明明是像林黛玉一樣,成日淚眼婆娑、傷春悲秋。

可是她好像并不會難過。

莫不如說,她根本沒有情緒。

就像一具被抽幹靈魂的軀體,在機械地活着。

但是現在,她哭了。

她擁有了一點,能夠驅動眼淚的情緒。

頭一次,他覺得別人的眼淚也不是那麽讓人無措的東西了。

陸仰擡手,将她的臉掰向自己的方向:“你哭了。”

“啊。”夏時雨後知後覺地摸了摸自己的臉,“好像是。”

“怪新鮮的。”陸仰一邊幫她揩眼淚,一邊問,“你還記得,自己上一次哭是在什麽時候嗎?”

夏時雨微微低頭,将自己腦袋的重量安心壓在他手心,然後開始認真思考他的問題。

“好像是去年吧,去年年底。”

那時候陸仰還沒有回國,但算算時間,已經半年了。

“為什麽會哭。”他問,“誰欺負你了?”

“沒有啊,就是坐在家裏吃飯,吃一半突然很想哭,就哭了。”

陸仰哭笑不得:“被東西難吃哭了?”

“不難吃。”夏時雨搖搖頭,“但大概也沒有很好吃吧。我已經很久無法好好品嘗食物的味道了。”

明明是随時随地、沒有原因都能哭出來的人。

“那後來為什麽再沒有哭過?”

“唔……可能是因為,覺得哭很麻煩很累。”

确實很累。

陸仰那次在趙琤面前崩潰大哭後,渾身跟脫水似的乏力口幹,太陽穴一陣陣脹痛,第二天眼睛還腫得睜不開。

好在除了趙琤,沒人見到他這副狼狽樣,而他經過那番發洩後,整個人都活了過來,一掃之前的頹喪。

所以有時候,大概必須給情緒一個缺口。

釋放的代價,怎麽都比壓抑要小。

“那今天是不是得慶祝一下?”陸仰揉揉她微涼的臉。

夏時雨擡起眼:“慶祝什麽?”

“慶祝你時隔半年終于又哭了啊。”

夏時雨沉默少頃:“你這個人有時候好奇怪。”

确實是個奇怪的慶祝理由。

陸仰:“那就慶祝我是個在幻想裏活了二十年的傻x,讓你高興一下,好不好?”

夏時雨搖搖頭:“我不高興。”

“我這麽倒黴你不高興?”

“為什麽要高興呢?”夏時雨反問,“如果我倒黴了,你會高興嗎?”

換在相識之初,對于這個問題,陸仰一定會第一時間高呼同意。

仇敵落難,可是比自己得志更痛快的事。

但現在他猶豫了。

陸仰:“那什麽都不慶祝了,我就想單純吃頓好的,行不行?”

“行。”

“你陪我去?難得今兒你起這麽早。”

夏時雨猶豫了,一猶豫她就不說話。

“我們挑個包廂,全程你不用和除我以外的人說一句話,埋頭吃飯就行。”陸仰說。

“為什麽一定要我去?”夏時雨輕聲道。

“我想你陪我,不行麽?”

甭管是慶祝、發洩還是紀念,陸仰今天就是想吃頓好的。

光有上檔次的餐廳不成,還得有她在身邊,這頓飯才完整。

夏時雨又不說話了。

陸仰揉揉她的臉,依然沒反應。

“我今天真挺郁悶的。”陸仰說,“要不我把我小時候的錄像給你看,是我學走路的錄像。全程我走了又摔走了又摔,沒有人扶我,哭了也沒有人哄我,我在想他們訓狗是不是也這樣,狗好歹還有零食獎勵,我只能吃一嘴土……”

唇上忽地微涼。

夏時雨擡手捂住了他的嘴。

“你有點啰嗦。”她說,“好吧,我陪你去,你不要把錄像給我看。”

“成交!”陸仰痛快起身。

出門前,他把錄像播放器又搬回了地下室。

連帶着那盒錄像帶,也扔進了紙箱裏。

夏時雨不要看的東西,從此以後他也不要再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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