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七章
傳聞中那好賭爹——昌平帝此時并不知曉他心心念念的寶貝兒子正在外頭信口雌黃。
淮陰侯從臨淄接到命令後立刻坐上馬車,前往京城,但年歲虛弱到底耗費時間。
比起前朝初始時大興佛教,後來武宗滅佛,大安朝對佛道兩家并無明面上的尊崇偏好,也正因為如此即便是淮陰侯的觀星閣也透露着雪洞一般的簡樸。
甚至什麽都沒有供奉,高高的桌案上只有博山爐燃燒着倒流香。
“漸。”淮陰侯垂眸。
“風山漸,上上卦。”
“陛下,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即便身居高位,也有念念不可得之物,而如今便是太子殿下逢雨化龍之機。”
年老的長者擁有着一雙洞悉世事的眼眸,如同經過歲月釀造的醇酒,濃厚和柔,使人随着她的話語開始寧靜。
大安朝開國後分封功臣良将,共冊八位開國國公,十二位開國侯,世襲罔替。
但随着經歷太祖皇帝逝世,帶走了兩個國公和三個侯爺,昌平帝的時代也只剩下寥寥幾位。
而這位善于占蔔,精通陰陽八卦的淮陰侯一脈偏愛真龍天子,自開國以來便偏安一隅。
一生最聲勢浩大之事便是最初的淮陰侯身為前朝國師,斷言還未曾入主中原的太祖皇帝為天命所歸,保了這一脈的永垂不朽。
這一位淮陰侯自皇太子出生之日便斷言:啓明之星。
皇太子失蹤一事太過離奇,又不能輕易動搖國本大動幹戈,請有蔔算之能的淮陰侯入京,已經昌平帝想到的最不引起動蕩的舉措。
“他是安全的,對嗎?”
大殿空曠,寂靜無聲,倒流香的煙圈徐徐上升,如雲似霧。
“旅卦。”
下下卦。
淮安侯輕笑:“陛下,既然早在一開始便已經選定了刀與磨刀石,又何必計較刀會否折斷?”
長子為王,次子為嫡,本就注定争鬥。
若再往前追溯,喬皇後為太祖皇帝發妻,三個兒子在戰場上接連逝世,湯貴妃憑借世家出身,不聲不響摘了果子,誕下如今的昌平帝。
喬湯兩家皆為外戚,可新仇舊恨本就鮮血淋漓,更何況皇位傾軋你死我活,太子這一遭本就不尋常。
外頭太陽高懸,可在淮陰侯那溫潤的眼眸中卻帶着徹骨的冰冷:“刀斷了,磨刀石便沒用。”
“換一把新刀就夠了。”
兩人四目相對,昌平帝久久無言,他知曉這話是他原先心中所想。
可人非聖賢孰能無過,他身為皇帝,皇室那一代僅剩的血脈自然對孩子之事上認為十拿九穩。
他在此之前始終認為從前種種皆是湯家以南王自作主張,而非南王有謀害血親之心。
“當然,若是陛下不信,可以再宣召僧人進宮。”淮陰侯一脈對于信仰一事從來沒有排除異己這個想法。
她們始終貫徹,想信就信,不信就算了,所以十分寬容。
昌平帝甩袖離開,珠簾因他的快步離開而掀起漣漪,後頭傳來他铿锵有力的回應:
“他是皇太子。”
“是我親自撫養長大,最滿意的王朝傳承人。”t
淮陰侯輕笑,側頭看向外頭晴朗的天,笑意溫和,随手将蔔算出的卦象打亂,好似沒有什麽事情能夠打擾她枯井般的洞悉所有的眼眸:“今夜星子很亮,明日黎明浮白,天色應當極好。”
旅卦下下簽——飛鳥樹上壘窩巢,小人使計舉火燒,君占此卦為不吉,一切謀望皆徒勞。(1)
“當斷則斷,必受其亂。”
尋常人家連家裏的鍋碗瓢盆被兄弟幾個繼承的多少都會争執,更何況是天下萬裏,江山美景?
