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53章
常盼沒想到自己匆匆忙忙的來還是一場空, 她憤怒的打的回了酒店,中途方游的電話被她掐了好幾個,沒想到對方居然也沒有锲而不舍的精神,等到她都躺上床了也毫無動靜, 她就這麽癱倒在床上, 眯眼眯着都快睡着了。
手機乍然響起, 接起的一瞬間傳來方游有些急促的聲音,“小盼, 快,跟我回雁城!”
常盼:“雁城?為什麽?”
“媽病危了。”
方游的喘氣聲有點大,“你在哪,我來接你,咱們馬上回去一趟。”
常盼這會兒也沒法發火,老老實實的報了酒店地址,收了收東西,退了房在大廳等着。
從方游口中迅速傳來的那個稱呼,在常盼耳裏實在陌生的可怕, 這麽突兀的一個音節, 乍起的茫然下她竟然不能迅速的想起親媽的臉, 第一個鑽上來的反而是對方那年那天那句聲嘶力竭的“是我的女兒”,雞皮疙瘩頓時争先恐後的冒了出來, 在夏日的午後, 竟然開始發冷。
宋香萍被送進療養院之後的日子,方游會定期去看她,常盼其實不大想去, 但一想到這位是自己的親媽,又沒有辦法推脫了。
小半年一次的見面即使很短暫, 但經歷起來卻很漫長,她現在有目的回想,只記得長長的走廊,兩邊牆壁因為時間久了都有些剝落,有幾個地方似乎翻新過,但也還是舊了,沒什麽人來往,中廳坐着幾個護士,戴着口罩,和空氣一起沉默着。
而她親媽在的病房是個六人間,每個床位之間隔了一道簾子,遮擋作用了勝于無,畢竟還有點透,當時她們的條件實在太差,單人間近乎是個奢望,而這樣小小的病房裏,住着的病人看上去都和常人無恙,但都看管的很嚴格,甚至走動的範圍也僅僅是在病床周圍。
她媽的精神狀态每況愈下,常盼最後一次見她,是在高考前,宋香萍已經徹底聽不進別人的話了,她像是終于完成了沉溺個人世界的這一進化,目光永遠呆滞的盯着一處,不知道在想什麽,也不知道在看什麽,方游喊她她只是動動耳朵,連看都不看你一眼,常盼叫了聲媽,她轉個頭,又迅速的別開臉了,她當初動刀子最核心的理由似乎也忘得差不多了,似乎連親生女兒的聲音也只是打擾她的龐雜,她背靠着枕頭,穿着病號服,有些蒼白而稀疏的頭發梳理的很整齊,輸着液,四周很安靜,當時常盼和方游就坐在病床邊坐了會,就走了。
她們的媽媽,從頭到尾都沒有說過一句話。
回容城的這些年,上大學或者兼職或者辦這個辦那個需要填什麽家庭材料的時候,常盼才會想起她這位親媽。
她由一開始的不屑到恥辱再到恐懼,到最後的無動于衷,雖然數數就過去了,但感覺其中花了好長的時間,把養母許涵作為母親的形象從腦子裏摳出去換成宋香萍的形象,到此時,又通通消失了。
外婆也曾經委婉的問過常盼要不要去看看,但都被常盼轉移了話題,對常盼來說,那些都過去了,生母這兩個字被潑上了血淋淋之後,剩下全是令人作嘔的蛆蟲,順着回憶既定的脈絡爬動着,一不小心,就要被沾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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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造就她那段血腥而驚悸記憶的人,居然要走了。
方游急匆匆的從送她去機場的蘇雁青車上下來,一進酒店大廳看到的就是低着頭坐在沙發上的常盼。
“小盼!”
她走過去,一把拉起對方摟進懷裏,一邊順手拎起常盼的行李袋,把對方帶出了酒店。
開車的是茍先生,蘇雁青坐在副駕駛座上,看到她倆出來了迅速下車給她們開了門,順便把行李放進了後備箱。
坐上車的時候常盼問了句:“真的假的?”
