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58章
常盼沒料到方游住的地方離她的玉行齋這麽遠, 不知道是還以為到了什麽世外桃源,她開到的時候都以為看錯了,這一山腳下,就幾間低矮的屋子, 唯一亮着燈的, 就是方游住的地方。
都到夏天的尾巴了, 風中都仿佛引入了秋的味道,常盼拎着她那準備“長期抗戰”的行李, 推開院門,走在院子簇簇的花草中的小道上,進了堂屋的大門,門框上挂着一盞非常破舊的燈,微弱的光芒倒是格外集中,打在敲門的人身上。
她敲門的動作出乎意料的輕,一邊敲,還四處張望着,小院郁郁蔥蔥的, 還有菜畦, 她沒想到方游修身養性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三打頭的年紀活出了六七十的感覺,想歸這麽想, 她又覺得這樣平靜的生活很符合對方的作風, 過往的生活實在一波三折的可怕,浮沉在避無可避的生活罅隙裏,光爬出來就已經竭盡全力了。
門吱呀的開了, 來人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面容蒼白, 倒是病态十足的,褲子似乎有點短,拖鞋又有點大,露出那小截腿可以直接判定出此人的弱不禁風,常盼從來沒見過生病的方游,她自己此刻的表情有點傻,那頭接過的頭發又被她剪了回去,但終究沒之前那麽短了,身後是即将下沉山頭的夕陽,因為逆着光,輪廓都是暖金色。
方游摸了摸常盼的頭,然後把對方拉進屋,“愣着幹什麽呢……”
她沒松手,就這麽拉着對方的手腕,晃進了屋裏,屋裏顯然不止她一個活物,常盼看着沙發上睡得四仰八叉的三只貓,頓時覺得自己沒法坐下去。
方游:“喝水……”
還沒說完就咳出了聲,常盼也不打算跟這一窩貓搶地兒了,她攥住方游的手,“你去休息吧,我又不是客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表情有點冷淡,但那雙眼直勾勾的盯着方游,像是在試探什麽。
方游的敏感跟常盼不太一樣,她自小生活在那樣的環境裏,每天經歷的都是人與人之間不同的臉色,旁人面上一點細微的變化她都能清晰的注意到,但別人終究是別人,她想到剛常盼那通以冒着火氣結束的電話,直截了當的問:“小盼,你想試探什麽?”
她面容坦蕩,一如多年前承認自己的性向那樣的淡然無畏。
中間分割的光陰橫亘在她們中間那道星河上,變成了一架橋梁,但常盼沒始終覺得,分別時方游的冷酷和她許諾的樣子如出一轍,她冷酷又溫柔,即便她倆睡在一張床上,做親密的事情,等分別時,又被之前那種壓抑無比的絕望籠罩。
“我覺得我不了解你。”
徹底長大了的妹妹低着頭,自己的手還被她攥着,掌心的溫度有些高,幾乎要生出細汗來。方游看着常盼顫抖的睫羽,用另外一只手拍了拍她的背,她說:“來房間說吧,我有點站不住。”
她的臉色很蒼白,讓常盼生出了方游其實真的得了重病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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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間裏很暗,窗簾都拉得嚴嚴實實的,外頭的微光一點也鑽不進來,只有床頭開了一盞微弱的壁燈,常盼坐在床上的時候才發現這個房間似乎沒有精裝過,跟客廳那種簡約古樸的風格相比,除去家具跟挂飾,倒像是個毛坯房。
只刷了一層水泥的牆壁顏色原本就很壓抑,加上光線微弱,更是讓人覺得壓抑,又因為太空,讓人無端的生出一種由內而發的孤寂感。常盼覺得不大對,她轉頭看向方游,發現方游已經躺下了,大概是有點模糊的緣故,她眯着眼,拍了拍身邊的位置,說:“陪我躺會兒吧,有點太閑了,也沒什麽精神。”
這會兒猛地一眼,常盼心裏咯噔了一下,她發現在這冷光下,方游蒼白的臉上泛着一層薄薄的死氣,像是有什麽在無聲的蠶食着她的生病,盡管笑容溫暖,卻有一種即将到頭的感覺。
陌生的恐懼感迅速的籠罩在她身上,她踢了鞋,迅速的鑽進了被窩。
盡管是夏末,但其實也沒到讓人覺得冷的時候,但方游的床上卻蓋着厚厚的被子,很實,還很重,完全不像是羽絨被,被包裹的時候像是壓了重物在身上。
這樣……根本睡不好吧……
她那點惶然躍上眉間,卻正好被方游看到了,方游側着身,她笑着看着側頭看着自己的常盼,“為什麽會覺得不了解呢?”
以前常盼很少看到方游笑,她大多數都是一副冷淡的神色,只有遇到什麽熟人才會禮貌的笑一笑,疏離的挂在她原本稍顯老成的眉眼間,不會讓人覺得值得接納,偶爾常盼給方游看一些搞笑的節目,她也只是勉強的笑了笑,這其實是一件蠻掃興的事情,兩個人坐在一起看一個節目,一個笑的直不起腰,另外一個正襟危坐,活像是在看什麽時事新聞。
至少跟以前相比,是稍微好點了。
被子很厚,常盼鑽進去就覺得熱了,她往方游那邊挪了挪,等她觸碰到方游的身體的時候,才發現對方在這樣嚴實而笨重的壓迫下,居然還是冰冷的。
“姐你很冷嗎?”
