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吾愛勿逃
第64章 吾愛勿逃
見墨洛耳目光落到他腕上的“蓬托斯”上,又擡起眼皮,打量着他,不知在想什麽,目光似乎透着一種敬畏,梅杜沙意識到,他一定也是因為這個屬于人魚先王刻托的東西将他誤認作了對方,所以會來幫他。
梅杜沙下意識地伸出戴着“蓬托斯之矛”的手,掐住了墨洛耳的脖子,見他竟然沒有半分抗拒,而且低下頭,溫順地舔了舔他的手背。
梅杜沙眯起眼。
這條人魚……顯然與塞琉古斯和黑尾的首領人魚一樣,是個高等級的人魚。可被他掐着脖子,他只是用一只蹼爪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吐出一串人魚語:“我可以……幫你離開這兒,找到你要找的那個人類。”
梅杜沙研判地盯着他。拜塞琉古斯所賜,他現在并不相信人魚表現出來的所謂的臣服,盡管這條人魚看起來非常溫順——但塞琉古斯之前也僞裝得很好。
“如果你不相信我,你可以用‘蓬托斯之矛”束縛我。”墨洛耳誠懇地看着他,“你會說人魚的語言……說出你的指令,它就會執行。我真的,只是想要幫你。”
梅杜沙半信半疑地掃了一眼腕部,用人魚語道:“束縛他。”
“蓬托斯之矛”立刻像條聽見笛聲的蛇,扭動着纏上了墨洛斯的脖頸。盡管他的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仍然一動不動地忍耐着,像條被束上缰繩的馬一樣轉過身去,彎下腰,将寬闊的背脊呈給了他。
與此同時,一個聲音從旁邊閃爍的監視水母裏傳來了出來:“嗚嗚嗚……你別過來,停下!”
阿徹的哭叫刺入耳膜,梅杜沙咬了咬牙。
雖然有極大的風險,但,他只能賭一把了。
這個選擇結果或者變好,或者更糟……但至少,現在選擇權掌握在他自己手裏。一直被塞琉古斯軟禁下去的話,他什麽也做不成,只能成為他的禁脔。
他趴到了墨洛耳的背上,在被他背着游出去時,情不自禁地回眸望了一眼這片被極光環繞着的冰川。
那兒像極了那雙攝人心魄的綠眸。
“你可以試着,相信我,依靠我。”那沙啞而魅惑的聲音似乎也萦繞在耳畔,梅杜沙心髒一陣急跳,慌忙回過頭,仿佛多看一眼就會再也離不開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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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點。”他深吸一口氣,“快點帶我離開這兒。”
墨洛耳立刻加快了游速。強忍住沒有再回頭看上一眼,梅杜沙将目光投向了右腕的軍用腕表。幸而腕表上帶着有密碼的鎖扣,塞琉古斯沒有将它取下來。他看見自己的坐标經緯變化着,離那片冰川漸漸遠去,西南方出現了一個正快速移動的紅點,離他越來越近,那是……
“停下。”他勒住墨洛耳的脖子,他溫順地停了下來。
那個紅點越來越近,旋即梅杜沙聽見了螺旋槳的聲音,他擡頭望去。
一張大網兜頭射來,梅杜沙下意識地推開了這條救他脫身的人魚,可他躲避不及,金屬網鋪天蓋地的罩了下來,淺藍雙眸看着他,似乎認命的閉上了。
“不可思議……”氯川輕笑地搖着羽毛扇,打量着眼前被錫紙包裹着的銀發男人,“你竟然從那條金尾人魚手裏逃出來了,還領回來另一條高等級的有翼人魚,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我的佩服,梅杜沙。”
“多謝老師誇獎。”梅杜沙将目光挪向這艘軍艦的艙窗上,瞧着士兵們七手八腳地将網兜裏裹着的那條名叫墨洛耳的藍尾人魚拖進艙內,他多少感到這景象有點刺眼。他固然算不上什麽良善之輩,但的确欠了墨洛耳一份情——盡管墨洛耳是弄錯了想幫的對象,可他的确因為他被捕獲……偏偏,他還不能放了他。
現在他對塞琉古斯是避之不及,墨洛耳成為了他新的希望。
“好好休息一天吧,你看上去狀态不太好,我讓弗克茲來為你做檢查?”
“謝謝,不必。我自己可以處理。”梅杜沙耳根發燙,羞恥難言。他的體內現在還殘留着很多塞琉古斯留下的罪證,他可不想讓第二個人目睹他清理的過程。
“等你精神好一點,去探望一下少将吧。”氯川轉身離去時,回頭對他道。
“少将……是出什麽事了嗎?”聽出這話有些不對勁,梅杜沙疑惑地看着他。
“他親自帶隊出來找你的路上,我們和一小群人魚發生了沖突,其中一條的尾鳍劃傷了他的眼睛,他剛做過手術不久,現在還躺在醫療艙裏呢。尼伽少将對你還真是情深意切啊,都這樣了,還要堅持留在軍艦上不肯返回帝國,想要第一時間得知你的下落。”氯川輕嘆了一聲,妖冶濃黑的眼尾掃過他的臉,有點嫉妒似的,“你可真是個傾國禍水啊,梅杜沙。”
眼睛受傷了?失明了嗎?