她靠在方游懷裏,說不上難過,但也不是很好過,只覺得有些沒細細去想過的以後,關于她自己的,關于方游的,關于宋香萍的,這麽突兀的砸過來,有點難以接受。
車裏開着空調,她使勁兒的往方游懷裏鑽,方游以為常盼很擔心,也沒去推她,反而摟的更緊了,她低着頭,拍了拍常盼的背,輕聲說:“那邊電話裏是這麽說的,具體的我們到了就知道了。”
開車的茍先生目不斜視,還能指使自己媳婦迅速走後門核對機票去,他對方游的事情也早有耳聞,而後座那個漂亮的姑娘怎麽看都是一肚子壞水,真的傷心還假的傷心他這個旁人不好說,但他媳婦茍太太則是全然看透了,常盼什麽德性她以前就知道,她倆那倒黴媽出事的時候方游是忙前忙後累的跟死狗一樣,常盼雖然良心長了幾兩,知道關心方游了,但對她親媽是毫不在意,出結果了也就哦一聲,像是巴不得她媽判刑似的,有回她回去看方游,正好碰到這倆姐妹要去看宋香萍,常盼那是一點的不想去,明明是親媽,還沒方游這個假姐來的親。
有些人天生德性是改不了了,茍太太對自己發小這個薄情寡義的妹妹實在不知道怎麽說,這丫頭現在裝的脆弱在車上就迫不及待的吃起她姐豆腐了,不知道私底下打什麽鬼主意。
說不讓見的是她,硬要見的也是她,現在委屈給誰看呢!
蘇雁青在心裏腹诽一大堆,其實也沒多少惡毒,她琢磨着方游左右也敵不過常盼,以前那臭丫頭哭倆下她就沒轍了,現在常盼段數更高,本來就一張綠茶婊的臉,還楚楚可憐的,方游還能怎麽樣?!
雁城作為個四線城市,設施實在是爛的不行,這些年也沒個長進,連機場也是破破爛爛的,打個的也半天沒人接,等常盼和方游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是七點多了。
方游以前在這個醫院實習過,倒是輕車熟路的找到了地方,說是病危的親媽現在在重症監護裏,常盼站在門口杵了老半天沒想進去,也不是怕,但就是有一種無形的力量在推拒她,讓她連擡腿的勇氣都沒有,活像重症監護裏待着的都是跟被判了刑似的人,安靜的跟是旁人的呼吸都可以被輕易的感知。
最後常盼還是進去了,方游一直沒來,還在跟醫生說什麽。
她特意壓低了腳步,生怕打破這個安靜的局面。
窗簾沒拉,外面是潼潼燈火,夜幕下閃閃爍爍,而光亮的病房內,安靜的躺着她的母親,生她但沒怎麽養過她的女人,宋香萍帶着呼吸罩,微弱的呼吸使得那罩子裏一會冒出點霧氣一會又消散的,像是一個生命最後的掙紮。
常盼靜靜的站在床邊,她頭一次這麽認真的去看自己親媽的臉。
同樣還沒五十的年紀,許涵年輕的像個二十出頭的姑娘,而宋香萍看上去活像到了古稀,記憶裏還有的零星黑發,現在都全白了,肌膚松弛,眼紋很深,法令紋像是被人刻意的按過一樣,在她平整的肌膚上按出一道溝壑。這個人睜着眼的時候眼眼睛很大,但沒有神,有點笨拙,常盼不知道她親媽年輕的時候是不是這樣子的,把一次在意當成愛慕,成全了自己後半生所有的不幸,即便她這個沒有幾分像她的女兒,長了跟她又愛又恨的男人有七分相似的臉蛋,也能年年盼望着歸來。
仔細一想,她也沒有怎麽跟宋香萍說過話。
她們之間的對話從來都是尴尬的,一種乍然而起毫無感情的對白,還沒路上陌生人的搭讪來的順暢。
無非是一些“中午吃的什麽”“還餓不餓”“明天還上課嗎”之類的話,而且她親媽永遠駝着背,像是有什麽東西壓在身上不得不彎着,帶着那種有些刻意柔和的笑容,永遠土裏土氣的衣服,睡覺總有鼾聲,看完電視也不關。
她認我幹嘛呢?
常盼盯着宋香萍的臉想,“我其實從來沒真心叫過她一聲媽。”
嘴皮子碰一碰就能讓人滿意其實挺好的,世界上多的是這樣的關系,用一個聽上去非常牢靠的稱謂去包裹,可能還要用法律加上一層保護罩。
但心裏怎麽想的誰知道呢?
