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阿衍沒病,有病的人,是你”
第25章 “阿衍沒病,有病的人,是你”
鐘衍夜裏開始頻繁地做夢,各種各樣恐怖、詭異的夢。
有時候,會出現一個蒙面人拿着榔頭把他的肋骨敲碎、用鑷子一塊塊取出來。又有時候,鐘衍會夢見自己變成了一條魚,那個蒙面人拿着刀,把自己身上的肉一刀刀割下來,放進油鍋裏炸。
夢是虛晃的,夢裏那種切身徹骨的痛感卻無時無刻不在折磨着鐘衍。
夜半驚醒,鐘衍頂着滿頭淋漓的大汗從床上坐起來,身旁尚有alpha沉沉的呼吸聲,周遭卻是一片漆黑。
拖着、拽着他,仿佛要将他卷進無底的黑暗旋渦。
像輕飄飄的幽靈一樣無聲無息下了床,鐘衍緩步走向浴室、打開頭頂的燈。
鎖骨凸起處的印記結成了痂,沒有脫落之前,圖樣周圍還泛着紅腫,卻依稀可見花蕊的秀色。
鐘衍望着鏡中的自己,眼底的茫然仿佛置身迷霧,又像是被千年寒冰凍結的湖面,激不起一絲的波瀾。
這個紋身很招賀泊堯喜歡,時常撫着它欣賞,像是看到一件完美的藝術品那樣,嘴裏喃喃着感嘆:“阿衍,你瞧這花,開得多美啊。”
它美麽?
鐘衍在心裏面問自己。
它是賀泊堯在自己身上犯下罪孽的承托,是他對自己冰冷切殘忍手段的具象,是自己失去的尊嚴與自由、被這個瘋子嗜骨啖肉流出的血凝結出來的。
将所有的恨意咬在齒縫、緊握在指間,鐘衍猩紅着一雙眼,對着鏡子拿起了洗手臺面上的剪刀。
他不要,不要賀泊堯,更不要這道刺目的鈴蘭花紋身留在自己身上。
賀泊堯越是從自己身上想要汲取些什麽,自己便要将他所妄想的統統毀掉,永遠不叫他如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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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尖哆哆嗦嗦地接近,鐘衍将自己的唇咬出一個血印,淚水順着深陷的眼眶湧出來彌了視線。
不痛的,一點都不痛的。
會好的,很快就會好了。
他從未在一件事上如此地堅定過,在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卻像着了魔似的,對準自己的鎖骨将剪刀紮了進去。
挑起那處紋身,将圖案連着上面的肉生生剜了下來。
剪刀掉在地上的時候,鐘衍笑了,笑得那樣愉悅又滿意。
血水順着起伏的胸膛浸濕了前襟,鐘衍卻仿佛喪失了一切感知,感覺不到痛、也聽不見耳旁呼喚自己的聲音。
跌落到迎來的懷抱中,終于閉上了眼。
賀泊堯,無論用什麽樣的方式,你永遠标記不了我。
永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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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傷口發炎,鐘衍躺在床上高燒燒了整整三天。
混沌中有人給他的傷口上藥,鐘衍差點被疼醒,也能感知到有人往他的靜脈裏注射液體,身體卻像被憑空而來的力道壓制着,怎麽也醒不過來。
迷迷糊糊間,似乎聽見有人在耳邊大罵:“我從來都當你只是稍稍偏執了一點,沒想到,你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直到第四天鐘衍徹底清醒了才後知後覺反應過來——那竟然又是莘辰的聲音。
之後的好幾天莘辰本人都沒再露面,只是定期讓助理把藥送到忠叔的手裏。
直到這天賀淮朝掂着食盒出現在蘭庭壹號,莘辰不知從哪裏得到的消息,沒多久也跟着過來了。
雖說連賀淮朝自己都是整日咳嗽藥不離口,看到現在的鐘衍,目光還是忍不住微微愣了一下。
阿衍初到賀家也不過剛剛成年,那時候肩膀雖然單薄了點、面容稍顯稚嫩,但至少會跑會笑、是個有朝氣活生生的人。
近兩年自己與他見面的次數并不算多,但恰好是因為這一點,沒有人能比自己更為直觀地感受到鐘衍的變化。
眼見着他原本強健的身體底子就這麽一點點被折騰廢了、整個人的氣場也是越來越陰郁,賀淮朝其實是想多開解開解他的。
但孽畢竟是自己親弟弟造下的,站在鐘衍的角度,自己無論說什麽都難免帶着私心。
支開莘辰,賀淮朝陪着鐘衍在後院假山邊靜靜待了會兒。
鐘衍手裏捏着喂魚的飼料,大部分時間卻都是在發呆。
賀淮朝視線緩緩落在鐘衍身上,張了張口,很想問上一句:阿衍,你還好麽?
