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薛阮阮離開了。
她眼底含着狠意還有病體有的淚珠, 在嗬嗬聲中被攙扶着坐上馬車,逐漸離開薛聞視線。
等到徹底再也看不見這個影子之後,她才跌跌撞撞地返回院子裏。
籬笆上被她纏上的梅枝子已經氤氲出花骨朵, 馬上要在這個冬日裏呼之欲出, 熱烈地展示着它的傲骨。
可眼下的薛聞無暇在意,她倉促來到主院, 見蔡大娘不在,又提着裙擺跑到廚房, 氣息越過喉管發出“嗬嗬”聲, 等被熱氣迎面撲來才發覺自己渾身冰涼。
“什麽都不靈, 就是鼻子靈。”蔡大娘沒有回頭, 随手用刀給薛聞片下一片鹹菜遞給她。
“我...t我是想說, 我可能給您帶來了麻煩,所以我現在必須走——”
她還沒說完, 蔡大娘側頭瞥她一眼, 把鹹菜塞她嘴裏,行動上制止了薛聞說話:“惹麻煩?你給我惹的麻煩從來沒少過, 這回是謀財了, 還是害命了, 要着急忙慌地逃竄?”
“您別鬧我!”
薛聞嗓音喑啞:“就在門口, 您分明什麽都知曉,怎麽可能不清楚。”
“她能來, 說明我父親那裏也會知曉, 會...會連累到您的。”
蔡德上嘆了一口氣,她覺得薛聞很像山林裏的兔子, 敏捷小心,一遍遍地從洞口觀察着, 若有絲毫不對立刻便能夠縮回去。
她總是害怕給人添麻煩。
招攬生意也好,新弄攤位也好,她總是想要證明自己的用處,需要找到屬于自己的位置。
甚至查查都比她自然得多。
但看着這張稚嫩、緊實,還沒有經過歲月洗禮的天真面容,再一次心軟成面團。
眼前忍住淚腔的倔強小娘子,又和記憶裏初見時候灰撲撲的,一直在竈間忙上忙下,伶俐的小姑娘重疊在一起。
竈間油水大,都想往這裏撲,可這種麻利的小姑娘她也是頭一次見,心裏存了提拔的意思,沒想到一細問——
“你爹娘是誰?”
“我爹是薛侯,我娘是梅姨娘。”
主人家的小姐吃不飽到廚房幫工,她也算頭一次遇到。
畢竟那時候蔡德上是名滿天下的大廚,能夠請得起她到府的都不是
但人剛硬一輩子,難免有心腸柔軟的時候,總會想着不救窮救救急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所以她主動招惹了這個麻煩。
“連累什麽?你爹你娘還能把你綁回去不成?”
“如果是呢?”
“那侯府強強民女就會成為京畿最大的醜聞。”
“可我是他的女兒......”
“你願意是,就是,不願意是,就不是,我早就說了,這是退路。”
她早就準備好了。
若是薛聞不來,那說明她用不上這個退路。
若是薛聞來了,那她就是她的內侄,不會有任何改變。
“你見着你姐姐都吓成這個樣子,我倒覺得你父親那裏可能只是借此投石問路,畢竟你是現在家裏适齡的女兒,若不用你聯姻,就要用上弟弟家的,弟弟家的再親也不如本家女。”
“可你不回去,甚至你在這裏擁有的戶籍,他還能綁你回去嗎?你的重要性,真能比得上侯府的顏面?”
