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三十章

眼見着薛阮阮的話說得太過忤逆不孝, 即便屋裏頭只有她們三人,聽起來也讓含桃覺得不适,她張了張嘴卻又不知道要如何阻止。

連今日未曾出門嘉慶子都心裏明白薛阮阮這種反應必定铩羽而歸, 她自然懂得趨利避害。

此時讓姑娘消消氣才是正經。

但就含桃思考的這一瞬, 眼中含恨的薛阮阮神情不知為何有些松動,迷茫間眼裏充斥着不解:“帶他走?帶他走, 帶他走......”

含桃神色一凜,顧不得什麽明哲保身先讓主子消消氣, 連忙開口說道:“姑娘, 咱們過幾日是轉道駕車去老宅嗎?姑爺收到你的信箋, 應當也十分期待。”

含桃斟茶, 帶着熱氣的水模糊了在嗓音裏的顫抖。

薛阮阮沒說話, 倒是嘉慶子先開口罵含桃:“你大膽,怎麽敢做姑娘的主?”

嘉慶子冷哼一聲說道:“老宅有什麽好去的, 姑娘久病在身, 若去伺候曹國公,豈不是更添勞累?便是姑娘願意姑爺也不肯的。”

被嘉慶子尖銳聲音恍然從思緒中驚醒的薛阮阮暗暗恐慌自己方才真是被鬼迷了心竅, 竟然真被蠱惑了。

等過了一會, 徐徐飲過茶湯, 蒼白的唇瓣被熱水浸得溫潤, 她才慢慢開口:“嘉慶子說得有些道理,我去老宅, 夫君難免分心, 不僅要照料公公病情,還要顧慮我。”

“若是為了面子而傷了裏頭體統, 才叫不孝。”

她拿定主意,不僅沒有去老宅, 反而明日便要離開這裏,一點兒也不停留,不說為了此行目的單單連她自己身體都顧不上。

當然,薛阮阮從未顧忌過自己身體。

含桃本想勸勸,手臂上被一旁的嘉慶子悄悄擰了一下,止住了想要勸解的話。

後頭說的話已經聽不真切,含桃只聽着薛阮阮在嘴邊呢喃“遺臭萬年”“傾城絕戀”什麽詞,她想着仔細聽,但薛阮阮先耐不過藥效閉上了眼睛。

服侍大姑娘休憩後含桃和嘉慶子二人才悄聲退下,只留下留守的嬷嬷們候在外頭。

在外頭只有這點好處,地方小便能夠趁着主人休憩而稍稍休息會兒。

驿館裏的窗紗不如在曹國公時明亮,但也差強人意。

兩個相似年歲的女孩穿t着同樣制式的衣衫伴着搖搖晃晃的光亮,如同細碎的月,一步一步地回到居處。

含桃本來等着嘉慶子問今日究竟發生些什麽,大姑娘才會受這般刺激,但等着等着嘉慶子依舊沒有開口的意思。

“你覺得九姑娘真的蠢笨嗎?”沒忍住,含桃驟然間。

吱呀一聲,嘉慶子推開門率先進去,裙擺拂過門檻,她回頭看含桃,整日裏兇巴巴将嘴巴抿成一條直線的人此刻眼裏盡是笑意和狡黠,有了幾分年少柔和,反問:“你覺得呢?”

含桃低頭整理自己的鋪蓋,她們出行只帶主人家的器物已經十分靡費,自然不可再帶上侍女的慣常用具,即便驿館比尋常客棧幹淨許多,終究不如自己慣常用的舒适。

她覺得,九姑娘很聰明。

已經走出去一步了,再回頭只會迎來更大的禁锢。

更何況,在旁人嘴裏的誇贊的話就一定是切實的嗎?

在大姑娘眼裏九姑娘表面是沒有福氣,實際卻錯過了“勾引姐夫”“私奔”等罪名栽贓,而上一個被大姑娘誇贊聰慧的人是誰?

含桃想了想,想起去歲薛阮阮還未曾生病之時帶着一雙孩兒在老家,有位跟随夫君外派的一位夫人前來拜訪。

那位夫人是江南三流世家的獨女,爹娘愛重,把家裏所有財産都交由她來繼承,陪着夫君外放為官都能挺起腰杆來。

可偏偏大姑娘見了後長籲短嘆:可惜令尊無子,實乃百年憾事。

那夫人聽了也不知怎麽想的,假借自己生病之名讓父親來探望,還替父納妾。

這時候,姑娘誇贊這位夫人聰慧。

而男人下三路的事兒想要的時候哪裏還需要別人幫襯,身邊沒美色,只能是只鐘情一個,把老太爺騙來後氣走了,後頭老夫人和她斷絕關系,把嫁妝都要回去。

這事本應該有風波,可夫人該有的繼承全都捐獻給朝廷,老太爺和老夫人還得了一個“忠勇之家”的名聲。

唯有那位偷雞不成蝕把米的夫人,因三不去未曾被休,卻又因為沒有錢財,處處被人拿捏,再不見從前飒爽。

而她們姑娘,只說了聲“遺憾”外,再沒有說別的。

所以說,日子都要給自己過,旁人無論如何評價都只會不知魚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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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桃出神想着,視線越過那頭因地制宜早就阖上眼睛開始閉目養神的嘉慶子緩緩勾了勾唇。

