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半夜我從睡夢中驚醒，再次夢到那天的事情了。

天上的月亮依舊又亮又圓，明明十五已經過去很久了。我睡不着，以前還能等所有人睡去後在院前的臺階上坐一會，雖然沒坐多久就渾身難受，覺得房前的兩扇大窗就像兩只時刻窺伺的眼睛。即便它們已經被厚重的窗簾蒙蔽，我還是無法輕松地在這片沒有歸屬的地界平靜地待一會。于是，我決定出去走走。

樹影斑駁，雜草固執地攀上低矮的黃土牆，沒有等來它們想象中的優越視野，而是根植在一片毫無營養的枯涸之地。我踩過枯草找到了那棵樹。

我站在樹下，擡頭幾乎望不到天。那是一棵百年老樹，三、四個成年人勉強合抱。第一次見到它時，本以為它活不久了，因為在靠近根部的住置蛀了一個大洞，足以将它橫腰折斷。但它還是頑強地活了下來。從樹洞裏能看到它極力深耕于土壤汲取養分的幾道枯根，那幾道根泛着白，向被雜草蠶食的土壤伸手抓去。

它最初可能是要枯萎的，但知從哪天起，憑着那幾道枯根，它竟然有起死回生的架勢。

這棵樹鄰近一道深溝，我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墜落。樹的另一側是一道高坡，坡上沒有人家，只有不知誰的幾畝田地。就在我的視線緊緊注視在深溝中時，坡上傳來動靜，很快就有幾道黑色的影子飛速地向我的方向襲來。

夜色蒙蔽了我的視線，也模糊了我的感知力，我站在原地一動沒動。

等影子近一些我才看清，那是幾匹狼。它們一開始并沒有靠近我，而是在那棵樹下徘徊，伸出鼻子在樹洞旁嗅了嗅。過了一會，其中一匹母狼才謹慎地看向我，然後轉身小幅度地甩了兩下尾巴，離開了。

狼在我們這裏并不是一種常見的動物，但我知道這次能夠見到它們的原因——它們在找崽子。狼崽子喜歡爬來爬去，後爪直立起來跟人類的崽子差不多大小。

它們離開後，我也沒有久留，因為第二天我還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往南一直走下去，穿過大片的林子就能到達她家。清晨的陽光透過樹影灑在并不算寬廣的林間小路上，我不自覺地放緩了腳步。林子裏的空氣非常好，我忍不住深吸幾口氣，沒有哪裏的空氣比得上這裏的自在。

前處有層層疊疊的長滿了青苔的圍牆，像迷宮一樣把她家包裹在其中，我要突破好幾道迷障才能找到她的家門，無非是吃了不識路的虧。

天色微青，霧氣氤氲。在不遠處，我看到了那座亭子。我不是第一次來到她家，每次走到最後，我都把亭子當作路标。

亭子被刷上了豔俗的彩色油漆，顯得五彩斑斓，但晨光的映照竟出奇地給它注入了一絲微妙的和諧。

我沿着亭子爬上一堵圍牆，又從一堵圍牆爬到另一堵牆頭，在這片迷宮一樣的地方穿梭。

我看到了一棟樓，樓後面是高高的牆，像皇宮的院牆，又高又厚，是我沒辦法爬上去的。但我的目标不是那邊，因為那堵牆就是迷宮的邊界。

當我的目光移向那堵牆時，我突然想到上次來這裏她給我講的有關那戶人家的事情。那戶人家的主人娶了好多老婆，聽說他最愛的是最後進門的一個性子烈的姑娘。後來那個姑娘撞破了他的另一個老婆的秘密——她是一個高個子、長腿的變性人。她的腿實在是太長了，像兩根被挑起的面條一樣。如果能夠靠在她的背上，那麽就能俯視所有人，甚至能頂到天花板。于是那姑娘就被面條般的兩條長腿給踢死了。

我低頭看去，差不多是四層樓的高度，但是我沒有絲毫畏懼，雙手緊緊攀住房檐，雙腳在半空中晃蕩片刻便踩在另一層向外凸起的檐壁上，終于順着窗戶跳了下去，落在了她家的門口。

我敲開門後，徑直去她的房間。我今天是來幫她看孩子的，她說家裏要做飯，還要宴請周圍的鄰居，她要做的事很多，沒法分心照顧孩子，所以只好拜托我來幫忙看一會。

我順着狹窄的樓梯走上二樓，樓梯實在是太窄了，如果我長胖一點就沒辦法正面走進去了，二樓最裏間就是孩子的房間。此前她叮囑我，孩子現在還在房間裏睡覺。

對于他家，老太太一直是心存愧疚的，當時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我不太清楚，好像是老太太和他家鬧了矛盾，不過老太太的态度也間接影響到了我們，所以我們對于他家的要求多半也不怎麽提出異議。

孩子很快就醒來了，他已經會翻身了，在房間裏到處爬，我也就任他在我的視線中爬。

到了下午，有人叫我去吃飯，我順着狹窄的樓梯走下去，廚房的人很多，桌上也擺放着各種食物，其中肉類居多。我看了一會，發現自己沒什麽胃口，就打算上樓了。

這時，我們都聽到外面的一陣巨響。

我從窗戶探出頭去，看到了孩子的身體。摔落在地面上的身體。

那孩子在我下來前還在爬來爬去，但後來就不知道怎麽推開窗戶摔下來，摔死了。

桌上的飯讓人看起來很沒胃口，我就沒有吃。原本桌邊坐了幾個正在吃肉的人，他們大多都是老人，因為在這個地方只有老人可以先上桌吃飯。他們吃得很香，顯然還不知道外面發生了什麽事情，坐在原位繼續享用嫩滑可口的肉食。

臨走前，她對我說真抱歉，發生了這樣的事。我也對她說了真抱歉。她交給我一個裝飼料的袋子，裏面沉沉地墜着東西，讓我背回去，說要給老太太吃。我想打開袋子看，她按住我的手，不讓我打開袋子。我只好背着袋子一個人離開了。

再次路過那顆百年老樹時，我放下背上的袋子，坐在旁邊的黃土牆上歇了一會。然後，我打開了袋子，把裏面的東西塞進了老樹根下的樹洞中。

可是袋子空了我就沒辦法跟老太太交差啊，我思考了片刻，想到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從樹洞中掏出那幾道蒼白的樹根，把它們全都塞進袋子裏背回去了。

臨走前我猛然想起有關這堵黃土牆的記憶。那是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老太太他帶我去上學，他不知道我一直都是一個不認路的人，這點跟他非常不同，所以我就丢了。但後來我又自己找回來了，那時我就記得這堵黃土牆了。

把東西交給老太太時，聽人說他不在家，我想起來在路口遇到的一輛車，這輛車當時載的應該就是老太太。我放下東西就走了。

後來我又去看過那棵老樹幾次，它依舊長得很茂盛。

不過到最後那顆樹還是死了，所有乍現的蒼翠都不過是吸取了包裹枯白根系的最後一層養分而實現的回光返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