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變故

變故

南見凝從懂事以來都沒想到下跪磕頭是那麽容易的事情,第一戶人家裏的大兒媳,她記憶裏管人叫嬸子的人如今也成了老太太,老太太正坐在樹底下跟鄰居們聊天,那裏稀稀拉拉圍坐了五六個人。

她走過去雙腿一彎,端端正正地跪下,重重地磕了個頭。一堆嬸子們心知肚明,有人趕緊攙起她來,有人已經認出她來連忙招呼着人去了。

大家都“甜甜,甜甜”地叫着她,直到寫花圈挽聯的時候才知道她的大名叫南見凝。

她繼續報喪去,麻木地流着淚磕頭,兩膝跪得疼到麻木,額頭磕到滲血。

村裏長輩們來了不少,她不懂怎麽操持喪事,只能麻木地跟在邊上掏錢。

她給外婆擦洗身子穿壽衣,不停地歪頭把眼淚鼻涕抹在肩頭,黑色T恤被蹭出一片明晃晃的髒漬。

外婆瘦到只剩一把骨頭,放進棺材裏的時候,棺材裏頭空得很。嬸子們往裏頭塞衣服,把外婆當當正正地圍好。

釘棺蓋的釘子那麽長,漆黑的棺材上蒙上紅綢套,綢套上的金色蓮花開得燦爛,外婆永遠離開了她。

出門前子孫磕頭,表兄們排在前頭,她排在最後面,還被推搡了幾把。

她站在燃燒的紙紮堆邊,看那些金燦燦的房子、車子、馬、花圈都化為灰燼,赤紅的火焰烤得她渾身發疼,但胸膛間卻冷若冰窟,一絲一毫的熱氣都感覺不到。

出殡上山,表兄們沒有一個人願意摔盆打幡,她來。

她扛着幡跟着馬車在四十多度的烈日下走了十幾裏山路到墳地,其他騎電動車上來的人早已等得不耐煩。

埋完下山,她付錢開席,看着滿堂吃喝碰杯的人滿面紅光,自己卻連一口水都喝不下去。

沒有了,她在這世上再也沒有一個親人了,支撐着她活下去的動力,沒有了。

席散了,表兄們所謂的正事兒才開場。因為外婆留下了一張十萬多塊錢的存折,而她的表兄們是親孫子,所以他們要分了這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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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都在問她密碼,沒有人問一個孤老婆子是哪裏來的這十萬塊錢,或許大家都知道,只是壓根兒就沒考慮還給她。

南見凝從工作後給外婆每個月打兩千塊錢,逢年過節還會給紅包,天天叮囑老太太該用錢就用,花完了她管,可是老太太愣是存了這麽多。

兩個舅舅家有四個哥哥,這次回來了三個,兩個姨家的哥哥姐姐們,看她也都是一臉厭惡,沒有一個人給她一點好臉色。

他們恨了她這麽多年,直到這一刻還在抱怨,老太太如果不是執意要養她的話,也許根本就不會落得如此孤苦的結局。

所有人都說了,她命硬,會克死親人。老太太不信,這下看到了吧,所有人都因為她而痛失至親,她會給所有人帶來厄運。

南見凝坐在門檻上把自己縮成小小的一團,人人都問她要密碼,她說不知道。問得不耐煩了,推搡逐漸變成了拳腳相加,哥哥們都是三十幾歲的大男人,拳腳委實很重,如果不是村裏長輩拉着,她怕是要被打進醫院。

她最終報了自己的生日。

那天的夕陽血紅血紅的,她當時特別希望大舅家的大哥也回來了,那個小時候曾經對她友善過的唯一一個兄長,他也會這樣恨不得她去死嗎?但是自從大舅去世後,大哥就再也沒出現過。

一晃二十幾年,大哥恨她還沒恨夠嗎?

她孤身一人,她認了。

第一天過去,她頭發就灰了一大半。

她一個人躺在外婆的小床上睡了三天後,整頭頭發都白了。

燙了大半年才趨見自然的大波浪,變白以後像是腐敗的動物皮毛。

第四天,表兄們帶着挖掘機工人來了,他們直接把她從外婆的老房子裏拖出來,三下五除二把院子扒得一幹二淨,老太太死了,這所院子可以蓋小樓了。

她許久未進米水,一頭白發也沒能讓別人生出恻隐之心來,最後只能獨自回程,然後在火車上一頭栽到了過道裏。她包裏裝着外婆的一縷頭發,以及外婆珍藏了許多年的外公的老花鏡和煙袋,這就是她的所有了。

南見凝累極了,不知道自己這是醒了還是夢中夢,在別的夢裏她總是想醒就能醒,可是在和外婆有關的夢裏,她不想醒。

她好像聽見了外婆的聲音,老太太捂着她的眼睛不停地告訴她:甜甜,閉上眼睛,閉上眼睛,什麽都不要看。

不要看什麽?

