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這并不是最不可怕的。
可怕的是她移開視線, 落在那輛看起來顯貴的馬車上,那馬車菱角上書“沈”字,一如上輩子到最後, 她被請回曹國公府的那個時候。
也是這麽一個冬日。
“九姑娘好些時候不見, 大姑娘找您可費了些心血呢,未曾想到您在這麽個返璞歸真之地。”
含桃說話的聲音清脆, 身為薛阮阮從小身邊最為器重的侍女,她言語清晰, 不慌不忙地表明身份, 也讓薛聞的身份呼之欲出。
世家大族出行即便輕裝簡行, 但跟随在馬車側面的侍女不加上含桃便有八個, 還有兩個騎馬的護衛, 後面跟随着的四個家丁。
規規整整地一同朝她行禮,好似她是什麽了不起的人物。
薛聞輕笑一聲, 仰頭看了看和煦的陽光, 想起自己那一場孤獨又盛大的夢境,茫茫大雪內出現的要将她推入深淵之人, 露出了她的面目。
是她的長姐。
馬車內簾子被掀開, 薛阮阮探出頭來, 露出她那張在人前永遠不會流露出半分憔悴的美豔面容。
發髻上簪的步搖在她眼前晃蕩, 流露出獨數她的懵懂與嬌貴,令人心神蕩漾, 她溫軟朝薛聞招招手, 好似之前一切從未發生過一般開口:“九妹妹,快過來說話。”
也是, 世家大族從來沒有撕破臉一說。
不論內裏腌臜成什麽模樣,外頭總是光鮮亮麗。
裏頭的人也是樂于裝傻的。
薛聞下意識朝着那走了兩步站住腳, 只覺得她長姐薛阮阮的身後像是一個吞噬人的深淵,只等她過去就吞噬得一點也不剩。
更何況,憑什麽要她過去,她就要繼續過去?
這種測試她聽不聽話的指令,她并不想聽。
“馬車幽暗,不方便敘話,不如請長姐下車吧。”
那雙純潔無辜的含情眼被她說得微微蹙起,卻在她執意之下合上車簾,再一次掀開之時便看着她佩戴着輕紗帷帽。
風将她的玲珑身形映襯起來,嬌媚的不可方物。
而在她決定下車的那一剎那,早就準備好的約莫有兩丈長的大紅織錦綢緞從馬車那邊一直蜿蜒撲在大門臺階上。
好大的氣勢。
薛聞忍俊不禁,這是試探出她不聽話之後要用這股氣勢來壓倒自己?
一番動作之下,薛阮阮被攙扶着從馬凳上下了車,頂風吹着勾勒出她纖細的腰肢,和掀起帷帽時候的猶抱琵琶半遮面。
薛聞朝一旁已經驚訝到三魂丢了七魄的嬸子揮揮手,讓她先進去。
她平靜的巧笑嫣然,見到她之後所有的動作有一種讓她自己多慮後的豁然開朗。
腳下在臺階之上,地面是最普通的石磚,和鋪在黃土上的綢緞地面泾渭分明,如同棋盤上互不沾染的楚河漢界。
“長姐既然這般嫌棄,為何還要來這裏?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您比我更懂得這個道理。”
薛阮阮輕嘆一聲,真要開口說話,轉念看着在高處看自己的薛聞忽然意識到她并未有請自己進門的想法。
請了不進和人家不請是兩個道理,她本應有的底氣嗆在咽喉中,讓她輕咳起來,從娓娓道來化作了說出口的叱咄:“妹妹自讨苦吃,現在不請我進去坐坐,莫不是無地自容?”
薛聞細想,若這是從前,她在曹國公府被兩位婆母這般叱咄,恐怕她會着急地自證清白,證明自己絕對沒有這個意思。
但現在?有沒有這個意思也和旁人沒有任何關系。
這種與她無關的喜怒,關她什麽事兒。
“長姐怎麽說都好,更何況長姐既然這般嫌棄,那我就不請您踏入此地,免得平白髒了您的繡鞋。”
“我相信長姐在病中也要到并州來一趟,應該不只是來訓斥我一番的吧?”
