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第63章

乍然接到這種電話, 第一時間的反應是什麽,每個人都不太一樣。

方游第一時間就選擇了相信,她挂了電話就匆匆的往容城趕,漫長等待中竄出來的那一絲猜測終究被現實無情地驗證, 她面上是一如既往的冷淡, 可握着方向盤的手卻滲出了冷汗, 等快到的時候,甚至喉頭疼痛, 伴随着間歇的惡心感。

在醫院外等她的是一個女青年,多年前她倆匆忙中見過一面,彼此都了然于心,此刻因為常盼的突發狀況再見面時竟然也沒什麽好磨合的,一個帶路一個緊跟,在電梯內也一同沉默。

這個點醫院人不算多,或許是私人醫院的緣故,對方游來說有點熟悉的環境,卻成為了她最不想面對的場合。

楊迎雪頭發亂糟糟的, 她似乎是待了有點時間了, 看了眼手機, 又看了眼監護病房內的人,說:“既然你來了, 我就先走了。”

“情況穩定下來就能轉普通病房了, 你要是不放心可以再問問醫生,”楊迎雪把外套的拉鏈拉到了頭,“常盼外婆也來了, 在大廳裏,哦, 常叔叔也在,等會估計會來,嗯……許阿姨沒了……”

楊迎雪剛說完她的手機就響了,她看也沒看就給挂了,跟之前相比黑了不少皮膚看上去倒是蠻健康的,但大概情緒不大好,笑起來也很勉強,看了眼旁邊盯着加護病房的方游,嘆了口氣,“那就拜托你了。”

方游點了點頭,說了聲:“謝謝。”

楊迎雪走得很快,方游在病房外站了很久,這個病房顯然條件不錯,透過玻璃,她可以清楚的看到床上躺着的人。

冷光中,她的小盼插着呼吸機閉着眼,看上去就讓人心疼。

去了一趟值班醫生那出來,她就聽到有人喊她,方游回過頭,看到常家外婆正被一個女人扶着往這走。

“小游吶!”

方游上前去扶老太太,站在老太太旁邊是她家的保姆葉阿姨,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方游了,朝她笑了笑,就站到一邊去了。

老太太看上去精神很不好,顯然承受了巨大的打擊,手上拿着手帕,沒一會就擦一下眼淚。

“你怎麽來啦?小盼現在這個樣子,我這個老太婆都不知道怎麽……涵涵也沒了……夏夏還在手術室……你……”老太太說話斷斷續續的,情緒太過激動,導致說話都不太利索了,颠三倒四之下方游也聽出了點經過,坐在走廊的位子上,她忍受着心裏難以言說的焦急,一邊安慰着近乎一夕之間痛失親女又險些失去兩個外孫女的老太太,這個時候将近深夜,走廊盡頭的落地窗能看到這個城市明明滅滅的萬家燈火,在老人家悲痛到近乎喑啞的聲音裏,方游按捺住那顆不斷下沉的心,握住了老人幹枯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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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您別哭了,”她拿起對方的手帕,擦了擦老人家的眼淚,“早點休息,明天小盼就會醒過來的。”

她說的萬般肯定,即便心裏有點不确定,但在老人家面前依舊斬釘截鐵。

她身上有的是常人沒有的鎮定,在此刻承載着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殘局裏,竟然也能分出一絲給面前恸哭的老人。

“葉阿姨,您好好照顧外婆,”方游站起來,她摟住老人有些微微顫抖的身軀,“我先送你們回去。”

方游說話的語氣都很平淡,但她自己不知道的是,她的眼眶都是紅的,嘴唇幹涸,伸出的手都有些顫抖。

但旁邊一個老人,一個中年人,都沒發現她此刻的脆弱,年紀大了,都習慣的去依賴別人,在這樣平常人都不太想經歷的人禍面前,想尋求的無非也是個慰藉。

等待實在是一件很心焦的事,可人這一生,等待卻無孔不入,深夜裏,方游坐在微冷的長廊上,一點點的看完了這場車禍的報道,加上外婆斷斷續續的描述和醫生給出的證明,都展現出了這場事故的觸目驚心。

上一次站在醫院是什麽時候?