室內安靜到常盼都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不知道為什麽,在此刻,她竟然希望宋香萍能睜開眼讓她看看,讓她稍微把她腦子裏那點還停留在六年前的對方的樣子給修改修改,省的以後無處緬懷,但一邊的心電圖測量儀緩緩動着,總覺得下一刻就不會再波折,她作為一個外行,都感覺到宋香萍身上枯朽的氣息。
她快死了。
我又不是沒見過死人,常盼想,她舔了舔有些幹涸的嘴唇,擡了擡下巴,居高臨下的望着閉着眼的親媽,她說:“這是我最後一次看你。”
“我過得挺好的,這麽多年最不好的就是跟你一塊兒的那幾年,你很窮,住的也很破,還喜歡賭,還把我推出去,還殺過人,一點都不像個當媽的……”
“當然我也不知道真正當媽的應該怎麽樣,反正應該不是你這樣,也不應該是許涵那樣的,你們其實都一個樣兒,只顧自己。”
“不過我還得謝謝你,謝謝你願意收養方游,雖然你也沒好好養,但起碼她是在你眼皮底下長大了,起碼還有個住的地兒……起碼我回來還能遇到她。”
“我喜歡她,想跟她過一輩子,你也管不着了,也管不了了,我就是跟你說一聲。”
“媽,”常盼頓了頓,她揉了揉眼,抱着最後一絲真誠說道——
“謝謝你。”
說完她就走出了病房,正好方游從醫生那出來,還倒了杯水,看到她紅紅的眼,拍了拍她的肩膀,“休息一下,喝點水,聽醫生說媽情況真的很不好,也就這兩天的事兒了,你上班那邊,可以請個假嗎?”
常盼喝了口水,嗯了一聲。
但她們的媽像是受夠了現實的煩惱,在半夜的時候就沒了氣兒,常盼木然的看着被蓋着白布身影,跟着方游處理後事去了。
當地火化完之後她們就回了祿縣,處理完最快也要一星期,常盼作為一個已經交了活兒的人,老板也不會太為難她,而方游自己就是老板,自然也沒人管得了她。
人生老病死,生在第一位,死在最後一位,而老跟病,其實沒什麽好分前後的,有些老就是病,有些病就是老,可能還是死。
常盼在青春期的時候送走了親爹,在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的六年後,又送走了親媽,這一對仇字當頭的夫妻,年複一年,到地底下終有一聚,常盼也沒什麽好期望的,在墳前也沒什麽好說的,這年頭,死人的地兒都比活人的貴,她站在這片闊別多年的地界上,站在郊外的墓園裏,眼前是宋香萍那塊碑,照片還是她年輕的照片,不知道方游從那個旮旯角翻出來的,刻成一塊橢圓的石頭樣的東西貼在碑上,上頭的年輕姑娘一雙圓眼,水靈的不像話,讓人完全不敢相信她這一生會過得如此潦倒,到死,都孤家寡人。
墓園在半山腰,窄小的走道上還能看到未及時清掃的瓜果,被人踩過,汁水四濺,螞蟻成堆,看着讓人心生嫌惡。而向遠處看去,是祿縣這個小小的縣城,被重山包圍,迷迷蒙蒙的,沒過多久,天上倒是開出了太陽,陰了幾日的天兒,終究還是放晴了。
常盼跟着方游離開了墓園,慢慢的往墓園外的公交站牌走。
公交車很久來一趟,她倆站了一會,旁邊是一群十幾歲的小孩,估計是趁周末出來玩兒的,常盼盡管木這個臉站在那兒,這樣鄉下旮旯的地方充當背景也遮掩不了她的美态,那幫小孩叽叽喳喳的,沒機會就往這裏瞄。
上了公交車的時候常盼發現沒有了位置,其中一個男孩在一群人哄笑中臉色通紅的站起來要給常盼讓座,常盼拉着扶手,一言不發的盯着那個男孩。
在這麽多雙眼的注視下,她露出了一個興味十足的笑,問:“你讓旁邊那個起來,我跟你坐怎麽樣?”
一陣哄笑。
旁邊那個男孩當真就要站起來的時候,常盼被人猛地一拉,緊接着她聽到方游對那群小孩說:“用不着讓,我們下一站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