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番外一

第71章 番外一

“吧嗒吧嗒……”

方游有些渴, 她睜開眼,就看到她媽媽還坐在床邊串珠子。

有些老舊的木結構屋子,木頭都是深褐色,梅雨天氣裏, 似乎連木頭都被這種潮氣浸透, 手一撫, 都是濕漉漉的。

室內的燈很暗,昏黃昏黃的, 還能聽到嗡嗡的電流聲,電線從橫梁接過,被人往下拉了拉,垂在小桌前。女人背對着她,弓着背,長發披着,手随着串珠子的動作動着。

但她的動作不是很快,沒幾下就要咳嗽,咳得很小心, 但因為室內過于安靜, 這種喉間溢出來的咳嗽遮掩不了, 反而給人一種大病初至的感覺。

“媽媽。”

方游坐起來,喊了一聲。她才六歲, 坐起來也是小小一只。

女人聽見了轉過身來, 她生了一張清秀異常的面容,臉很小,下巴很尖, 看上去很弱氣。

“小游怎麽醒了?媽媽吵到你了?”

放下手中的東西,女人坐上床, 摸了摸女兒的臉。

“我有點兒渴。”

小女孩看上去就瘦弱,她睜着眼看着自己媽媽,也伸手去摸了摸女人的臉,問:“媽媽還不睡?”

“媽媽等會兒就睡。”

女人笑了笑,她笑起來又好看了幾分,但因為臉色過于蒼白,讓人輕而易舉的察覺到她的蒼白。

方游喝了水,躺在床上看着她媽媽串珠子的背影,眼眨着眨着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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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樣夜半串珠子的聲音也沒有持續多久,她媽媽的身體真的撐不住了,一天到晚躺在床上,連吃飯的力氣都沒有。

隔壁鄰居都說讓她媽去醫院看看,可女人似乎對活着也沒多大的熱忱,大多時候就坐在床上發呆,這間租來的房子很小,連窗戶都很小,方游開個窗都得踩着高凳子,窗戶外頭是窄小的巷道,中午的時候油煙味飄進來,特嗆人,還得關上一陣。

反反複複的。

這裏地勢有點低,雨季來的時候屋外臨時搭起來的小廚房也會被漲水給泡起來,每當這個時候,左鄰右舍都會把那些用石塊墊一墊家具,都是家境不太好的人家,依靠着這樣的殘屋陋舍活着,求老天關照都是每天必須要念叨的事兒。

唯一值得高興的就是夏天這裏不會太熱,屋外鋁皮桶可以放兩個西瓜,對半一切,可以吃一天。

賣瓜的是個老頭子,在城裏賣了好多年西瓜,也算是看着方游從小不點長成大點的小不點,連錢也會少收些,可原本就不是幾塊錢的玩意,怎麽少,也少不到哪裏去。

春去秋來。

卧床的女人依舊是那副茍延殘喘的模樣,她捧着幾本老舊的筆記本,偶爾讀幾首詩,方游坐在床下的小桌上,用經常斷墨的筆歪歪扭扭的寫字。

她也沒去上幼兒班,識的字全靠女人零星的教導,但好在比較聰明,吸收得很快。

九歲那年的某天,方游從學校回來,她看到屋裏坐了一個女人,看上去三十出頭,穿得也很整齊,不知道跟她媽媽在說什麽,有點囫囵,方游湊在門外看了眼,最後還是乖巧地蹲在天井邊洗菜了。

那個外頭來的女人走後,晚上她媽媽破天荒地親了親她。

鼻尖全是熟悉的味道,籠罩了那麽多年,她忍不住蹭了蹭,親昵的喊了聲媽媽。

女人抱着她,緩緩的說着話,她的普通話很标準,不像左鄰右舍帶着口音,字正腔圓,“小游,你跟宋阿姨走好不好,媽媽養不了你了……”

小孩生性敏感,她聽得到夜裏的低泣,也聽得到鄰居的碎語,壓在心頭,在臉上又變成符合年齡的不谙世事。

“你要去哪?”