今日的太陽比往日好上幾分。

恰好正中午,影子縮成一團黑影,落在她腳下。

從從前侯府,到現在曹國公府,人人都說薛家大姑娘身邊兩個得力幹将,提起她來總是伴随着“好性兒”“随和”,而嘉慶子總是會被在後頭說“狗仗人勢”。

她甚至還因為嘉慶子被這般評價而隐隐竊喜過。

可仔細想來,被人人稱道的她在吩咐下去的時候總有推脫,反倒嘉慶子不用吩咐都會被主動讨好。

她經常需要在姑娘面前請罪,而嘉慶子總是“恰到好處”的無法無天。

正如姑娘嘴裏的蠢笨并非蠢笨一般,這些外來誇贊啊、嘲笑啊,都無法将人說明白,更不代表着人就是這樣。

她也是才明白,原來一向壓自己一頭,看起來沖動易怒的嘉慶子并非那麽容易令人看透。

嘉慶子說的話,從來都是“需要她說”的話。

而人啊,從來不似水墨畫,看一眼,便識全部廬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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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口鬧出這麽大的事,又正好是雪天事少想看熱鬧的人也多,總會有人議論道。

于是蔡大娘召集了她的老姊妹先來打牌,開口便先說:“我告訴你們一個秘密,你們可別外傳。”

審視的目光掃視幾個老姊妹,獲得了連連保證,就差指着天發誓話不傳第六耳。

“今各有一人,那人忒不知羞恥,喜歡我家春曉便要強行壓她唱一出李漁《憐香伴》,要和我家女兒共侍一夫。”

“這話雖不中意,但事出有因我也不好說什麽,但誰知她那個夫君還是個痨病半癱,故意騙我兒。”

“眼下識破了這兩口子的奸計,還要找上門來,日後你們聽着什麽風言風語可不要瞎傳,若不然便讓你們的女兒嫁個痨病鬼。”

“記住了,這事多留個心眼,什麽一上來就稱姐姐妹妹的,都是騙子、混賬,指不定要圖什麽呢。”

蔡大娘的老姊妹們沒什麽文采,但聽戲這種陽春白雪下裏巴人都能愛的物件她們也自然是能說出幾個典故的。

像《憐香伴》兩個女旦惺惺相惜卻不能相伴,唯将嫁作同一夫方能長相守,這種故事不知激起了多少深閨中的眼淚。

原先聽着蔡大娘這般兇巴巴地還想勸勸。

便是不成,也萬萬沒有罵人的道理。

可轉念聽着并非情之所鐘而是蛇蠍心腸的夫妻倆來哄騙小娘子,幾個大娘們義憤填膺地開始咒罵,幾場牌局下來沒有一句重複的。

畢竟誰家沒有個女兒,誰還不是個女兒過,這般狠毒之事聽着就不寒而栗。

薛聞等人聽到蔡大娘回來說整個緣由後臉上的酒窩就從沒下來過。

連今日聽到幾句話的大嬸都靈光乍現拍了把手:“怪不得死乞白賴要叫娘子你九妹妹,原來她家那口子都有八個小老婆了。”

一旁的幾個老姊妹面面相觑,這下都知道話中真假了。

“那人還用綢緞鋪路,那麽好的綢緞嘞,瞧不上咱們還巴巴上趕着,真不是東西。”

“等我用那料子納個鞋墊子,先來孝敬您。”

大嬸被蔡大娘指着說了句貪小便宜,卻也沒有多說什麽。

綢緞有人用來鋪路,有人用來穿衣,有人一輩子也只遠遠瞧過,物盡其用才算得上大善。

薛聞這個洞悉真相的人,聽着蔡大娘的老姊妹們連連安慰,忍不住感嘆一句姜還是老的辣。

-

誰都知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

“告訴你一個秘密,不許外傳”的下一步便是人人都知道,而只有你一人知道他們知道。

這話雖然繞口,但話糙理不糙。

秦昭明剛好晚了一步。

不論怎麽用審判技巧對着人,也只收獲了以下答案。

——有一女子,對薛聞一見傾心,二見斷腸,要對薛聞強取豪奪,非要娶她過門。

——被拒絕後吐血當場。

這事簡直奇了。

要對薛聞強取豪奪不出奇,被拒絕也不出奇,吐血當場也不出奇。

畢竟得不到薛聞吐吐血又怎麽了。

這世上得不到薛聞的人多了去了。

連他這不是也沒得到麽......