都是龍子龍孫,誰又甘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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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明頭次對一人産生了好奇。
他聰明,小時候開蒙未曾識字就能将父皇口中詩詞原封不動地複述,長大後在戰場上如有神助,好似他天生就知曉該如何打仗一樣。
想要的任何東西都唾手可得,連人都會主動送上門來一個趕一個地任他差遣。
唯獨薛聞。
一個在他沒有預料中淩空出現,一個與他之前單薄的認知完全不同的人。
是一個......有顏色,有情緒的,人。
連最為挑剔的眼光和刻薄的嘴巴也覺得她這張初看無驚豔感的臉龐有着淡妝濃抹總相宜的嬌豔。
她是好看的。
但這種好看不足以吸引從小什麽都用最好的,真正用錦繡堆砌出的太子殿下,讓他被吸引的原本就是薛聞的與衆不同。
原本以為膽小想逗逗,誰知竟然自己懷疑起自己。
這哪成。
自從這一日意識到什麽後,秦昭明便開始每日都踩着點兒在薛聞快要起床之時在她門口砍柴,沒過幾日柴就被砍完了。
周圍鄰居也沒有存貨。
要知道過冬最重要的便是柴,柴都準備用一冬,雖說只需要添幾個錢便能夠不用自己出力,但還有許多人出不起這個錢,寧可自己來,所以秦昭明這活計沒過幾日便又結束。
這一日薛聞被影響着醒得早,睜開眼聽着外頭又重新歸了寂靜,心裏還有點不習慣。
轉念反應過來暗罵自己賤得慌。
但醒都已經醒了,便準備洗漱起身,随手挽了根辮子,将三千青絲束起,薛聞朝着外頭潑水,差一點潑在外頭俊朗昳麗的臉上。
覆水能收。
她硬收。
抱着盆她心有餘悸,胸膛內劇烈跳動,瞪大了眼睛:“你在我門口做什麽?”
“等你起身啊。”
秦昭明理直氣壯,薛聞發覺從她這個視角看他,剛好秦昭明的頭能将太陽完全覆蓋,好似本身他就會發光。
閃得眼疼。
于是歇了問他等她起身做什麽,将心比心一下和她以前追着問蔡大娘也沒有什麽不一樣。
都是問長輩,她都懂。
在自我調理之下,薛聞很快給自己找好了理由,忘記了這青年人高馬大,肉眼可見的并非弟弟。
看了下他的腿,想着他也老待在這院子裏不好,問:“等下我要帶查查去外頭,要不你跟查查.......”
薛聞頓住。
因為這幾日秦昭明格外吸引薛聞注意,被忽視的查查已經由護犢子的母雞變成要争寵的原住民。
在氣性上來講,她怕查查帶着阿昭出去把阿昭給賣了。
從智商來講,她怕阿昭把查查給賣了。
所以,她再一次覆水能收,硬把要說的話改口成:“咱們有車,帶你出去看看?”
見秦昭明點頭,她趕緊提着裙子跑到院裏頭跟查查說:“看你今日辛苦,你今日留在家裏核對賬就行,外頭的賬我來對。”
“那...要不你帶阿昭出去,他力氣大。”查查賢良大度。
薛聞擰眉為難:“你樂意啊?”
“沒事沒事,我知道你最在意我了。”查查得意,不用看賬一身輕松,瞬間從晨起後的困頓清醒過來:“我跟嬸子一起忙,你去吧。”
薛聞點點頭,抿了抿唇給自己在衣袖裏鼓了股勁。
語言的藝術,她又掌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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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昭明是誰?
