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最先是他撞上我的油鋸。
這簡直是一場噩夢,讓我晝夜不安。雖然我們積怨已久,但我絕對不會有害他的心思,他是我們家的支柱。他曾經無數次說過這個家沒有他不行,當時我還不相信,但現在我信了,可也晚了。
若是殘了倒還好說,可是那把油鋸是幹活用的,不是養尊處優地被閑置在工具箱裏裝點門面的,血肉霎時間炸成一團,我的腦子也跟着炸成一團。
如果時間能重來,我真想回到那之前。
我住的房子已經有了一段年月了,它被一截透明的玻璃門截斷,可是日久天長,玻璃被油污浸染,逐漸變得渾濁起來,就跟死人的眼球一樣渾濁,沒有光澤,像那些行将就木的老人的皮膚一樣僵硬疲乏,又像一顆沉澱過的、死沉沉的玻璃球被拿着罐子的孩子扔在地上滾來滾去。罐子裏是同樣的沉悶的玻璃球。
地板是白色的,可惜經歷了日久天長的磋磨,它們就像農村婦女的臉越來越黃,越來越皺。地板縫隙之間是泥濘的黑,深深的污漬我在過年前用洗潔精和鋼絲刷蹭了好幾遍都洗不幹淨,異常頑固。
血色就炸開在這副昏黃的地板畫上,從那之後我就再也不敢看他種的牡丹花叢,也許是月季花叢,我不認識那是什麽花,只知道他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就喜歡上種花,從別人家乞讨似的索要各種花卉,然後拿回來一股腦塞進那片小小的、看起來非常粗糙的、簡直稱不上花叢的花叢。
我曾經跟他說過不要在那裏種花,那裏的土壤都被機器油污給泡透了,土都是黑的,什麽種在上面都會死,但是他不聽。他堅持在那片黑土上種花,還固執低認為黑色的機油就是營養,為了保證營養充足,他常常給花施肥,用那雙粗糙的手從化肥袋子裏一抓就是一大把,那是給田裏的秧苗用的化肥,肥力太強,花差點就被燒死,後來下了雨,水一沖,那些花竟然神奇地活了下來。
現在花開得正盛,都是紅色的,像鮮血一樣紅,讓我看着刺眼。每次從那裏走過時我的腳步都格外敏捷迅速,化肥和機油摻在一起的味道實在是太難聞了。
房後的牆在夏季汛期的時候被大水沖垮了,露出一道一人寬的洩洪口,一直以來都沒人修,這件事我提過,也沒人理,後來就不了了之了。去後邊的廠子翻牆要更快,時間長了總有人圖方便走這個縫隙,久而久之洪水沖刷的土道就被踩得梆硬,它徹底被走成了一條路。再後來我就不走前面的路了,我更願意走這條路。
過年殺豬總給各家分發一種可以收口的大布袋,袋口縫進去一根細繩子,裝滿了豬肉、豬內髒後使勁一勒繩子,系個扣,就能帶着回家了。我每年用這種口袋時,他們總是跟我說我們這一批必須要統一分發豬肉,他們收走我的口袋,就去後廚統一了。最後的結果總是每次我一打開口袋發現裏面就只有豬腸子了。
我一點都不喜歡吃豬腸子,摸着軟得像一條蛇,裏面原裝的還是屎,總感覺這東西洗不幹淨,總有一股怪味。但是我每年的肉只有這一點。
這次很稀奇,打開之後看到的就是被分得非常細碎整齊的小肉塊,其實也不算小,就是它太整齊了,以至于看上去顯得有點小,是八塊還是幾塊來着,我有點忘了,反正我不會有胃口。是夏季太炎熱了,酷暑之下,胃口全無,就連喝一口水都覺得喇嗓子。
肉在夏天放不住,我沒有冰箱,他們的冰箱都滿滿地塞着肉,我每次過去跟他們說借冰箱放肉,他們就拉開冰箱門給我看,說沒地方放我的東西了。我的那袋肉就只能放在不見陽光的後廚裏,我就住在後廚隔壁,每天在煙熏火燎中過日子。
盡管放了水,可還是太熱了,肉壞了,得扔了,要不然就發臭了。
老太太地位最高,他家也最大,房前房後都是空地,房子東面還有一道大溝,是幾十年來大水給沖出來的,夏天溝被比人還高的綠植覆蓋,人一進去就看不到影子了。
老太太不讓亂扔東西,尤其是往他家附近亂扔。但是我不樂意聽他的話,再說了,地方就這麽大,他就獨獨占了那麽多,不把東西往他那邊扔還往哪裏扔?
那時候應該是下午吧,我躲開人群悄聲地從老太太他家房後鑽到了一人高的草堆裏。那條溝可真深啊,平常在老太太家的東面院牆都翻不下去。我緊緊攀附在牆邊,避免一個跟頭栽下去。經歷了千辛萬苦我終于來到了溝下面。說來也奇怪,我以前可怕這個溝了,不說蟲蛇鼠蟻,就是這深不見底的溝本身就讓我足夠害怕了。但這次我竟然出奇地沒有害怕。
我拎着布袋,把肉分開埋了好幾個地方,那附近都有草,什麽都看不見。等到了冬天,草死了,也是什麽都看不見。
幹這事的時候我還思索着,之前不是一直聽說他搞外遇了,是跟一個住的挺遠的女人。那女人我沒見過,但光聽描述就有點厭煩了。那個女人野得很,在一個地方久待不住,她總是像一只鳥,早晚要遠走高飛的。
他就跟那個女人走吧。
要是有人問就說他跟他搞外遇的那個女的跑了。
回到家的時候,我先去的東屋,平常他們都不願意讓我進來。那個屋子裏裝的是雜物,油糧米面,房間不生火,也不熱,存放這些東西剛剛好。由于長期沒有人住,堆放着這種雜物的炕上落下了一層灰,看起來很髒,要是人脫了鞋在上面走,一準粘腳。
現在弟弟那個小崽子就正脫了鞋在上面跑來跑去。他七八歲了,整日就知道跑來跑去,腳踩髒了,炕也髒了。他的腳沾上了灰塵,還有面。
我讓他滾下來,他不同意,反而還哭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動不動就哭什麽,跟哭喪似的。依我看,也許是慣着他的人多了,他就這樣耍賴。整日有人慣着他無非是他多長了根□□,有了根□□就有了傳宗接代的資格,也不知道傳什麽宗?接什麽代?有什麽可傳的?傳下去一根□□嗎?
我不願意跟他多說話。這時西屋的人聽見了他的哭聲,跟我喊你還要幹什麽。我心說我幹什麽了?我什麽也沒幹。她們肯定以為是我故意惹哭他的。
我去西屋,她們兩個都坐在炕上看電視。炕上的被褥已經鋪好了,跟以前一樣。她們都坐在炕頭一起看電視,電視裏播放着無聊的片子,我一點都不喜歡看這種,只有中年男人才會喜歡看的無趣節目。
我掃視她們,發現她們都緊盯着電視,恨不得就連眼角的餘光都不分給我。我又看了鋪的被褥一眼,發現數量不對。這時我才猛然發現,被窩裏還躺着一個人,那個人蒙着頭,只露出眼睛,他正在看電視。
一陣寒氣從我的背後爬上來,但我當時鬼迷心竅地走上前去,掀開了被子。
被子裏,竟然放了兩個枕頭,高高的枕頭。
我回過頭去看她們,這才發現她們眼中的驚恐。
她将被角壓下,對我說了什麽,但是我沒聽清。後來我才回想起,她說的是“他在看電視呢。”
是了,沒錯,那個時間點就是他看電視的時間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