“沒有人比勳貴世家更要臉面,他們即便是爛在鍋裏也不要臭在外頭。”蔡德上耐着性子一點一點和薛聞分說明白。
她這一輩子無兒無女,身邊幾個老姊妹來來去去,只得了這麽一個小輩如此親近,平日裏有事也不知道該怎麽關切,可如今她只恨不得掰開了揉碎了好好提溜着薛聞耳朵讓她記住。
“是我太軟弱了。”薛聞垂下頭,低聲呢喃。
因為她真的想過,用侯府最大的秘密來威脅,會讓她走不出京城。
她其實寧願蔡大娘如同往常說她幾句,心裏或許會自然些,但這種從來沒有感受過的,來自長輩的引領,更讓她有些手足無措。
“若是,早一些...就好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說得早一些究竟是遺憾上輩子摸索一生都未曾想明白,還是遺憾自己這一次終于有了勇氣來面對。
尋常人家廚房竈屋修葺的總是要低三分,畢竟在人眼中登不得大雅之堂,即便這個地方油水很多。
可這地方的竈屋修得極其碩大,都比得上主廳一半。
陽光洋洋灑灑的支棱着的窗棂裏滲透進來,落在牆角竈神的供奉案臺上。
鎏金香爐被鍍了一層金光,宛如赤金灼灼,爐內香灰積攢,層疊着的是最質樸的心願。
屬于這個空間內主人的蔡德上伸出她那雙蒼勁、峥嵘的手掌,手背上青筋凸起,如山川丘陵,帶着粗粝的磨砂感擦拭掉薛聞不知何時流淌至下颌的淚珠:“不要責怪從前的自己哪裏不夠好。”
“人在霧裏,總是分辨不出方向的。”
陽光映襯着她的面容,所有對于美貌的形容詞都不能夠放在蔡德上身因為她離世俗的“美”背道而馳。
她聲音總是高亢,她的身形高大,連剛才那雙拂過她淚珠的手都充滿粗粝,和自幼她學到的所有都不一樣。
可從她的角度看着蔡大娘的側臉,她的輪廓如同山間帶着世間鬼斧神工的天然神像。
薛聞沒有沉思太久,抑或者蔡大娘說完後就背過身繼續忙自己的,沒空搭理她這一個存在,當然随着手上動作匆忙更有可能是害羞。
于是薛聞做出了她來到這裏之後最大膽的動作。
她試探着。
把自己靠近,将額頭抵在蔡大娘的後背上。
如同她想象的一樣寬厚遠大,并且除了在她靠近時的一下顫動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她沒有被推開,真好。
而她何止沒有被推開,甚至又被喂了一塊剛切下來的鹹菜。
“太鹹。”她評價道。
“鹽貴,你說鹹說明不知道這東西多稀罕。”蔡德上白了薛聞一眼,但到底沒推開她,嘴角還壓着弧度,顯然對這親近十分受用。
到最後覺得薛聞跟個小尾巴一樣實在黏糊,煩躁感上來了的蔡大娘攆薛聞走只用了一句話。
“剛才給你擦眼淚的時候沒淨手。”
薛聞啪嗒啪嗒又掉了幾顆淚珠子,但轉頭聽着撲哧一笑笑出聲,她回過頭,正好和想要繼續板着一張臉的蔡大娘對上。
于是四目相對,眉眼俱是歡喜。
存在于兩人關系的薄紗無聲無息地消失,好似從未出現過一般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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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聞想把從前的事兒都放下。
她覺得蔡大娘說得對,只要她不想是薛家的女兒,她就可以不是薛家的女兒。
将自己情緒調理好,好好清洗完和薛阮阮觸碰過的手,困意來襲,她得去睡下了。
也怪不得薛阮阮覺得她在這受了大苦。
畢竟昨夜她好像眼睛剛一閉就接着被叫醒了。
正好陽光已經出來,她睡着也安心。
“你今日這麽早起身?”秦昭明提溜着兩個拼湊的籠子堂而皇之地走進院內,見薛聞站在院子裏發呆,寒冬臘月沐浴在陽光底下,好似不似此間中人。
他心跳極快,下意識問出聲,好似這般可以将仙人留在原地。
鏖戰一夜的少年如同鑲嵌着精美寶石的匕首,在鮮血的洗禮下褪去華而不實的裝飾,露出見血封喉的寒意。
卻在看到心尖柔軟時,生怕寒意渲染傷人,自己先輕了半分。
“阿昭?”
怎麽又回來了?
“這是什麽......”小崽子嗷嗚嗷嗚的聲音絕對不大,但秦昭明離得近,薛聞不知道問什麽的時候選擇了問最簡單的。
“一種小崽子。”秦昭明眼神晦暗,猜測出薛聞眼裏的驚訝。
暗罵一聲只記得幹活,竟然忘記邀功。
這不是他能幹出來的事兒啊。
簡直是鬼迷心竅。
但視線落在薛聞眼下的淡色痕跡,好似眼底又憔悴不少。
不,不對,他再看一眼便覺得薛聞一定流過眼淚。
她光熬夜之時根本不這樣!
