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方游低着頭, 她掌下是那張陳舊明信片,而手背感受到的是常盼手心的溫度,她盯着自己幾年前寫下的詞句,頭一次感受到了什麽是天意。
祿縣是個小地方, 大多數都信佛, 對門的劉奶奶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去縣郊的南山寺進香, 宋香萍也是,中老年人成群結隊的挑好時辰上山, 又一同下山,方游從來沒有跟随過。她實在沒法去信神佛,尋常人家香燭一點,佛前一跪,求的無非是家宅平安,一年順遂,而這些之于她都是一個奢望。
她養母去的很勤,可一室神佛并沒有賜予她尋常人的家庭溫暖,年複一年的祈禱, 那點病還是沒好。
況且那南山山頂長眠着她的生母, 她也不太敢去, 怕還沒走到半山腰就開始飛奔上前,三千神佛被棄之身後, 哪裏抵得上同生母冰冷墳前絮語的重要。
唯一一次去求點什麽, 也不過是路過順手,功德箱裏填進世俗的銅臭,換的一枚外觀不錯的平安符, 新年焰火在空中炸開,寺廟裏誦經聲空靈, 萬家燈火皆在腳下,算是年與年之間的虛隙,她虔誠了那麽一秒,自己前二十五年的人生沒什麽福分可以克扣,那就把之後人生的福分都壓在這枚平安符上,不求上天額外的恩賜,以一種等價交換的方式,給予她放在心上圈禁在“妹妹”名義裏的常盼,能一生順遂,平安喜樂。
前頭那麽多年苦與不苦都熬過來了,之後的再苦,也沒什麽大不了了。
她的妹妹,獨一無二的常盼,雙親猶在卻全然不養,性情涼薄卻殘存一絲期冀,惟願她此後無論在哪裏,都不會被虧待。
實現這樣宏大的願望,哪怕只是等價交換,也需要天意,她那點只被允許在空無一人時探出頭的心思只不過分出幾縷寄托在萬裏他鄉,卻沒想到多年後會被所寄之人親眼目睹。
方游伸出另一只手,随手拿起一個杯子,喝了口茶,沒想到嘴角正好沾上常盼故意留下的口紅,她渾然不覺,目光停留在常盼的臉上,說:“我……”
常盼突然湊近,親在她了她的嘴角。
方游:“……”
這麽肆無忌憚的一口讓常盼的心情非常愉悅,她捧着臉,問:“你什麽?”
她對方游現在有些窘迫的神态特別滿意,好像這一刻她才找到了對付她這個老頑固姐姐最好的辦法,那就是不要臉。
“你都看到了。”
方游捧着小瓷杯,午後的陽光從瓦縫掉下來,落在她的發上,像鍍上了一層金邊,在常盼眼裏,方游這個人有一種屬于可靠的萬丈光芒,這種光芒跟站在鏡頭前模特的耀眼不一樣,她有點內斂,骨子裏帶着不知道哪來的拘謹,但行為舉止卻落落大方,讓人找不到一點違和的地方,時間一久,那點落落大方成了她的軀殼,裏面那個內斂而羞赧的靈魂藏得太好,以至于讓她一度認為她的冷漠也是天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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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她明白,這種隐隐的疏離,也許是方游本人遮掩不安的保護色。
“然後呢?你對我,就這麽沒話說?”常盼挑了挑眉,她生的原本就豔,在方游面前卸下了那點冷,剩下的豔就開始咄咄逼人起來,挑眉的時候眼角的媚意像是一并飛了過來,只消一眼,就足夠讓人無力。
“那我說。”
常盼對方游的沉默已經沒有辦法了,她們之間的星河她之前沒跨過去,是因為還畏懼被推開的疼痛,可那種疼痛她已經經歷過了,盡管中間蹉跎了五六年,但起碼不是回到原點。
“方游,”她拉住坐在一邊女人的手,木桌原本冰涼,但手放久了,熱度傳導,也不涼了,她的指腹在方游的手背上來回勾劃着,像是無意識的舉動,可方游知道,她那個一直用灼熱眼神盯着她的妹妹回來了,一個苦惱解決,随之而來的苦惱又接踵而來,她只覺得癢,但又沒辦法推開。
舍不得。
“姐,你看着我。”
常盼猛地把方游往身邊一拽,她用了很大的勁兒,方游有些無動于衷,擡眼看她。
她神色淡淡,一副什麽都了然于胸的模樣,眉有點淡,眉尾上揚,續上了幾分英氣,而那雙眼,即便對視,你也找不到她的焦點。
常盼猛地摘下方游的眼鏡,挂在自己圓領邊兒上,又湊近了幾分。
眼前驟然模糊了幾分,方游閉了閉眼,又睜開,盯着盡在咫尺的常盼,女孩的眉眼早就長開了,長眼裏像是浩瀚的星空,點綴的星光一起潑入她的眼裏,又探尋又有期待。
“我喜歡你。”
“我真的喜歡你。”
常盼一邊說着一邊去親吻方游的眼,上一次這麽近距離的接觸是什麽時候?她強行賴在方游床上不肯起床的時候?還是她趁對方熟睡湊近的時候?
