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老太爺是住在山溝溝裏的“前地主”,之所以帶上了“前”字就是因為被打倒了。

老太爺家裏有不少值錢的東西,他醉酒後最愛四處顯擺,這也讓他知道了他們家裏最值錢的是幾部失傳的醫書,據說是從宮裏帶出來的,那時候正趕上亂世,皇帝都跑路了,他們也跟着跑,還帶着東西跑。

醫書值錢是值錢,但老太爺不肯給外人看,這個“外人”當然也包括他。老太爺雖然一向秉承“只準孫子輩的看,不準外字輩的碰”的原則,但偏偏他那幾個孫子對這幾本破書都不感興趣,按照他們的說法是,當擦屁股紙都嫌硬。老太爺揮着拐杖教訓了幾個沒有眼力價的孫子,雖然拐杖揮來揮去可無論怎樣都碰不到孫子。老頭子太生氣了,臉上的皺紋都更蔫更褶了,看上去能夾死路過的蚊子。

他一手扶着拐杖,一手緩緩地拾起醫書,他太老了,手不停地抖着。這時他才發現旁邊還站了個外人家的孫子,就動了動手上的書,問他看嗎。

他太容易相信那些老頭老太太的話了,他覺得老頭子說那是值錢的東西,那就是值錢的東西,所以他就點點頭,同意了。

他倚在老太爺旁邊,聞着老頭子身上的老人味,厭煩,但他從來不說這個,說出來就是不孝,雖然別人都認為最皮實、最張狂的他容易成為一個不孝子,可他還是固執地認為自己是孝順的,這種觀念也來自于老頭老太太——在人生經驗單調的最初,他就是聽着這些人口中不知道是真實經歷還是吹牛話長大的,他聽得熱血沸騰,一沸就沸了一輩子,但到了人生的最後還是沒騰起來。

仗着年輕記憶力好,他随着老頭子翻書的動作一遍一遍地看,老頭子熟讀這幾本書了,他翻得有點快,他就盡量記。字太多了,他實在是記不下來了,想着他能看一次,就一定得找到第二次看的機會。

在老太爺家住了幾天後,他把幾本書徹底背下來了。看完所有書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家。

他回了家,也沒跟老太太打招呼,進了他自己的小屋就從抽屜裏翻出紙和筆,把背下來的全給默寫出來。從下午到半夜,他一口飯都沒吃,老太太叫他也不理,老太太一進屋,他就把紙和筆藏到被窩裏。紙張有限,容不下大字,他只能點着煤油燈趴在炕上用最小的字來寫,像螞蟻一樣的小字密密麻麻地爬滿了黃紙面。他一晚就用光了老太太給他留的要用一個月的燈油。那黃紙是老太太的,老太太會跳大神,每次給人跳完大神後,他就能偷偷撿到很多這樣的黃紙,黃色那面都寫着看不懂的符文,老太太沒念過書,他一直都懷疑那些符文都是瞎寫的,黃紙背面的顏色很淺,紙張粗糙,這才是他書寫的地方。

寫完後,他整個人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撿到了寶貝。然後就把幾疊紙珍之重之地放進了一個鐵盒子裏,他把鐵盒子埋進了溝裏的一棵樹下,他知道很少有人敢進溝,就算進了也不會注意到這東西的。

這件事誰也不知道,他就連老太太也沒告訴。後來他有一次喝多了,就告訴我了,可能他想讓我佩服他,多說幾句奉承的話,就像當年他對着那些對他吹牛皮的人說的那樣。

可是我沒有說話。

門口的花壇被我清空不久,老太爺的孫子就來了,說是串門,但也不在老太太家多待,反而是繞來繞去繞到我住的地方了。閑聊時,孫子輩的人說要在多住一段時間,就在老太太家。

他們來是要找東西的,醫書已經沒了,他們要找另一份。看來他們知道了謄抄本的存在。

我後來去他們住的房間外面偷聽,聽到他們說那東西很值錢,能換很多錢。

東面的溝快要被翻新了,據說要填起來,要不然下大雨水總往這邊湧,溝裏一泡水,就容易出臭味,老太太年紀大了,受不了這種味道了,她的孝子賢孫想要給她盡孝。

溝旁邊還堆着馬糞,已經被風幹了,有點像幹草堆。我挑了一個月亮大的夜晚,再次來到了溝裏。我就站在那片糞便上打開了盒子。當時想的什麽完全不清楚了,只記得腳下踩的是成堆的馬糞,那是因為前一段時間馬廄翻新了,也有驢糞。