“既然如此,長姐不如開門見山,有話直說。”
薛阮阮咳的身形搖晃,如風中迎風飄揚的柳條一般不得安寧。
她的病情确實沒有那般嚴重,可一個大家小姐,從小走過最遠的陸便是在花宴裏賞花,從這邊亭臺走到那邊湖泊,一路上繡鞋都不沾染泥濘塵土。
現在她為了找尋薛聞,在新年見到沈今川之前将事情塵埃落定,一路乘坐馬車,輕裝簡行奔波在路上,來到江州光尋人便尋了幾個時日,牽連她的身體更柔弱幾分。
開門見山,家裏怎麽會生出來這種忤逆之人,還偏偏和自己有幾分相似,只入了夫君眼裏。
她眼底裏盡是惋惜,卻又難耐自己在沈今川那裏的保證和自己原本的計劃,只好平複心緒後走近薛聞,想要拉住她的手。
手被躲開,薛聞再一次開口:“希望長姐有話直說,我還有很多活要幹,不必您清閑無事。”
薛阮阮本應有的氣惱在聽到這話後變成了悲憫,同情地看着薛聞:“九妹妹,你不要怕,你以後再也不需要過這些日子了,姐姐帶了人過來,不論如何誰都留不下你。”
“你有大好前程,何必在這裏蹉跎?”
薛阮阮看着薛聞只覺得恍若隔世。
自從那一日在曹國公府後她們從未見過,她印象中的薛聞依舊是母親嘴裏那個不愛說話、整日愛低着頭,不敢正眼瞧人的姑娘,即便容色很好,也藏不住心機,顯得格外好掌控。
即使,她穿着耐磨損的麻料制成的衣衫,顯得顏色并未多麽鮮明,她頭上只戴着一朵經過t粗糙染色的絹花,在薛阮阮看來難登大雅之堂......
這一切一切,都讓她心悸,原本她懷揣着拯救之心,轉眼發現眼前之人并不需要自己拯救。
而随着薛聞輕笑一聲,她忽然見到了一種她從未想象到的意氣風發。
和之前的怯懦判若兩人。
不在于有沒有華貴奪目的首飾,也不在意衣衫裙擺的花樣是否時興,而在于她的勇氣和坦然,一絲一毫的膽怯都未曾。
好似,她珠釵雍容,手腕上扣着碩大的纏金絲東珠镯子,在她看來也沒有什麽值得多看兩眼的地方。
所以她想要壓到她的地方,都在一個對視中平白落了下風。
“大好前程,什麽大好前程?”薛聞饒有興味地問着,她不明白為什麽八姐那裏出了問題,能讓薛阮阮又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
難道是八姐鋒芒太露,太過優秀,惹得長姐擔驚受怕不好掌握?
寧可自己操勞,也不願意選八姐?
含桃不用薛阮阮指派,便将跟随她們一同過來的侍者安排到各處分散,不讓旁人接近。
“妹妹,我不知你究竟如何想的。”
“可對咱們女兒家來說,嫁一個如意郎君,方為一生圓滿。”
“你也知曉我體弱福薄,夫君在我走後必定是要再娶繼室,可若是旁人家女兒豈不讓咱們家結了這麽久的姻親平白讓人?”
“再說別的,你那一雙侄兒,只比你小七八歲,現在還只到我腰側,我還來不及看他們娶妻嫁人,就要他們先迎進後母。”
“夫君是天底下頂頂好的男兒,自然不能把所有精力放在後院中,若繼母嫉妒我的存在,虐待我一雙孩兒該要如何是好?”
淚珠像斷了弦的珍珠一樣傾瀉而下,連早就對她有防備的薛聞也要感嘆一句這是情之所鐘,百感交集。
“還有八姐...”
薛阮阮聽着薛聞主動提起薛蘭苕,心下認為這事已經成了一半。
無非已經心動,現在只是拿喬擺架子罷了。
畢竟,天底下最好的二郎擺在面前,又有誰能夠不動心?