最關鍵的是,有人能夠“一見薛聞”“二見薛聞”而他根本不知道這件事情就出奇了。

先不說他日日盯着薛聞,連薛聞幾時睡,睡前點了幾根蠟燭都知道。

他專門派人盯着這裏,但時間太倉促,駐紮在這裏的親兵本就不是專業探子。

從面容上看起來兇神惡煞的,保家護院有一套,但只能遠遠看顧着,否則一湊近不說探聽消息先讓人害怕。

所以親兵的消息還不如他探聽出來的靠譜。

唯一有用的,只有一個消息。

——“殿下,那人的馬車上有個“沈”字。”

他轉念便想到一個問題,薛聞來到這裏的事他一清二楚,和薛聞相識之時更是恨不得将她時間全部占據。

可以說許多薛聞自己都沒注意到的事,他都一清二楚。

那連他都不清楚的一個人,有沒有一種可能,是薛聞來到這裏以前便認識的?

“姐妹”相稱,除了妻妾外,是否還有姐妹、蜜友等可能。

他沒有忘記,和薛聞初見時候的那個夜晚,繁星點點,皓月當空。

一顆淚珠落在他肌膚上,她情急之下說出的“是你”二字。

“殿下,不如我們直接帶薛姑娘回京?任是誰不會錯過一步登天的好時機。”喬承東看秦昭明因為薛聞又開始耗費心神便婉言提醒。

“你的意思是,她是被安排過來的?”

“那你這話的意思是說我識人不清?”

喬承東大驚。

他就是想給薛聞偷偷上點眼藥,別讓太子天天惦記着她。

有話說得好,最下等辦法是百依百順,中等是若即若離,最上乘是永遠得不到。

一個永遠有秘密的人,他們喬家的女兒如何比得過。

要知道他們喬家......意在後位啊。

可史書上有哪一個大權在握的君主能夠忍受後位上并非心愛女子,而讓心愛之人位居他人之下。

但要說起別的,他萬萬不敢有這個膽子啊。

太子殿下,你這不t是故意的嗎?

連忙起身深施一禮。

世家子弟深入骨髓的禮儀規矩,便是在一個小小屋內都顯得精神磅礴,為簡陋的屋子增了幾分光輝。

可惜喬承東控制聲音後開始辯駁,總帶着一絲幽默。

“不不不,臣不敢。”

“那你意思,她主動接近孤?”秦昭明眉眼上挑,眼中戲谑。

喬承東深吸一口氣,連忙開口:“那是必然,薛姑娘可最為關心您了。”

“莫說你是太子,您便真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落魄子弟,她也會對您這般關切的。”

秦昭明的表情從輕松緩緩變得張力十足,骨節分明的手指撐着頭。

他坐的地方正好背陰,正午的陽光滲透進來也不算明亮。

但這空間內的所有光輝好像都凝結在他身上,一喜一怒之間牽動着他們的心弦。

秦昭明想。

——若是薛聞認為他是落魄子弟時會對他好。

——可若她知曉他是太子,那她還會對她好麽?

明明顯而易見的答案,他卻偏偏認為在薛聞身上例外,因為......他問心有愧。

秦昭明思考的時間有些久。

久到并非他的作風。

讓喬承東行禮行到腰痛,連作壁上觀的姜逍都開始小心看他神色。

等了許久,秦昭明揚眉看了一眼角落裏哼哼直叫的兩只狼崽子,斬鋼截鐵:“我們明日回京,讓京城準備着。”

“快到除夕了,大家都該樂一樂。”

他輕扯嘴角,如同紅塵游走的富貴公子,卻在看見眼底冰寒時讓人心頭一緊。

秦昭明的笑,猶如閻王催命。

但喬承東和姜逍,他們東宮所有部曲,看到這樣的笑容才放下心。

這才是他們熟悉的太子。

-

但在回京之前,他還有一件最要緊的事。

薛聞白日裏睡得比夜裏舒适。

但無奈事情太大,她心裏惦記着事兒總是睡不安穩。

等幽幽轉醒抱着苦丁茶坐在搖椅上的時候,眼睛半眯,看着陽光透進碎石花紋的門窗,一路鋪灑在她腳下,別有一番趣味。

呼嘯的北風外再無旁的動靜,沖撞着窗棂,一下一下。

躺在榻上的薛聞身體困乏,思緒卻紛紛亂亂想起今日薛阮阮離開時候的模樣,唾棄自己竟然下意識有些後悔說話太重,想要扶她。

可若她不說在臉面上,總有人會裝傻而無視她的需求。

更何況關于病情......經過許多細節,她已然能夠看得清楚明白,薛阮阮的病情并未到非死不可的程度,用不着她替她操心。

她的死,更多時候是源于她想死。

而薛聞回憶自己上輩子,終歸還是不想死的,結果一場風寒卻帶走了素來康健的她。

真是諷刺。

不過,她方才只擔心父親那裏。

如今冷靜下來才發覺按照薛阮阮的思維,即便八姐再是不好掌控,可又有什麽值得她勞師動衆跑一趟?