老太爺的孫子輩已經不頂用了,他又有了重孫子輩。

他知道我的存在,但也最容易忘記我的存在,畢竟他的孫子太多了,更何況我們這邊的人在他看來都是外人,多我一個少我一個對他實際上都沒什麽影響,當然了,這是最初。

現在他能記住我了,雖然他的年紀更大了,記性也更不好了。現在我成了最嚣張的那一個,也是他最厭惡的那一個。

他爛了,臭了,我是最先躲開的那一個,最後我也是給他收屍的那一個。

老太爺後期太容易生病了,而且都說醫者不自醫,他治不好自己,只能看見自己逐漸爛在炕上,就連屎尿都要讓人伺候。

人癱瘓久了就容易發爛,身上也會發出經久不衰的臭氣。

受不了就躲開是人之常情。

偶爾去看過他,他說還不如死了算了。但我一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他不敢,他還想活,最好是像一只老王八永遠都死不了。

他的孫子、重孫子們都說他能長命百歲,然後他就罵他們,等他罵完了,他又眯上眼睛,把頭一擡,別人就得給他送上枕頭。

其實他對這種話還是受用的。

可惜并不是人人都順着他。我就主張讓他早點死,要不然太受罪了。我跟他說每天躺在炕上,什麽都幹不了,還要讓人伺候,而且是不情不願地伺候,這沒什麽好活的,只會給兒孫添麻煩。

聽了這種話他只能睜大了眼睛歪着腦袋看我,他的枕頭太高了,別人都沒發現他躺的不舒服,他也不會跟別人說這種話,只有我發現了。他生我的氣,但現在屋裏只有我和他,他什麽都不敢說,他怕我真的殺了他。

我跟他說你有什麽好怕的,我其實挺孝順的,至少你都拉褲子裏了我還待在這個屋子裏,要是你是別人家的老太爺,我早就離開了,不對,我根本就不會進屋,看一眼都覺得髒。

他張開嘴,不知道在說什麽,他滿口的牙都沒了,我聽不懂他說的話。

後來又去了幾次,逐漸就能聽懂了。老太爺說怕他,也怕我,我們都一樣,是賊子。

我冷笑一聲,把拄在柱子旁邊的拐杖給踢倒了——那個柱子就立在炕和地的交界,拐杖是他以前一直用的那個,他已經癱在炕上好幾年了,但每天還是讓人把拐杖豎在那裏,後來拐杖就沒人動了,都結了蜘蛛網。

我只笑了笑,沒出聲。老太爺把我們當賊子,那是因為他想當曹操,他太看得起自己了。

他太瘦了,像陳年老臘肉一樣幹巴,仿佛跟他說一句重話都能讓他掉下一撮灰。

也可能是我跟他說的話太重了,是所有人跟他說的話的重量的總和。反正他就是死了。收屍的時候是我和另一個人把他放在袋子上擡到棺材裏的。袋子是用兩三個喂豬的飼料袋子縫成的。他死了不肯閉眼睛,又像一攤肉泥一樣爛在炕上,就像澆了豆醬的一鍋肉醬,屍體散發着經久不散的爛臭味,看着他的棺材被埋進地下後,還能聞到那種臭味。

但我并不在意這個,我回去打理我的花壇了。

我要把花壇的土壤給翻新,把被油漬浸透的土都給鏟除,換成新的土壤,也可以鋪上一層馬糞,這樣雖然髒,但能讓種在裏面的東西長得更好。

我可能會在花壇裏種幾把芹菜。

也許以後會種花,這說不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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