她擡頭,和女人輪廓相似的臉上還是被不安籠罩。

“我要去找你爸爸。”

女人笑了,她嘴唇很幹,甚至有點起皮,那雙眼很大,笑起來時候眯成一條縫,和方游不大一樣。

“那你還回來嗎?”

“不回來了。”

懷抱從頭到尾都溫暖,說的話也從頭到尾都平靜,但到底還孩子,方游最後還是哭了。

她身形看上去比實際年齡還小,縮成一團的時候像個貓崽的,嗚咽的聲音斷斷續續,這種斷斷續續伴随着女人的咳嗽,成了多年後夢裏翻來覆去的片段。

第二天那個宋阿姨就來接她了。

宋阿姨看上去比她媽媽大好多,看上去挺親切的,也很溫暖,但就不是讓她出門。

她走出那條看上去永遠沒有盡頭的小巷,走到了一個密集的居所,被那個宋阿姨關在鐵門裏的,樓道很窄,腳步聲來往都很吵,她不哭不鬧,站在鐵門裏,就盯着外面。

對門的小姐姐也盯着她。

後來終于說動了宋阿姨,她倆成了玩伴。

媽媽說好好活着,卻沒告訴她活着好難。

宋阿姨第一眼看上去親切得很,但也只是第一眼,這個也沒大到哪裏去的家,充滿了酒精的味道,宋阿姨最開始人前模樣端莊,但只有他的丈夫一回來,就撕下了那張還算和氣的皮,陳民很厭惡方游,他好像不是很喜歡小孩,他那雙看上去總眯着的眼有些陰狠,毫不掩飾那些負面的情緒。這樣夜裏充斥着争吵的日子也沒多久,最後陳民和宋香萍離婚了,鐵門哐當一聲,一個原本搖搖欲墜的家庭徹底瓦解,連帶着女主人邋裏邋遢,經常半夜回來,偶爾輸了錢,還會動手。

小學的方游在同齡人裏毫不起眼,她永遠沉默,盡管換了一個生存環境上課,也和原來一樣不會積極發言,公開課全班都争先恐後舉手的時候她就這麽木然的坐着,也不知道有沒有在聽課,明明是個孩子,眼神依舊清澈,可總覺得過于沉悶。

她再也沒喊過媽媽,倒是每天都喊宋阿姨媽。

一開始是被逼的,被擰胳膊實在很疼,她胳膊也沒幾兩肉,更疼,飽含疼痛的一聲“媽”像是徹底取悅了這個怪異的女人,接下來的日子倒是沒那麽難過了。

但女人的精神反複無常,她用了五六年才試探出了一二底線,那句“好好活下去”更像是一個詛咒,日日夜夜都在提醒她,連睡覺都像是在清醒的閉眼。

她得快點長大。

最初居住過的小巷人去樓空,據說是要改建什麽項目,南山上的孤墳經歷風霜雨雪,她偶爾不想回家,就去墳前坐一會,也沒什麽好說的,就這麽沉默地望着遠山,冬日細雪徐徐,她摸了摸碑上敷衍的刻字,最後又一言不發地下山了。

蘇雁青一開始以為她是個啞巴,初中開學一星期,她就沒聽過這個同桌說話,女孩長高的時間也有限,方游這個時候倒是率先起了個頭,瘦高瘦高的,頭發還有點偏黃,光下倒是挺好看,就是太過冷淡,讓人覺得欠收拾。

一天晚自習結束她實在忍不住,喊了聲:“喂!”

她收拾東西的同桌轉過頭,看着她。

方游這時候還沒近視,她那眼角略耷拉的眼望過來倒是把那點冷漠去了幾分,多了兩分無辜。

蘇雁青那點想教訓的心思頓時沒了,她對自己這種行為唾棄了幾十秒後,非常掃興的說:“沒事。”

方游沒再說話,背着書包就打算走了。

蘇雁青看了眼,最後又追了上去,“我跟你一道走。”

前面的人倒是停下來了,回過頭,非常艱難的說了一句:“為什麽?”