南見凝不懂外婆想告訴她什麽,她回華都後在一個偏僻的公墓給外公外婆立了個衣冠冢,權當是一份寄托。如今祭奠都能在網上點蠟燭,她立個衣冠冢也該是有用的吧?

反正老家已經沒人能給外公外婆上墳了,她這輩子也不太可能再回去。

說什麽祖宗責難她也不怕,她一個孤女有什麽可在乎的?祖宗也沒保佑她幸福一生,讓她從小嘗盡人間凄苦,她沒有祖宗,有也不認!

周一上午,南見凝請了個臨時假去醫院拿結果。

結果不太理想,确定是陣發性房顫。

南見凝不知道為什麽她年紀輕輕會這樣,她下意識地想要打開手機查查看房顫會怎樣,又突然意識到她還在醫生面前坐着,這樣做未免太不尊重人家,便老老實實地把手機裝了起來。

醫生主張她做射頻消融術,她這個年齡沒有什麽基礎病,尚處于發病早期階段,心房未明顯增大……射頻消融術的成功治愈率高達60%-90%。畢竟長期服藥不是久法,可能會引起血性疾病……

要不要做手術,當然需要仔細考慮考慮。她拿了藥後先去了一趟公墓,跟外公外婆聊了許多,墓園裏只有北風作響,不知名的鳥偶爾嚎叫一聲,沒有人回答她。

南見凝趕着回公司上班,可一進大樓就覺得今天這氣氛怎麽怪怪的,準确來說,是別人看她的眼神怪怪的。

當她進到辦公區後,就更加确定了自己的感覺,因為所有人都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還一臉欲言又止的模樣。

南見凝的心又開始狂跳,難道趙正德和宋思賢真的指名道姓地檢舉她參與學術不端了?

主編辦公室的門開着,曾澈在門邊一閃而過。

南見凝更加疑惑,曾澈在她辦公室做什麽?

“我說,今天到底怎麽回事兒,我臉上長字兒了嗎?一進大樓都看我。”南見凝放下包脫了大衣,襯衣外面還套着一個呢料馬甲,在辦公室裏溫感剛剛好。

曾澈也是欲言又止的,糾結半天後突然問她:“凝凝,你沒看手機?”

南見凝蹙眉:“看什麽?”工作群她看過了,沒什麽要緊的東西。

曾澈知道她平時不刷微博不看八卦,但人言可畏,她馬上就會從別人嘴裏知道那些肮髒的東西。他咬咬牙,把自己打開的頁面遞給了南見凝:“我已經讓人查了,但是這些消息從今天淩晨起就瘋狂擴散,還有大波水軍推波助瀾,這會兒已經壓不下去了……”

南見凝只看了兩眼,頓時通體生涼。

起底光斯傳媒全能姐姐,美人皮下的前程交易!

病嬌美人原是10·6案受害人,緣何變身美人蛇?

金牌出版人南見凝名不副實,傲人成績居然是美色交易!

……

各種各樣的爆料,指名道姓地把南見凝黑出了十八條街。

網友們扒出了10·6案是十年前的一樁性質特別惡劣的故意傷害案,晚歸的女大學生南見凝路過學校旁邊在建工地時被四個社會混混圍攻!因為劫財未果,混混們将女大學生毆打至重傷,險些喪命。但那四個人當時尚未成年,還不滿16歲……

無數個惡意爆料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是華都本地人,當年都知道那個女學生哪裏只是被劫財,長得超級漂亮,有腦子的人都知道那是劫色的,四個未成年又血氣方剛的混混輪流上……

後面還有所謂的校友爆料,南見凝能進光斯傳媒,即當時尚未改制的華都出版社,是華都大學居中聯絡給她的安撫條件,因為她拒絕保研。

各種來路不明的營銷號下場爆料,暗示南見凝的出版事業部主編也是名不副實,德不配位。暗指去蕪文化的優秀圖書項目都是下面人集思廣益的結果,而非她專業素養過硬。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因為任何工作都不可能是一個人的功勞,這指責讓人無法反駁,卻讓南見凝心口重如千斤,整個人都仿佛被一大團浸水的棉絮包裹着,幾近窒息。

又有光斯傳媒員工暗指她進集團後,以美色換取利益,是集團裏挂號認證的狐貍精。

各種不堪入耳的污言穢語充斥着小小的手機屏幕,南見凝雙耳轟鳴,甚至都聽不到自己在說什麽。

胸腔裏湧起一陣怒火,那些肮髒的字眼幾乎燒透了她的心……

曾澈拿走手機,看她踉跄兩步扶住辦公桌站着,伸手把泡好的茶遞給了她:“凝凝,你先喝口熱茶緩緩,我們——”

“所有人都知道了,都知道了,他們都說我是個爛女人,說我——”南見凝劇烈地氣喘不止,端着茶杯的手抖個不停。

“啪啦”一聲,茶杯落地碎片亂飛,熱茶在地磚上淌成一片,南見凝眼前一片白茫茫後頓時陷入黑暗,整個人無意識地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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