好像是因為養母的病危,也是這樣的光景,只不過人換了換,上次是養了她不少年的女人,而這一次,是她愛護許多年的妹妹。

也是她的愛人。

老天似乎從來沒對她另眼相看,別人對命運無常的感嘆大多因為一些小事,而到她這裏,無常真的成了無常,而一成不變的,是早已經鋪好的命數,她東奔西走,企圖跳出這個沒法開解的無常,但事與願違,在重逢後,她跟她的小盼好不容易粘好的緣分又被不可抗的命運拖了回來,在這樣一個蕭索的時節裏,眼睜睜就要斷了。

此刻四下無人,值班的護士還在值班室裏,漫長的走廊,緊閉的病房門,也就趁這麽個寂寂無聲的片刻,她才可以把她的脆弱卸下,幹涸多年的眼眶終于再次濕潤,順着它的面龐久違地滑下,落了一地倉皇失措。

方游的病一直拖着,大抵是因為少年時就操勞過度,青年四處奔波沒有小心,以至于在別人口中的而立之年形銷骨立,如水的悲痛滾滾而來,連帶着困意也一起翻湧,還有些沒辦法壓抑的其他情緒,她狠狠咬了一口下唇,痛感給了她一絲清明,她趁着這絲清明,站了起來,死死盯着病房內的常盼,生怕她一個眨眼,常盼就突然沒了聲息。

固定多少時間來觀察一次的護士瞧見一直站着的方游,也許是發現了對方臉色的異常,對她說:“你要不去休息休息?這兒有我們看着,不用這麽緊張的。”

女人搖了搖頭,她的神情格外執拗。

也不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家屬,護士也沒再執着,嘆了口氣就走了。

對她們來說非常普通的生離死別,在曾經的方游眼中起其實也一樣,直到此時,她才恍然明白過來,悲傷和麻木,都得看躺在裏面的對象。

這些以旁觀者的角度看非常直觀的問題,她經歷好幾次,卻始終沒有參透,她這前半生被困在一個自我束縛的蛹裏,心底衍生的情緒随着年齡的增長而翻倍,卻因為如影随形的殘酷記憶而死死壓抑,以至于常盼問她愛不愛的時候,她竟然沒辦法去回答。

現在看來,都是她的不敢。

她覺得自己不配。

“我不好,運氣也不好,對你,其實也沒好到哪裏去。”

她想,她對常盼口口聲聲的“想對你好”到底是基于滿足自己心裏那點為了達标需要做到的方面,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好”,她的包容在常盼滾燙的情感裏顯得冠冕堂皇,一舉一動都顯得蒼白無力,根本完不成一個對勾,深埋于心的感情一直遮掩的非常完好,在對方試圖翻開的時候卻總是選擇殘忍的拒絕。

天漸漸的亮了,方游望着慢慢亮堂起來的走廊,又看了眼病房裏依舊閉眼的常盼,低聲說:“等你醒過來,我就把你想知道的都告訴你。”

包括你之前問的愛不愛。

當然愛了,我恨不得躺在裏頭的是我。

這場事故在人們匆忙的生活中根本翻不起浪花,有人匆忙地來到這人世間,也有人從人世間匆忙地離去,除了那人熟悉的對象,沒有人會關心一星半點,常家這事終于還是常金文做了最後的處理,畢竟做出這種事的是她的女兒,死去的是她夫人,重傷的是她曾經的養女。

而現在做出這種事的女兒根本不會醒過來了,她成了植物人。

常盼過了好幾天才醒過來,這幾天裏方游安慰這常外婆,幾乎沒怎麽合過眼,老人家悲痛之餘,又覺得心疼。

常盼醒醒睡睡,在普通病房也待了将近一個星期,這其中的日子方游還陪着外婆參加了許涵的葬禮,這段時間前後忙碌,見到常盼曾經的養父常金文也是難免的事情,男人似乎很不近人情,只對老太太稍微悅色,葬禮也沒什麽人來,低調的像是不需要旁人知道,方游是個外人,站在堂外,等到一切結束之後,再把外婆接走,她跟常金文稍稍對視過一眼,男人眼神銳利,在看到她的時候連颔首也沒有,似乎對誰都一個表情,連發妻的葬禮,他也是全程冷着臉,跟平常沒什麽兩樣。