常盼臉貼着方游的手臂,“我不知道在我沒回去之前你是怎麽樣的,你的父母,你的生活環境,你經歷過什麽別的,我全都不知道……”
是方游讓她無師自通的學會了察言觀色,察的是方游的言,觀的也是方游的臉色,她想試試看,在跳出了被姐妹名義束縛的她們,到底能傾訴些什麽,關于彼此沒經歷過的過往,是一個什麽樣的過程,發生過什麽,有什麽深刻的人……
即便是碰到了常夏,在常夏走後,方游也沒問過一丁點關于她過去的事情,始終有什麽在拉扯她們,使得這段看上去已經圓滿的戀情背面附上的都是易碎的玻璃鏡面,每時每刻都充滿即将破碎的猜測。
“不冷啊,”方游把常盼抱在懷裏,“你早說啊。”
她的話有點責怪的意味,還帶着笑意,常盼想去看看此刻方游的神情,是不是坦然的,或許又是當初她問起時那副不願多提的樣子。
可惜她現在被對方微涼的懷抱籠罩,根本沒有辦法去看。
方游望着粗砺的牆面,目光裏湧動着的是常盼熟悉的溫柔,和常盼很難看到的痛楚,“我以前啊?在沒被媽帶回去養的時候是跟着親媽媽的,我跟她姓,但她叫什麽這麽突然的我有點想不起來,好像是有個月字的,生我的時候好像才二十出頭,挺年輕的。”
“嗯……過去太久了,我有點模糊了,父親是誰我不知道,她也沒告訴過我,她身體不太好,大概也不是祿縣人,只是在這邊落個腳,因為身體不好,幹不了別的事情,就一天到晚串珠子,你記得當初外面樓下有個女的嗎,她老坐在屋子外頭,就是在串珠子,一串幾毛錢,一天賺五十就得串好多好多,有時候我半夜醒來還能聽到夜裏珠子碰撞的聲音,塑料的,聽起來鈍鈍的。”
“她也從來不去醫院,就煎草藥喝,我有次偷偷喝了一口,苦的都快哭了……”
說到這裏,方游笑出了聲,繼而又咳嗽了一陣,常盼靠着在她懷裏,感受這個單薄的軀體因為咳嗽而顫抖着,覺得特難受,但方游此刻沉浸在過往蕭索的記憶裏,她也沒舍得去打斷。
“再後來她連珠子都串不了,就只能躺着,我就得去學做飯,臺子有點高,要踩着磚塊才夠得到東西,那時候覺得鍋很大,煤氣竈也很難擰,轉好幾下都只是啪嗒的空響,好久以後火才噗嗤上來……嗯,真的記不大清楚了……再後來她知道她快不行了,然後你媽媽就來了,把我帶走了。”
“她下葬的那天我再去見她的,就葬在南山頂上,本來每年年三十我得去看她,但跟你一起,陪着你比較重要,就以後再去了……不是不告訴你,是覺得沒什麽必要,因為我自己都有點忘了,”方游嘆了口氣,“我沒上過幼兒園,小學是在祿縣一小念的,初中是五中,跟雁青是同學,高中……就職高……真沒什麽好說的,一年年過下來,同學什麽樣兒其實也不記得了,只記得過過來了,就成了。”
方游的聲音很低,常盼一直覺得她像是被傷到過嗓子,以至于無論是開心還是不開心,說話都有股子奇異的蒼涼。
常盼咬住方游的衣服,她覺得自己硬生生地撕開了方游早已結痂的傷口,此刻鮮血直流,而當事人卻有一張坦然無礙的面孔。
“對不起……”
她頭頂蹭了蹭方游的領口,像是一種非常缱绻的道歉。
“這麽見外做什麽,”方游低頭,捧起她的臉,親了親她的唇瓣。
方游的嘴唇很幹,甚至有點起皮,觸感不是很好,但在這一刻,常盼卻覺得對方真實的可怕。
這是愛嗎?
她問自己,也擡頭問方游:“你愛我嗎?”
她的愛人貼了貼她的臉頰,用手撥開她已經長長了的劉海,低聲說:“我不知道。”
常盼毫不意外,她也沒有失望,只是更用力的去抱住方游,“我總覺得我要被你丢下,你太冷淡了,又不像別人那樣會說情話,現在連愛都不肯敷衍一下,我很害怕。”
時隔多年的“我很害怕”落到方游耳畔,像是歲月兜兜轉轉,指責她的冷酷無情。
但今天天氣很好,外面無風無雨,也不電閃雷鳴。
“你不能被敷衍,”方游的手放在常盼的腰上,常盼覺得她那帶着涼意的手像是一顆包裹着冰霜的糖果,她必須得破開那層冰才能品嘗到裏頭的甜。
“小盼,你等等我,”方游的親吻再次落下,“我不想敷衍你,等我能說出口的時候,好嗎?”
她低啞的聲音敲打在常盼的心頭,帶着一點綿長的尾音,有那麽一點犯規的恃寵而驕。
“你太卑鄙了。”
常盼回吻她,用自己的舌去潤澤方游幹涸的唇瓣,她的手探進這具軀體,像是探進了一個她徘徊過的迷宮,也正是此刻,她被迷宮的主人允許,窮盡所有勇氣,去孤注一擲的等待一個終點。
方游任由常盼為所欲為。
她感受着她滿心在意的妹妹在她身上反複舔咬,輕微的疼伴随着細膩的吻,把她心裏的悸動擴大無數倍,點燃多日冷寂的軀體,把主動權全然的交給對方,把病痛忘卻,一心一意的去回應常盼有些歇斯底裏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