別問他為什麽一眼就能看出來,畢竟誰跟薛聞熬鷹一般夜裏不睡,又保證在她醒來第一眼就能夠見到,那誰都能對她醒來該是什麽模樣牢牢記在心裏。
将心下疑窦壓下,做出請賞似的露出小虎牙,揚眉含笑。
對面的薛聞的視線被這一張妖冶俊美的面孔牢牢占據。
怎麽...就一日不見,怎麽就覺得哪裏奇怪了呢。
俊美的少年眼底含着烈日般的意氣風發,如同錦緞一般的發絲被發帶束起。
盡顯潇灑。
但偏偏便是這樣一個世間萬物皆不入眼的少年,偏偏能夠将她的情緒一點一點地包裹住,而後忘記所有纏綿的苦痛,被他占據全部心神。
只要快樂就好了。
“等我把它們訓好留在這裏看門。”
“這種狼崽子,需要給一棍子再給兩口吃的,像你這般心腸軟的可馴養不了。”
“只需這樣一個月,就能讓它牢牢記住你這個主人,把所有敢欺負你的人.......”他靠近,在她耳邊噴灑着呼吸,緩緩吐出:“都、吃、掉。”
秦昭明可太明白薛聞了。
那些禦下的手段也不是不會,就是不用。
把好好的丫鬟查查給寵成大饞丫頭。
讓矜矜業業來做活的老娘子們把這裏當成銅飯碗,能一代一代傳下去。
就連他......
就像始作俑者永遠知道自己的陰謀詭計,獲利者永遠明白自己究竟占據了哪些便宜。t
但秦昭明占過的便宜,怎麽能讓別人來占?
查查先來,查查不算。
但後來的人,休想。
薛聞一聽,耳垂蔓延出一抹紅,好似被他的呼吸灼燙到一般。
轉念百感交集,仔仔細細觀察他見沒受傷這才将這顆心隔回肚子裏。
一夜不見帶回來狼窩裏的狼崽子,還好沒受傷,她也就不管在山裏發生了何事。
她心中腹诽,每回認識秦昭明後人生總會變得非常刺激,她這心就沒落下過。
但也有好處,轉眼間薛阮阮到來的惡心感被磨滅,她也不樂意自己心緒被一些讨厭的人一直占據。
能讓她引起波瀾的無非就是一個人命。
但她轉念想起來,薛阮阮這種人,絕對不會讓自己死在這個地方。
她就算真被她氣死了,也要爬起來給自己塗上嬌豔妝容,換上漂亮裙子勒緊小細腰,然後纏綿悱恻地同沈今川告別。
不行不行,不能再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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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聞提起裙子蹲下,隔着籠子用手指輕輕叩響,裏面的有只小崽子打了個滾兒,哼哼唧唧的就像朝她過來。
“過幾日那位娘子出殡,我去送送她。”
“你這也算為她報仇,更為其他百姓也解決了許多隐患。”
那雙如同春水一般純粹的眼眸,眼尾帶着紅暈,含笑稱贊:“阿昭,你未來會是一個好官的。”
一字一句讓秦昭明本就彎起的嘴角轉眼笑得合不攏,看起來越發像個單純無害的少年,卻在心下暗想薛聞識人不清,也會誇錯人。
他未來不會成為一個好官。
他也沒有想為百姓除患,這只能是一石三鳥裏微不足道的一只鳥。
一開始,他只是想讓薛聞開心。
然後他下意識又為自己找了一個借口,需要親兵“活起來”而促成這個目的。
現在他面對薛聞的誇贊于心有愧,抿唇後開口,帶着些許羞澀:“承蒙你吉言了。”
大不了下一次。
他防患于未然。
這樣,受她的誇獎,就不會于心不安了吧。
薛聞含笑,但對這個狼崽子還是十分感動但是不想要,她養個查查和阿昭都費勁。
再養這種的,不成。
但她怎麽舍得拒絕秦昭明的一番苦心,于是打了個哈哈,要求睡會。
真的是個“哈哈”。
秦昭明和兩個蹦跶着想要越過籠子跟上去的狼崽子被遺忘在院子裏,他輕啧一聲,那腳踢了踢籠子:“看見沒,她嫌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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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不會因為薛聞拒絕就放棄自己的打算,只會讓自己的計劃更加完整。
等回到自己院裏,他便準備好機會去打聽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麽,才讓薛聞這麽不對勁。
至于為什麽不讓喬承東打聽。
——他怕薛聞是因為城門樓子,喬承東跟他說胯骨軸子。
不是喬承東無用,是喬承東不能這麽用。
而姜逍對這事無用。
但秦昭明自己打聽出來的結果讓他自己都懷疑自己耳朵。
——有一女子,對薛聞一見傾心,二見斷腸,要對薛聞強取豪奪,非要娶她過門。
——被拒絕後吐血當場。
秦昭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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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阮阮從未受過如此奇恥大辱。
不論是居然有人會拒絕和谪仙般的夫君親近,還是她居然在一直俯視的人面前落了下風,甚至面露沉疴,在她面前吐血!