方游至始至終都是個外人,連照顧老太太都是以常盼朋友的名義,說到底,常盼跟常家也沒關系。

在別人眼裏常盼何其無辜,在被趕出家門後還要經歷被養父母親生女兒的脅迫,差點丢了命。

常盼醒過來之後整個人都非常的冷靜,像是之前那場事故摘掉了她所有旁的情緒,把她從前唯獨沒有的情緒丢給了她,此刻她坐在床上,正一口一口的吃着方游喂過來的粥。

她很少說話,方游跟她說一句,她便回一句,乖巧的像個小姑娘。

通常她都是靠着靠墊安靜的坐着,她額頭縫了好幾針,頭發又被剪了一大截兒,此刻圍着一圈紗布,室內光線很足,她低眉垂眼,長睫顫抖着,蒼白的臉上只有嘴唇是潤的,像是淡櫻的顏色,比常人凸出的唇珠讓她此刻看上去格外的孱弱,好像只消一眼,你就會生出萬般憐愛。

“小盼。”

方游把空了的碗放在一旁,抽了張紙想替她擦擦嘴,手指隔着紙巾摸過常盼的唇,下一刻常盼張口咬住了她的手指。

倒是一點也不疼。

方游笑了笑,“怎麽了?”

常盼不說話,拉住她另一只手,幾秒後才松了嘴。

“我想下去走走。”

常盼擡眼看着方游,她眼裏波光流轉,加上包着紗布孱弱的模樣,倒是很容易讓人心軟。

但方游卻不為所動,她先是摸了摸對方的臉,然後拉起常盼的手,湊過去吻了吻,“不行。”

“腿還沒好,就想走了?”

常盼嘆了口氣,格外消沉。

她沒想到自己會變成這種險些半身不遂的狀态,據說要是再晚點搶救,估計就慘得要失去走路資格了,得虧運氣好。

一想到自己接下來的大半年都可能不能直立行走,她就渾身難受,恨不得不要醒過來,況且方游這個病人還一天到晚盯着她,自己都快瘦成骨頭渣子了還勞心勞力,活像請不起看護似的。

她這麽悲觀地想着,方游以為她不高興了,正要開口哄哄她,就有人推門進來了,是外婆。

距離那場白發人送黑發人的葬禮已經過去大半個月了,老太太活了這麽大年紀,倒沒尋死覓活,想到還有外孫女要照顧,馬上就振作起來了,只不過偶爾說起來,還是會難受好一會。

“外婆您來啦?”

常盼沒發現老太太的不對勁,很自然的說。

“嗯,跟你葉阿姨炖了湯,你可得好好補補,”老太太走過來,她沖方游笑了笑,然後把保溫湯煲放在一邊,“我有點事問你姐姐,盼盼你先坐會啊。”

“嗯……”

常盼不明所以的看了看方游,對方沖她笑了笑,就跟着出門了。

剛關上門,方游就對上老人家探尋的視線,她問:“外婆,您找我有事?”

“小游吶……”老太太看着她,眼神有些意味深長,“你是個好孩子,應該猜得出外婆要問你什麽。”

方游想了想,也不知道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搖了搖頭。

“前兩天我就想問了,但看你忙前忙後的,也沒忍心,這幾天盼盼情況稍微好點了,你自己也多去休息,找個看護就成了……”

“之前聽盼盼說你身體不大好,去檢查過了嗎?年紀輕輕手就冰涼冰涼的。”

“……”

方游很有耐心,她聽着老太太絮絮叨叨了一大堆對于她的關心,也不打斷,只是扶着對方做到一邊的椅子上。

外婆口水都要說幹了,方游愣是不吱聲,她最後有點惱怒,問道:“你沒聽見嗎?”

“聽見了,”方游側過身,看着老人家有些愠怒的面容,“但是外婆,我不會走的。”

“我不放心看護,我自己能照顧她。”

“你是不是剛剛看到了什麽?”

方游看着老人欲言又止的神色,兀自的笑了笑,“您沒多想,就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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