可轉念一想,自己這話又純屬多餘。
就鐘衍現在這個樣子,他說“好”,估計也沒有人真的會信。
思慮半天,最後只輕聲說了句:“抱歉。”
“我沒想到他現在會變成這樣。”
賀淮朝的話将鐘衍從失神中拉了回來,意識到大哥口中的“他”是在說賀泊堯,鐘衍眼睫眨了眨,這才想起要把魚食撂進池子裏。
賀淮朝視線一轉,剛好看到鐘衍鎖骨上方覆着的紗布,心緒一時之間五味陳雜,最後只嘆了口氣:“阿衍,下次不要再做傷害自己的事了。”
“他在你身上紋了什麽?值得你對自己下這樣重的手?”
“鈴蘭花。”鐘衍淡淡回話,頓了頓:“和他手腕上的一樣。”
賀淮朝眉間的神色變了一下,幾不可查。
兩人之間默了片刻,便又聽見他問:“關于那個紋身……阿堯是不是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它是怎麽來的?”
賀泊堯從沒有提過,但說實在的,鐘衍不想聽,也不是很好奇。
鐘衍沒有接話,他的沉默已經說明了一切。
賀淮朝很有分寸,将近十年的時間賀泊堯都沒有對鐘衍講過這個紋身背後的故事,自己更不必多此一舉。
可饒是時間匆匆一晃過去了這麽多年,每每想到弟弟幼年時期的種種遭遇,賀淮朝仍舊會心痛——就像看到了自己一路走來的縮影。
他們兄弟二人,不過是在命運可笑的安排之下,一個人重蹈覆轍另一個人的老路罷了。
但阿堯終究比自己聰明,知道豐滿羽翼逐漸脫離父親的掌控。單從這個角度來講,自己就沒有資格來評判阿堯要過怎樣的人生。
自己懦弱,他卻很堅強。
“阿衍,說來你可能不信。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裏,很多事注定不是我和阿堯可以左右的,我們只有被左右的份。”
賀淮朝不知道自己發出這樣的感慨有什麽意義,或許是默認自己已經沒有未來、賀泊堯卻有,所以他還是說了。
片刻後又無奈苦笑:“當然,這和他現在變成一個不可饒恕的混蛋,并不沖突。”
賀淮朝說出“這樣的家庭”幾個字的時候,鐘衍望了過來,沒有要接話的意思,目光裏卻隐隐藏着一股很複雜的情緒。
就在這時,兩人身後的草坪突然傳來了腳步聲。
賀淮朝首先回頭看了過去,只見忠叔身旁跟着一個西裝革履的中年人,臉上架着副金絲邊眼鏡很是斯文。
對方手裏掂着一個黑色的公文包,不做介紹的話,一眼會讓人聯想到是哪裏過來的律師。
忠叔福了福身,對着賀淮朝解釋:“這是二少從專院請過來的精神科專家,這次來主要是想讓他給衍少爺做個全面的身體檢查。”
除去睡眠與噩夢的問題,介于鐘衍近來精神各方面的不穩定,賀泊堯擔心他會有抑郁的傾向,只是沒有明說。
現在精神科專家一請過來,傻子都知道他想幹什麽了。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鐘衍對類似于打針、醫生、醫院一類的字眼會産生潛意識上的抵觸。
現在聽到忠叔的話,大腦更是白了一瞬,兩手不自覺絞到了一起。
賀淮朝将他的反應看在眼裏,稍稍猶豫了一下,再開口時便替人做了決定:“把人請回去吧,阿衍不需要。”
以賀淮朝的性格,平時遇到這種狀況是絕對不會多說一句話的,更別說蘭庭壹號是賀泊堯的私人住所。
他就算手再長、也沒有長到可以幹預自己弟弟的家事。
所以今天他一出口,忠叔和鐘衍同時頓住了。
鐘衍眸中布滿了動容,忠叔則是一臉狐疑,生怕是自己聽錯了、或者會錯了意。
很快,賀淮朝明确重複了自己的話:“這個主我替阿衍做了,他沒病,不需要看醫生。”
說着眸光沉下,看向忠叔嚴肅又堅定:“回去告訴賀泊堯,讓他好好反思一下,究竟誰才是精神有問題的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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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泊堯晚上回來得早,鐘衍彼時剛上床正處于醞釀睡眠的階段,翻來覆去半個多小時,雖然有些難為情,但最後還是發了條信息給忠叔,詢問他可不可以開一下院子裏的割草機。
賀泊堯洗漱過後身上帶着水汽,沒有多餘的動作,從身後輕輕擁住了鐘衍。
以前兩人上了床,賀泊堯廢話都是很少的,大多數的時間撈住鐘衍就直接進入正題,汗都出不完,哪裏有功夫閑聊?