“夫君并不中意蘭苕,更何況比起她來,你性子和順,想必更能夠照顧夫君還有一雙孩子。”
“而蘭苕,她啊,太不安分,眼角眉梢間總是算計,還總愛看些與咱們無用的酸書,哪裏比得上你優秀。”
日光地下,陽光絢爛,落在視線之下的薛阮阮身上,将她腕上那條赤金镯子都沾染了幾分冰冷。
在她眼裏,好似将旁人踩一踩和再将眼前人捧起來是最正常不過之事,而所有人都會因為她的誇贊而心動。
薛阮阮說着,用溫軟的手掌去蹭薛聞的掌心,見薛聞沒有再躲避,心下認定已經十拿九穩,順勢将整只手都貼了上去。
兩個親姐妹之間,再沒有比此刻更加親近的時候了。
“夫君最疼愛我,這麽多年只偏寵我一個,我自豪之餘于心不忍,幸好一次便得一雙龍鳳,全了畢生夙願,也好對夫君有所交代。”
“我知曉,你年輕氣盛,這般明晃晃地告訴你,你心底裏定然不平,可這一樁婚事不只是我們的情誼需要維護,不被旁人破壞,沈薛兩家多年姻親帶來的親近也不容被破壞。”
她聲音帶着蠱惑,紅唇一張一弛之間說的是利弊,說的是情誼:“可九妹妹,你即便能夠對我冷眼相看,對一雙孩兒冷眼不顧,可你就真的打算抛下梅姨娘不管嗎?讓她一個人在院子裏,承擔因為你的拒絕而帶來的所有嗎?”
薛聞聽着薛阮阮的聲音空靈缥缈,而因為感同身受而聲淚俱下。
“梅姨娘和我娘不一樣,我娘出身京兆鄭家,父親即便不喜她也要捧着她,來告訴所有人他迎娶的是京兆鄭家的女兒,可你娘呢?”
“她依仗着父親的情愛在後宅生活,你難道不知道你的任性會讓她失去唯一的女兒?而你這個唯一的女兒不僅不能帶着她的期望走向榮華富貴,甚至還會讓她和父親的情意中出現裂痕。”
“九妹妹......”她喟嘆一聲。
“你将要及笄,梅姨娘已經......并非青春年少了啊。”
薛聞在高處看着薛阮阮唱作俱佳地為她宣揚各種為她好的辦法。
骨肉至親究竟是什麽樣子的?是分明見不了幾面卻依舊要為了“親人”的榮辱喜怒鞠躬盡瘁嗎?
明明榮華時候分不到尊榮,卻要在關鍵時候用孝道來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嗎?
上輩子究竟是不是這樣她已經記不清了,她只知道當時在說到她親生母親之時她就已經心軟。
直戳軟肋。
因為沒有任何一個人了解比她自己要更加了解她娘究竟有多愛父親。
她沉默着接受了所有的囑托,做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好兒媳,但做着做着就忘記為自己活着究竟是什麽滋味。
薛聞,還是活下來襯托薛阮阮賢淑的影子?
究竟誰還能夠分得清?
她自己都分不清。
她看着薛阮阮一本正經的模樣,忽然眼底裏氤氲出霧氣,視線模糊,卻笑得越發燦爛。
或許窮盡所有,她永遠不能懂得來自血親中代表着的質樸愛意。
薛阮阮看着她的笑自認說到了她心坎裏已然心動,即便這裏粗陋,也因為這個成果而原諒她這個小妹妹的一時鬧脾氣。
她總是這樣寬宏。
尤其在薛阮阮知曉,她這個妹妹流落到這個地方,正好給她,來讓她來添上些不同的顏色。
免了她對薛聞在曹國公府內時間不夠,無法在夫君面前為他留下難堪印象的場面後,又想到了辦法。
心下已然确定,拉着薛聞的手試圖勸說:“若想要保護梅姨娘,還需你自身硬。”
“我無福氣,不能跟随夫君冊封诰命夫人,但若是妹妹進府,必定不一樣。”
薛阮阮隐晦地朝她眨了眨眼睛,可她發髻間的步搖比她的眼眸還要閃亮,散發着珠寶的冰冷光輝:“既然如此,九妹妹何不把這裏的事情交給下邊人擺脫?你跟我一同回京。”
“權勢地位、母親尊榮、父親器重,你難道一點都不心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