但好像又不是,這樣的情形從記憶裏檢索,最後只剩下方游給她耐心塗指甲油的時候。
都過去好久好久了。
久到這些年裏她都要忘記方游的臉了,記得她的冷淡,記得她的推拒,還記得無動于衷的身影。
就連眼尾的那顆小痣,她都忘掉了,此刻陡然的近距離,獨屬于方游的氣味繞在鼻尖,她恨不得去舔一舔那顆小痣,相濡以沫,徹徹底底的讓對方的所有都屬于自己。
指尖要觸到的一瞬間,她被方游拉住了手。
方游按着常盼坐回凳子,她彎着腰,從常盼焦急的目光裏慢條斯理的從對方的領口拿起自己的眼鏡。
常盼只穿了一件T恤,方游抽回眼鏡戴上的時候能明顯的感覺到一只眼鏡腿是溫熱的,是常盼的體溫,此刻和她耳後肌膚的溫熱不太一樣,但又好像差不多。
她一只手還按着常盼的肩,另一只手摸了摸常盼的頭,常盼早就不是分別時的半長發了,短短的,還有點卷,她的緩緩下移,指尖和常盼的面容隔了間隙,目光專注而沉靜,明明沒有觸碰,卻像是最溫柔的撫摸,延緩而下,然後挑起了常盼的下巴。
方游的指腹有薄繭,摩擦的時候有點癢,她就這麽彎着腰凝望着擡頭的常盼,背後是仿古的工作間,在外頭,是喧鬧的體驗室,反襯的此刻靜谧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我知道,一直知道,”方游松開手,她站在常盼面前,俯身擁抱着她已經含淚的妹妹。
“但我不知道我對你到底是什麽感情。”
“小盼,我不太懂,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我只知道我放不下你,不僅僅是責任。”
被常盼挑出來的月色很美,也不過是某一光景裏的乍然湧現,借了前人的含蓄,闡述一下她自己也不太懂的心思。
其他方面她可以游刃有餘,唯獨這方面,總是缺乏底氣,滿腹猶疑,惴惴不安。
常盼被按在方游的懷裏,闊別多年的氣息終于再次籠罩了她,她看不到方游的神色,卻能感受到對方此刻不太平靜的心跳,“總覺得你值得最好的,可我達不到那個最好的标準。外婆跟我說你大學也不愛出門,常見的朋友還是楊迎雪,我以為你們在一塊了,不過她講話太浮,我不大喜歡……”
“誰說我……”
常盼剛想反駁,被方游摸了摸後腦勺。
她閉了嘴。
“後來我想想也沒有資格去管你這些,其實說到底,我跟你之間沒什麽關系,可我沒親人了,唯一能攀點親的,也只有你了。”
“我長得不好看,年紀又大,又不會說話,你喜歡的話題我也參與不了,唯一能做的,也只能在衣食住行上關心你一下,說到底,這些別人都可以做到的,可你讓我說喜歡你,我覺得不止,你讓我說愛你,我覺得也還不夠,可到底什麽是喜歡,什麽是愛,我又不明白,只覺得這些來形容都不大對。”
“而且兩個女人在一起很多人也接受不了,你還有你外婆,她那麽喜歡你,肯定很心疼的,你跟別人比已經不是很平順了,再走這條路,風險會更大的……”
“方游!”
常盼抱着方游的腰,打斷了對方的話,她擡着頭,“你能不能別想那麽多?!”
“喜歡和愛是什麽都不重要,你說的這些我反正都聽懂了,”常盼站起來,她拉着方游的手,“你說你想對我好,你已經對我很好了,我也想對你好,想給你買好看的衣服,把看到有趣的東西都告訴你,你生病了我照顧你,我都這麽大了,不用你什麽事情都想的面面俱到的,這種東西沒有标準,你願意給,我願意接受,這就成了啊。”
“責任也沒關系,反正你已經改不掉了,那就一直這樣,只對我好。”
“不僅僅是親人的好,戀人的好也要,我都要,只要你給。”
“我……”
方游別過臉,不知道在想什麽。
常盼死死的盯着對方,她不知道方游到底在猶豫什麽,她們之間可以顧慮的其實很少,偏偏這個人想點東西從來不會往簡單裏想,像是有人給她設了無數的迷障,她繞來繞去,終其一生都走不出去。
常盼在此刻終于體會到了什麽是恨鐵不成鋼,她狠狠的踩了方游一腳,還用力的推了對方一把。
方游一時沒反應過來,撞到了木桌,桌上的瓷杯傾倒,和茶水一起滾着,然後掉下桌碎成了片片。
而氣的渾身發抖的常盼在這清脆的碎瓷聲中頭也不回的走了。
她的高跟鞋踩在石板上很突兀,方游怔然片刻終于回神,追了出去,可惜她這位氣的要上天的妹妹走得飛快,穿過的人群一下子就沒影了。
方游一邊打電話,打開的一瞬間有好幾個未接,她手裏還攥着剛才桌上被打濕的明信片,沒跑幾步,被拖家帶口來的蘇雁青拉住了。
“你跑什麽,怎麽了?”蘇雁青顯然也是匆忙趕過來的,她表情不大對,旁邊站着的茍先生難得有點嚴肅,唯獨他們的小茍兒子笑嘻嘻的,牙還沒長齊,逗得不得了。
“雁青你等會,我有點事。”
“先緩緩,你怎麽不接電話啊,好在你當初留了倆號碼,那邊療養院的電話打電話過來,說你媽情況不大好。”
方游愣了幾秒。
“你說誰?”
“你媽!養你那個宋香萍!”
“她又怎麽了?”
“你自個溝通吧,反正他們電話打到我這裏來意思是讓你趕緊回去。”
蘇雁青這話說的有點委婉,她平常講話都很直接,在面對方游的家室終究還是收斂了一點。
就這麽片刻的功夫,她看出了方游的不對勁,襯衫肩處和下擺皺的不像話,嘴角還有紅色的痕跡,看上去像是蹭到口紅了……
想起剛方游那緊張的模樣,她倒是猜出了幾分,但這種時候不得不咽下去。
方游沉默了片刻,向外看了眼,最後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