大安皇太子。
十歲被父皇扔在軍營和軍士同吃同住,十四歲親涉戰場,誅殺匈奴南可汗,枭首城牆,從死人堆裏拼殺出的皇太子。
哪裏斷個腿就需要如珠似寶的将養着,甚至一點兒不起眼的癢和疼都成了這人眼裏的大事。
但現在一個粗陋的從未在他面前出現過的驢板車,成了他出行的必備。
要麽上車,要麽在家老實待着。
秦昭明看了眼這個車,很有骨氣地選擇了第一個選項。
“那你可要好好帶着拐杖,不然長歪了可就生的不好看了。”
秦昭明心裏輕啧一聲,我就算腿殘了長的也足夠迷倒你,但面上乖乖應了,不用馬夫攙扶,骨節分明的手掌借着驢車的支撐,将自己帶進車上。
入冬後的晴朗天氣就像織金的衣擺,看似溫暖滾燙,貼近了才知曉,原來是冷的。
薛聞起的時候已經不早,碼頭今日要走的貨船都已經離開了,只剩下還在甩貨的零散船只和小商販,熙熙攘攘,吵得讓人聽不清究竟在說些什麽。
再加上伸出的粗糙手掌哈上一口熱氣,配上還未散去的零散薄霧。
喜歡的人類似薛聞她看到了人世間不同的生活,不喜的人類似秦昭明他不明白薛聞不缺錢為何要來這裏,這裏随處可見的水坑,讓她上一次來的時候鞋子上踩了一腳泥濘。
但這裏的大多數人,他們來不及想究竟喜歡還是不喜歡。
光是看顧眼前,就已經足夠,哪裏還會想越過眼前的天之外的生活方式?
一到碼頭便任何車都過不去了,薛聞下車,還伸手準備攙扶秦昭明。
只有她敢朝他伸出手,即使他并不需要。
而後薛聞看着他将手放在她的掌心,卻沒有感受到來自他的重量。
比起攙扶,更像是......牽手?
薛聞忽地意識到動作的親密,動作不再幹脆利落,不知該要怎麽松開才夠自然,直到掌心中再一次觸摸到那道猙獰的傷疤。
還有脊背上的遍體傷痕,她想象不到究竟會是什麽情形才會留下這麽殘忍的傷口。
“賣花了,賣花了,來看看。”
“小郎君,要不要給小娘子買花戴?”
随口就來的叫賣聲轉移了被松開後耿耿于懷之人的注意,但顯然這個時節并不适合鮮花,粗糙的泥盆裏只有花枝的枝幹。
最暢銷的是用紅色布制的絹花,想着快要過年,緊緊腰帶添一抹喜慶。
但在眼高于頂的秦昭明看來,這花都不用細看,太過粗劣,配不上薛聞。
她現在辮子尾處簪的話也不能細看,在她身上也是相稱的,比眼前這個花樣子好多了。
不過秦昭明依舊被叫賣聲鬼使神差地吸引,拄着拐杖過去。
俊秀的少年郎風姿配上千紅萬紫的花朵,連貧瘠的絹花都顯得價值千金。
“那花怎麽賣?”
“小郎君真是好眼光,這花可是十年老根,保準能開花,和他們那些拿枯枝騙人的完全不一樣。”
“而且這花還是我剛從一個異域商人那找來的,尋常人根本不得見,和咱們這裏尋常樣子的牡丹完全不一樣 。”
秦昭明看不出來是幾年老根,但他記着自己見過這花。
不過并非西域而來,而是曹都幾年前培育出來的青金霞蔚,由花蕊到花瓣由墨色漸變為深藍,陽光之下,潋滟着金光點綴,攝人魂魄。
有文人墨客未曾見過,卻還專門為它寫了許多詩詞歌賦,稱為花中神祇。
若真是這花,倒勉強能配。
但看來這人說的話颠三倒四,說得不知所雲,況且他也只是看過這花有些印象,哪裏知道枝幹是不是真長這樣。
“喜歡?那我們就買下來吧。”
薛聞看他盯着那花枝目不轉睛,精致的臉龐襯着周圍嬌豔的光澤。
“可它不一定很好看,甚至不一定開花。”
薛聞忍俊不禁,眉眼彎彎:
“管那麽多做什麽,你喜歡就夠了。”
秦昭明聽着這話,就像用濕手帕逆着捋貍奴的毛一樣,怎麽都別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