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男人做豆腐的手藝在十裏八鄉遠近聞名。他的豆腐比別人做的更醇更香,白嫩鮮軟,入口即化,回味無窮。
自從老太太生病後,他就吵着要吃男人做的豆腐。豆腐不是能夠久放的食材,所以只能現吃現買,老太太的子孫們商量過後得到了一個公平的方法,他們決定輪流給他去買豆腐。
男人的住所很簡陋,低矮的平房,門口立着石磨,旁邊還架起幾根木頭、鋪上幹草就是驢圈,驢圈裏還有一頭披着驢皮鞍的成年母驢。他家還有一個小孩,前襟和袖口沾滿了黑色的污漬,看上去能染黑一盆水。
我跟老太太最稀罕的一個外孫來到這裏後,男人在圍裙上擦了擦手,叫我們在院子裏等一會,他則一個人腳步匆忙地跑進屋裏。那個小孩就站在屋檐下瞪着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看我們。
老太太的外孫看上去很喜歡那個小孩,就擺手把小孩叫過來,摸了摸小孩的腦袋,笑着不知在說什麽。
男人很快就出來了,手裏拿着一團抹布,将門口的石磨仔細擦幹淨,然後從驢圈中牽來驢,把驢套在石磨的拉杆上。驢不安地動了動後蹄,揚起地面的黃色塵土。男人不知從哪抽出鞭子在驢的脊背上狠狠地抽了一下,它就原地不動了,只有一雙黑亮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地看向撩起門簾的屋內,黑洞洞的,頭上的豔陽太烈,照得人看不清屋裏,驢也看不清。
男人這時才想起沒有拿盆和豆子,于是轉身進屋去取。
小孩挪步到石磨旁,石磨翹起一條縫隙,小孩好奇地把手指伸進去。可能是外面太熱了,驢等得不耐煩,它抖了抖耳朵,四處張望找尋男人。
男人剛拿起泡滿了大小不一的黃豆的鐵盆,就聽到外面傳來慘叫聲,他端着盆探頭看去,只見鮮血順着石磨的紋路流下。男人端着盆左右看去,最後把鐵盆放在了門檻附近,把驢從拉杆上解下來,狠狠地踹在驢肚子上,驢登時就被踢得起不來身,趴在地上直叫喚。
小孩抽出扭曲得像擰了兩道麻花的手,手指軟噠噠地垂下來,骨頭挑破脆弱的一截皮肉,磨碎的白色細粉混合在鮮紅的血液中,很快就被浸染成紅色了。
黃豆還泡着水,水在盆裏不斷地晃蕩,濺出盆外,灑在地上。
男人扯住小孩去看手指,最後他診斷這個手指沒什麽大事,他随手将耷拉着的一段骨節和皮肉拽下來,小孩又哭了。拽下來的皮肉被甩在地上,還能看到上面連結的指甲。驢湊過長臉聞了聞,最後把那塊肉用舌頭卷進嘴裏,扭着一張長嘴嚼爛了吞進肚子裏。
男人拍了拍小孩的後腦勺,讓小孩進屋去。他來到門口拿起盆,繼續給老太太做豆腐。這時我才發現盆裏的黃豆生出不少黑點,黃裏帶黑,有的還透着暗紅。男人從地上拽起驢,又給它綁回拉杆上。老太太的外孫站在石磨旁邊和男人唠嗑,時不時将視線投向那頭驢,忍不住上手在它的背上拍了拍,誇贊這是一頭好驢。男人也笑着接下這句誇贊,說這頭驢雖然有一把年紀了,但能生得很。凡是家中日子緊,就讓做配種買賣的牽來種驢,等種驢在院子裏撒一泡泛着白沫的尿,這驢一準揣崽子,等下了小驢,再養個一年半載就能賣錢了。在兩人的說笑聲中,驢在石磨旁轉了不知多少圈,豆腐終于磨好了。
臨走前,男人對老太太的外孫說晚上一起去東邊的林子打鳥。他除了做豆腐一絕外,打鳥也是一把好手。
老太太的外孫欣然同意,我們帶着一盆新鮮的紅豆腐回去了。老太太并沒有追究豆腐為什麽是紅的,老太太的女兒給他做了酸菜炖豆腐,老太太多添了一碗飯,吃的非常香。他說吃完飯後就有勁了,病也好了大半。
酸菜豆腐剩下了一碗,老太太讓我把碗送到南橋盡頭的寺廟,敬給佛像吃。
南橋盡頭的寺廟非常破舊,而且也沒有老太太說的佛像,只在潮濕滲水的水泥牆上挂了幾張黃紙,紙上潦草地畫着形狀,但現在已經完全看不清楚了。案臺前的爐灰堆積滿案,一進門就能聞到濃厚的香灰味。
豆腐碗被擺放在香爐旁,還冒着熱氣。不知供奉的是哪路神仙鬼怪,碗放下不久後外面就下起了雨。
賣豆腐的男人和老太太的外孫的打鳥計劃沒有因這場雨而暫停,我冒着雨向他借了石磨,他站在院子中央望向石磨,不知在想什麽,最後同意借給我了。
雨在傍晚停了,終日打雁的人也會被雁啄眼睛,老太太的外孫被啄瞎了眼睛,還摔在爛泥叢裏,脊柱給摔斷了,他再也爬不起來了。
當晚,老太太屋子裏的燈亮了一整晚,他想要去醫院看望外孫,但被他的女兒以他身體不好為由制止了。
我獨自一人在家中架起石磨,端起泡了大小不一黃豆的盆子,把他們傾倒進磨石中央的凹槽,我按着拉杆轉了起來。
米黃色的漿液傾瀉而下。
我也曾想過把石磨還給男人,他曾說過他的豆腐好吃靠的除了新鮮的黃豆和這盤石磨外就是那頭驢了。很顯然,我不用還這盤石磨了。因為男人再也做不了豆腐了。
他跟老太太的外孫一起去了醫院,回來的路上被路過的車碾斷了雙手。他很窮,看不起病,斷了手就只能來到南橋的寺廟,用那裏的香灰止血。他用右手肘壓住左手斷肢,左臂用力一扯,殘肢就掉了下來,只剩下光禿禿的一截大臂。他又用左邊的光杆壓住右手斷肢,同樣用力一扯,右小臂也順利地掉下來了。
他把兩根光杆斷面送進盛滿了香灰的香爐中,斷面裹滿了香灰,血就不流了。那斷面和菜板的斷面沒什麽區別,枯朽、泛黃。
沒有了手,他只能用腳踹開門。可他忘了打鳥前他沒有栓驢,黑漆漆的夜晚,驢被異動驚擾,後蹄踹在了男人的肚子上。他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第二天一早,給老太太拿豆腐的人發現了他。
他沒死,只是肚臍被踢出了一個大洞,腸子從洞口流了一地。
原來人腸子和豬腸子也沒什麽區別啊。
我們把他的腸子給原路塞回去,他就半死不活地坐在土裏。
老太太的孝子賢孫絕對不能讓他吃不着豆腐,所以豆腐就只能由有石磨的我來制作了。幸運的是,老太太沒有發現豆腐變了味道,他仍吃得津津有味。
他誇贊這豆腐更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