也就是最近開始,alpha那方面的欲望似乎淡了不少,比起一些激烈的杏事,似乎更偏愛就這樣摟着鐘衍,兩人頭與頭挨着,在枕邊說一說話。
但與其用“聊”這個字,倒不如說是賀泊堯一個在唱獨角戲。
“阿衍,大哥今天把我找來的人支走了。他說你沒有病,生病的人是我。”
alpha聲音落寞中帶着一絲清寂,在漆黑的環境裏,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聽上去尤為清晰。
“可我怎麽會病呢?”
賀泊堯這話不像是個問句,似乎并不期待誰能給他答案,他只是在質疑,但又不那麽确定。
眼睫微微阖了會兒,沒有睡着,反倒給鐘衍講起了故事。
“小時候一到夏天,賀洵會帶我們去他朋友的私人莊園避暑。”
“那裏養了兩只兔子,個頭還不如我坐的板凳高,身體卻比我見過的任何動物都靈敏,它想逃的時候我根本抓不住。”
緊接着,就聽見賀泊堯嘆氣的聲音:“有一次我追兔子一不留神掉進了池塘,自己爬上岸了才發現胳膊不知道什麽時候被那小畜牲咬了一口。”
“賀洵知道以後很生氣,扇了我兩巴掌,揪着我的頭發把我一路拖到了兔子窩。他說我既然這麽喜歡抓兔子,今夜就睡在那裏,哪也不許去。”
“大哥不敢反抗賀洵,晚上給我拿了一床被子過來,也同樣訓斥了我,讓我吸取教訓,以後離那些會咬人的東西遠一點,不要再去惹它們。”
賀泊堯話音落地,鐘衍餘光向後淡淡瞥了一眼,總算是有了點反應。
“可是第二年、第三年再去的時候,我依然會去找那兩只兔子。”
“後來,我不但抓到了它們,還養了Botto。”說到這裏,alpha驀地笑了:“這些動物都是會咬人的,但你看,我能馴服它們。”
“大哥說我不撞南牆不回頭,他覺得我有病。阿衍,我不怪他,他只是不理解我的執着罷了。”
氣氛在兩人間沉寂了數秒,賀泊堯圈着他的那雙手緊了緊,讓鐘衍的後背緊貼着自己胸膛,又問他:“你能理解我嗎?”
鐘衍被他箍得有些喘不過氣,理不理解的倒是不重要,現在只想讓他把手從自己身上拿開。
饒是賀淮朝足夠了解賀泊堯,有一點他還是說錯了。
他說賀泊堯是不撞南牆不回頭,可鐘衍看到的卻是:即使撞了南牆,這人也只會把牆生生鑿出個洞從中間穿過去。又哪裏來的“回頭”一說?
賀泊堯當年被兔子咬了八成是沒來得及去打狂犬疫苗的,才會讓他現在跟個神經病一樣,對一個沒有信息素beta的後頸這麽着迷。
正思索間,鐘衍耳邊似是傳來一聲低泣:“阿衍,你跟我說說話,說說話好不好?”
“別對我這麽冷漠,我會瘋的。”
alpha最後一個字帶着顫音,恍惚間,給人一種他好像在哭的錯覺。
“鐘衍。”賀泊堯又喚了他一聲,拼命貼緊了他,想要汲取他身上的溫暖。
可莫說是這顆心,鐘衍身體內外包括骨子裏的血都已經涼透了,哪裏還有暖意可留給他?
他的過去鐘衍不想知道,他的未來鐘衍也不想參與,湧上心頭的只有深深無力的疲憊。
活着已經很痛苦,自己真的沒有多餘的精力,再去應付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