要知道就像她今日所說的。

薛阮阮心裏,別說是她薛聞了,便是她的孩子也絲毫引不起她的注意。

真是.....怪。

但這種怪異,她想不出答案。

在思緒如同找不到源頭的針線後,薛聞放任自己困乏占據理智,緩緩閉上眼眸,輕顫的睫羽翻湧着陽光爍爍。

而秦昭明便是這時候過來的。

他輕敲了下門,聽着裏面軟糯的,像一朵軟乎乎棉花的一般的聲響還沒意識到要發生什麽。

等進來時,猝不及防。

秦昭明怔愣在原地。

薛聞的睫羽很長,長得卷曲,如同蝴蝶翅膀般。

柔和的陽光點點落在她光潔的面頰上,越發襯得她如同細碎的金子。

偏偏這人還毫無知覺地朝着他招了招手,沒有任何防備地用她柔軟的聲線問:“怎麽了?”

秦昭明久久不答。

薛聞不是喬承東,也不是他任何一個下屬,甚至她在秦昭明面前一直都是上位者,她見他沒有開口,便睜開眼睛,歪着頭朝他看過來。

“是不是哪裏不對勁?受傷了?”

她關切問着,柔軟的手靠近他。

屬于薛聞獨有的清淡馨香逐漸靠近,如瀑青絲落在指尖。

他沒有一絲一毫想要躲避的念頭,甚至束手就擒,将自己的所有暴露在眼前人身邊。

這在一個沙場上拼搏過的人來說無異于将奉劍自刎。

忽的,那要拷問他的人失去了動作,大半張臉掩藏在薄毯裏頭,仿佛瞬間入睡。

唯一洩露她真實情形的濃黑睫羽在眼周投下淺淡陰影,如蝶翼振翅。

薛聞不敢看秦昭明,趕緊用毯子掩飾自己,生怕連自己心跳都被秦昭明偷聽了去。

她剛才......簡直就是為老不尊!

她一個四舍五入三十歲,再入一下四十五歲,再入一下五十歲,再入一下百歲的年長者,竟然......被少年的美色所誘。

真是太不争氣了!

薛聞暗恨自己沒出息,又在心裏責怪秦昭明生得好看。

來這裏一趟還專門穿了新樣式的衣衫,玄色衣袍,衣襟有軟銀絲勾勒,十足的貴氣,襯着他寬肩窄腰,往這一坐簡直提神醒腦。

不對,勾人心魄才對。

她分明是真的關切他有沒有受傷來着。

秦昭明不知道薛聞心裏在想些什麽,一旁的陽光映襯着秦昭明冷玉般的面容,添了一層暖色的光暈。

他深呼一口氣。

剛才發尾搔在手背上的癢意還在酥麻着。

連他自己都分不清現在胸膛內快要沖破喉嚨的小心髒,究竟是在慶幸薛聞閉眼得恰好,他還是乖乖崽。

還是遺憾些什麽。

良久,連薛聞都差點裝不下去,秦昭明才開口:“我打算明日離開。”

薛聞睜開雙目清明,沒有半分困意的眼睛。

“兩只崽子我會帶走,等訓好了再給你送來。”

“蔡大娘年歲大了身子不好,你若心疼便多招些人來,不要自己太操勞。”

“你也別慣着查查,免得氣到你自己。”他抿了抿唇,理不直氣也壯地說:“多想想我。”

等到最後,他松軟了氣焰,小心問:“如果...如果我騙了你,你能原諒我麽?”

薛聞前面聽着他囑咐,只覺得心底裏疼得像是有一道口子裂在自己身上。

分明...分明是早有準備,可看着眼前人辭行,卻依舊割舍不下。

她早就已經習慣......身邊有他了、

若她能夠再自私點,恐怕就要挽留秦昭明留下——這裏不好嗎?留在這好不好?

可聽到最後一句話,心下疑窦,問:“怎麽這麽問?”

“閉口不談不算騙啊,人人都有秘密。”

秦昭明咬牙,理虧。

他自己心裏知道,不僅騙人,還仗着她心軟作威作福。

以前沒意識的時候在她面前哭的梨花帶雨,現在偏偏該繼續裝可憐坦白一切了,什麽話都說不出來。

妙語連珠、做足準備的太子殿下憋了半天,最後還是只能問着:“你...能不能跟我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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