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方游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深夜了。

她推開門,外頭隐隐的燈光照進靜谧的客廳,能看清家具隐隐的輪廓.

她把包放在沙發上後去推房間的門。

宋香萍已經睡着了,電視還開着,不過是靜音的。方游又拉開移門,發現常盼也睡了,就是被子掉了一半在地上,她給常盼蓋了蓋被子,關了外頭的電視,去了客廳。

方游的外套上還染夜深山林的露水,她也沒在意,走進廚房,架了一個小鍋,打開煤氣竈。

藍色小火炙烤下,晚飯剩下的酒在鍋裏噗嗤噗嗤的。

溫酒不過是一兩分鐘的事情,她關了火,抹布蓋在鍋沿上小心的把酒倒在了一個白瓷杯裏。

因為室內太過安靜,能聽到頭頂燈泡發出的滋滋電流聲。

年輕的女人坐在桌前,打開包,把裏面的瓜果拿了出來,放在一邊,最後從包的暗袋裏,拿出了一枚嶄新的平安扣。

如果常盼此刻出來,就能看到方游把平安扣塞進了一個紅包裏。

外頭是掩映不住的節日氣氛,炸開的焰火砰砰作響,誰家還沒入睡,麻将聲清晰可聞。

這一個小小的出租屋內,方游從包裏取出嶄新的鈔票,慢慢地塞進燙金的紅包。

等把這一切做完,方游揉了揉太陽穴。

她看了眼從包裏掉出來的老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和她長得很像,不過女人眉眼溫柔,和方游乍看的氣質截然不同。

方游喝完白瓷杯裏的酒,最後把照片放進了錢包夾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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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人眼裏的方游沉默寡言,其實大部分的寡言都是在這種時候說光了。

有些話藏在心裏覺得難捱,又不知道要和誰說。

她長大的過程中,苦楚總是多于快樂的,有些不忿壓抑久了容易咄咄逼人,也只能借着每年這個時候,去郊外和人生中第一次帶給她生離死別的女人說幾句。

青山雪還未化,山腰是一間香火旺盛的寺廟。

當年宋香萍為什麽要把對方安葬在這裏方游無從得知。

無論如何,方游都感謝宋香萍,願意給這個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女人一個死後的安身之所,讓方游在多年後有地方可尋。

冷風中的孤墳,這麽多年也未曾等來真正想等的人。

而她十月懷胎生下的女兒,早就不再是被抱在懷裏需要聽着童謠入睡的孩子了。

第二天常盼是被凍醒的。

一晚上的炮仗煙花依舊沒能讓正月初一的早晨消停下來,她沒想到自己在這麽震天響的情況下還能睡着,說好等方游的也沒等到。

她本來想起常,手還沒伸出來,就看到衣兜裏插着個紅豔豔的東西,是個紅包。

常盼拿下來一看,厚厚的,拆開一看,還挺多的。

紅包底下硬邦邦的,她倒出一個墜子。

扇形,挂着紅穗,看上去還挺好看,常盼看了看最後又塞進了紅包。

穿完衣服拉開移門,常盼看到她穿着火紅保暖內衣的親媽正對着一個紅包眉開眼笑的,還沖外頭喊:“這麽大個兒啊,謝謝小游了。”

常盼第一次看到還有大的是小的給發紅包的。

宋香萍沒有半點羞愧,甚至滿臉心安理得,大概也不是第一次了。

方游正端着粥出來,看到一老一小一坐一站,就催她倆洗漱吃飯去,“等會要去坐車啊,快點,再完估計就趕不上午飯了。”

常盼走過去,“去哪兒啊?”

“你外婆那,”方游還補充了句,“親外婆,在鄉下,有點遠。”

常盼哦一聲倒是沒方游想的那麽抗拒,她揉了揉頭發,洗完臉就出來了。

宋香萍一改平日裏碎花大媽的風格,穿了件黑色的毛呢外套,看上去精神了很多。

常盼還是覺得很不正常,至少她的眼睛不太習慣對方這種變化。

也許是上次的鬧劇還是在她心裏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常盼暗戳戳地想宋香萍這樣指不定哪天發病。

她又盯着方游看了好一會。

雖然不知道方游什麽時候回來的,但也明白不會太早。

常盼很愛說幾,不明白方游為什麽三天兩頭不睡覺第二天看上去還是很有精神。心想是身後有東西戳着她麽,怎麽沒有累的時候。

等方游看了回來,常盼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了。

宋香萍的娘家非常村,常盼反正也不知道哪哪,跟着方游跟宋香萍走。

正月初一的街上沒什麽店開,只有零星的幾個副食品店還在外面擺着東西,方游去買了點小禮盒,然後站在路邊兒等車。

正月初一的早晨擠公交車的居然大部分是老年人,襯得要擠車的宋香萍分外年輕。

居然還有車一停下就把東西從窗戶裏扔進去占座的經典案例,常盼站在一邊看的目瞪口呆。

宋香萍似乎很習慣這樣的事情,車門一開就跟着一幫老頭老太太擠進去了。

亂七八糟的方言夾雜着誰家菜籃子被踩到的凄厲叫喊聲,常盼在這場別開生面的擠車情形裏愣是鑽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方游嘆了口氣,她等一夥人都差不多上去了才拉着常盼上車,“站一站好了,一車都是老人。”