這下蘇雁青真被吓着了,這聲聽上去相當難聽,跟破風箱的聲音差不多,加上方游說話的時候一臉痛苦,實在讓人害怕。

“你嗓子怎麽了?”

她這回好奇心又占了上風,倒是很自然的并肩過去了。

“不小心燙的。”

方游說完掐了掐脖子,僵硬得沖蘇雁青笑了笑。

她笑的實在難看,走廊光不大亮,跟鬼似的。

方游也不多想這同桌怎麽回事,她趕着回去喝藥,開學前幾天宋香萍又不知道哪裏受了刺激,吃完飯喝酒喝着捏着她的下巴把燙酒灌了進來。

燙傷了她的喉嚨,還是對門裴文淑家大人帶她去的醫院。

現在說話還是很疼,也吃不下東西。

她這回迫不及待得想長大,當然也迫不及待地想早點好。

可惜長大實在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初中三年,宋香萍的精神時好時壞,方游學會了反抗,也在催債人上門的時候學會面對,可惜這種人心到底是狠的,加上宋香萍欺軟怕硬的性格,還是會受傷。

她受過最重的傷就是這個階段了。

一個月都是頭昏腦漲的,上學的時候精神恍惚,連帶着形容消瘦,看上去跟得絕症差不多。

也許是過于清楚自己現在的處境,亦或是她的處境在旁人眼裏都過于凄慘,左鄰右舍倒是都相當幫襯,找點事兒幹也會讓方游幫忙,塞點工資,方游的成績一向不錯,縣裏都能排上號,給小孩補點課也沒什麽問題,一來二去的,也更充實了。

她對接下來要做的事情都很清楚,高中三年跟蘇雁青岔開,但資料還是沒落下,考上大學的時候終于松了口氣。

成年後依舊家徒四壁,也沒有錢把這算是給了她栖身之所的媽送到醫院去。

世界對貧窮的條框很多,越是貧困,需要的東西就越多,需要面對的也很多。

去雁城上大學是她難得輕松的日子,直到有一天,宋香萍破天荒地給她打電話,說下個月她的親生女兒回回來,她說這句話也沒什麽其他的意思,就是單純的表達一下當時喜悅的心情。

可方游卻很複雜。

她想:“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又想:“那是不是還得多負擔一個人?”

與生俱來的責任感讓她心思深沉,這責任感相反的那種難以形容的感覺又強調着讓她脫離現在這個局面。

厮殺地相當激烈。

最後還是責任感占了上風。

暑假如期而至,她跟麥香坊的老板請了個假,在大雨滂沱的午後去接這位被宋香萍念叨了将近十幾年的女兒,雨太大了,她沒騎車,一手拿着傘,一手撐着傘朝車站走去。

路上是來往的車輛,不走得遠一點很容易被濺一身的水,大雨的味道很濃重,瓢潑下的縣城似乎都像是被灰罩攏住,看不點光亮的痕跡。

車站永遠那麽多人,無論風霜雨雪。

她跟一堆等候的人,等候的黃包車擠在一起,木然的望着出站口。

宋香萍大概是沒記住時間,她占了将近一小時,才看到宋香萍發來照片裏的那個女孩。

左右不齊的短發,瓜子臉,遠遠看着就和旁邊的人不大一樣。

好像跟她站在一起,旁人都變成了灰色。

行李箱很大,像是可以把她整個人裝進去,女孩東張西望了一會,最後還是沖了出來,旁邊是蜂擁而上的黃包車,和其他接站的人,方游站在原地,她冷靜的看着女孩走過來。

剛才打過電話,電話裏的聲音夾雜着嘈雜卻掩蓋不了女孩聲音的脆。

一步一步,越來越近。

在即将錯開的時候,她拉住對方,傘微微前傾,擋住了女孩頭頂的雨滴。

然後很自然地把另一把傘遞了過去,“常盼是吧,我是你姐,方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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