這都是她無法接受的。
那灑在路上和腳下踏着的綢緞融為一體的猩紅血跡,如同将她本身的驕傲一起被踩在腳下。
幸好幸好,含桃早有準備,馬車剛剛行動,她便遣人讓他們一路從京城帶來的大夫先做好準備。
他們一路上住的驿館,帶的大小箱籠一應俱全,日子過得倒也不差,只不過風餐露宿對于一直養尊處優從未操心事兒的人來說太過難熬。
更何況,大夢一場空。
陽光照在身上清泠泠的,嘉慶子收到消息等在驿站,那大夫将早就準備好的湯羹端在薛阮阮面前。
含桃下意識掩鼻。
怎麽...這鹿胎膏的血腥氣又重了些?
原先只是血腥氣,眼下可像是生吞人肉一般的可怖。
但她看了眼一旁的嘉慶子,見她神色惱怒毫無異常,便也低下頭什麽都沒說。
嘉慶子在薛阮阮喝下湯藥後咬着牙叱咄,俊俏的小姑娘面容上有着與她年歲不符的兇狠:“九姑娘當真沒良心、沒見識,連這種好事都拒之門外,有福氣都沒處享。”
“姑娘,她是當真不願意還是故意拿喬示威?”
“若是真不願意,那豈不是咱們有着上好的把柄都無處用?”
嘉慶子叱咄不在場的薛聞許多句,等說完後薛阮阮才不徐不疾地擰着眉制止:“嘉慶子,你說的話也太惡毒了些,九妹妹...心有溝壑,父親都管不住她,我又有什麽辦法?”
含桃看着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從氣急攻心吐血,到現在氣色肉眼可見的曼妙起來,若在畫本子上看見會覺得靈丹妙藥,可在自己眼前便只剩下膽寒了。
“那......若是放棄,還能有老爺滿意,咱們也能掌握的絕佳人選嗎?”嘉慶子雖然氣性大,但薛阮阮對她最為寵愛。
即便幹練溫和的含桃,和仗義執言的嘉慶子比起來也遜了一籌。
無他,原因只是嘉慶子能夠憂她所憂,急她所急,想她所想。
薛阮阮知曉薛聞在并州隐藏身份時,第一個念頭便是一個與人私奔的浪□□人永遠也不會代替她在夫君心目中的地位。
若是真的更好,若是假的,她也會将這事弄作真的。
不需要傷害薛家的顏面,只需要在夫君面前留下話柄,就足夠讓夫君自己推斷出,而後對這個他調查出的結果深信不疑。
就像之前她安排薛聞和夫君見面一樣......
可惜啊。
她輕咳幾聲,從喉嚨裏嗆出血紅。
陽光從外頭傾瀉而下,照耀着她身上的首飾熠熠生輝,卻又仿佛冰冷得可怕。
兩只手揪在一處自己角力,咬牙說道:“她今日能夠說出這種大逆不道的語氣我,無非就是仗着爹爹寵愛。”
“我看她這個性子,日後只怕不是要唾母弑父!”
她眉眼凄婉,咬着牙從喉嚨裏擠出:“此等混賬,如何與我相比,夫君眼光有瑕啊!”
“可恨爹爹竟然錯把魚目當珍珠。”
含桃看她,又在心裏默默補上她的未盡之言:也錯把珍珠當魚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