即便是站着,也特擠。

兩個老太婆聊天就夠吵的,更別提一車的老頭老太太,還時不時咳個痰,那聲兒讓常盼覺得毛骨悚然。

宋香萍居然還在一大片老人裏殺出了一條血路,成功的占了個位置。

常盼真覺得沒眼看,最後把耳機戴上,打算清淨會兒。

這一個小時非常難熬,轉彎的時候常盼被擠得尖叫,要麽不是撞到玻璃就是耳機滑落下來,最後她的耳機被人拿走了。

常盼擡頭一看,方游把她的耳機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放我這吧,別聽了,前邊的路更抖。”

“抓着我。”

方游一手抓着扶手,一手去摟住常盼的肩膀。

常盼側眼看去,方游拎着禮品盒的手被勒出了一條條紅印,可她似乎渾然不覺,依舊攥的緊緊的。

常盼從她手裏奪過了那禮品盒,在方游驚訝的眼神中,低聲說:“我來。”

這條路雖然颠簸,兩邊的風景倒是實打實的好。

今天天氣很好,太陽也很大,車窗上看出去,還能看到波光粼粼的水面。

換做以前,常盼從來沒想過自己會過這樣的日子,擠車在她過去的生活裏從未經歷過,即便是出去玩兒,也是一幫人打車,打不到就打專車。

她突然發現,好像過去很久了。

這個時候她依靠着的人很瘦,但充滿可靠的味道。

常盼擡眼,還沒來得及仔細看看,方游察覺了她的目光,問:“怎麽了?”

常盼想了想,說:“為什麽給我那麽大的紅包?”

剛才常盼想到當初有人上門讨債,自己給了幾千塊。

而方游給的紅包,正好比那個數目多一千。

這一刻常盼沒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有些倔強。

一句話像是質問,而被她質問的那個人,在她的目光下依舊淡然,說:“你們小孩都不喜歡大個兒紅包麽?”

方游又試圖繞過這個話題了。

她總是這樣,在關鍵的時刻總是得另尋一個方案,從不正面回答。

“那給我那種東西幹嘛?”

常盼換了個問題。

“平安扣,保平安啊。”

方游笑了笑。

常盼仰頭看她,試圖在這張無懈可擊的臉上找出其他的情緒,一丁點也好。

可惜她看着的這個人盔甲萬千,無所畏懼。

常盼低下頭,攥緊了禮品盒的帶子,有點煩躁。

颠簸了一路,頭昏腦漲持續了不知道多少時間,才到了終點。

下車後,常盼甚至有種走幾步就會暈倒的感覺,方游拉着她,生怕常盼下一刻就閉眼了。

宋香萍一路上跟車上的老頭老太太聊着聊那,也不暈車,下車的時候精神抖擻,活像喝了什麽神仙水。

村子不大,幾幢自建房在低矮的泥土房裏顯得格外紮眼,活像一張張狗皮膏藥。

路上老有成群結隊的小孩,一會摔個炮仗,一會追着狗跑的。

宋香萍的狀态很好,像是一個新年,把她之前的灰敗都一掃而空了,剩下都是一種由內而發的喜悅。

或許是找到了親生女兒,把她之前受的苦都給抹掉了,剩下的都是一種趾高氣揚的得意。

雖然這對別人來說,都是稀疏平常的事情。

常盼親外婆家離村口不遠,還沒走近,就能聽到裏面傳來的人聲。

宋香萍率先走進去,院子裏打牌的、洗菜的、閑聊的都有,瓜子殼果皮落了一地,還有小孩的打鬧聲,常盼才剛進屋,就覺得頭更疼了。

緊接着迎來的是各種人的打量。

那種打量不太舒服,常盼皺了皺眉,還沒來得及說話,就被廳堂裏沖出來的老太太抱了個滿懷,老太太後面跟着的是哭唧唧的宋香萍還有各色三姑六婆。

“媽您慢點,別把人孩子吓着了。”

“這就是大姐的親女兒,果然親的就不一樣,還蠻像的。”

“帶來的哪裏跟親生的一樣啊,方游雖然是懂事兒,但總沒親的貼心吧……”

“你也別哭了正月初一哭什麽哭……”

……

常盼掙開了老太太的帶着油煙味的懷抱。

對方還穿着圍裙,估計是從廚房沖出來的,四周的人都齊刷刷的看着這裏,都對這位家裏大姐剛找回的女兒很感興趣。

可旁人低語其實聽起來也不太友好,常盼回頭看去,方游像是沒聽見那些話似的,又像是習慣了,站在院子的籬笆下,正盯着一只貓出神。

這邊是頗有些戲劇化的認親現場。

而那邊,她的姐姐,形單影只,看上去潇灑又寂寥。

常盼一瞬間都不知道該不該喊她。

院外是鋪了一地的鞭炮紙。

可這種不是特別豔的紅色,又有點像誰潑了一盆狗血在上頭,蜿蜒的紅色鞭炮紙被微風吹拂下打了個滾,最後在一邊的污水譚裏滾了兩圈,髒的不像話。

像是給這個新年的頭一天,添了不太吉利的一筆。

常盼眼皮直跳,總有種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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