梅杜沙作出有些擔憂的神情,點了點頭:“不過,老師,通過這段時間與人魚的接觸,讓我有了很多新的發現,相信能夠加快疫苗的研制進程。”
——那是他父母未被奪去的部分資料,被他篡改過後,剛好拿來做為吸引仇人的……血餌。
“哦?是嗎?”氯川的黑瞳注視着他,眼底升起了濃重的興趣,“你休息一會,晚上八點前來軍艦的醫療艙找我。”
“遵命……老師。”
盯着氯川離去的背影,梅杜沙彎了一下唇角。
終于……付出了這麽多,他終于得以,更進一步。
閉上雙眼,在睡眠倉躺下,沒過多久,他便感到雙腿襲來一陣刺癢。睜開眼,梅杜沙卷起褲筒,朝腿部望去,朦朦胧胧間,他的小腿皮膚閃爍着粼粼的光澤,紋路變得比之前更加清晰起來,雙腳也有些變形。
心仿佛沉入海底。
似乎因為被塞琉古斯這段時間不停的……他的身體有了越來越明顯的趨向人魚的異狀。
喉頭焦渴難忍,他沖向洗手池,打開淨水管道猛灌了幾大口水,看向鏡中的自己。瞳孔劇縮。
銀白微卷的長發漂浮在水中,生着銀紫雙耳,與他有着一模一樣面孔的人魚靜靜凝視着他。
梅杜沙退後一步,幾乎跌坐在地上,可一眨眼,鏡子裏的幻象又轉瞬消失了。他竟然出現了幻視。他洗了把臉,閉上眼深吸幾口氣,令自己冷靜下來,撩起了已經長到肩頭的銀發,露出底下的耳朵。
盯着耳朵上多出的幾根半透明的骨刺,他咬了咬牙,目光落到鏡櫃下的剃須刀上。
幾分鐘後。
将混合着鮮血的骨刺沖進洗手池,梅杜沙給耳緣塗上了消毒液。在複仇完成之前,他絕不能,讓自己變成一條人魚。他攥緊了池沿挂着的那條綴滿金鱗的織物,覆在了自己的傷口上摩擦。
盡管這麽做只是為了試圖讓傷口愈合的快一點,可織物上散發着的那種塞琉古斯身上的濃郁異香卻令他感到一陣醉酒似的暈眩。大腦短暫的空白後,當梅杜沙意識到他竟然像個瘾君子一樣情不自禁地埋頭深嗅起這種氣味時,驚得将它一把甩了開來,退後了幾步,耳根滾燙地靠在了牆上。他到底是……怎麽了?
他是不是被塞琉古斯折磨得精神失常了……他對他上瘾了嗎?
……
将一縷銀色發絲攥緊爪間,塞琉古斯盯着眼前的雕像,眼底藏匿多時的嗜血的黑暗又漫了上來。
“我料到你不會放棄從我身邊逃走,刻托,但我沒想到這麽快……墨洛耳略施小計,就把你拐跑了。”
他凝視着那張被他用自己的鱗片親手編織的面具覆蓋着的絕美面孔,仿佛置身在久遠舊日的某個夜晚。
年幼的他遍體鱗傷地遠遠躲在那座神廟外的海面下,窺視着裏邊的情景。那優美耀眼的身影抱着藍尾金發的幼小人魚,吟唱着安眠的歌謠。刻托的歌聲很好聽,是整個星國裏最美妙的,他只在舉行祭典時聽見過,從未和他尊貴的同巢兄弟一樣有幸獨享。
他偷偷游過去,也就是在那個時刻,意外地聽到了那個困縛糾纏他一生的秘密。
他這樣一個天生畸形的廢物……竟然是海王星大祭司刻托——這個星國高高在上的維序者,那最美麗也最強大的存在偷偷遺棄掉的後裔。
他親耳聽見了那兩個人魚祭司談論的隐秘……大祭司刻托在他誕生之初就将他塞進了另一個母巢,盡管那是屬于刻托的同巢兄弟——海王星星王伊西斯的後裔的母巢,但那裏對于一個畸形兒而言沒有絲毫溫情可言,是最為殘酷黑暗的地方。
他就這麽遺棄了他,這星國裏最公正的維序者,把他這個血脈相連的後裔遺棄了,不曾承擔作為孢父的責任,不曾施舍他絲毫愛意,就這麽保守着秘密,冷眼旁觀着他在弱肉強食的殘酷競争中獨自掙紮求生。
時隔無數個星年之後,那天晚上的記憶仍然清晰無比。他還記得刻托将戀戀不舍地想要留下來睡的墨洛耳送出神廟,然後獨自坐在水邊逗弄水母的樣子。
他看上去那麽溫柔,令孤獨無助的他心生奢望。
他還記得年幼的他朝刻托小心翼翼地游過去,游到他那環繞着一圈光環的尾鳍邊。被他的動靜驚動,刻托擡起頭來,在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刻托就像是看見什麽可怕的存在,被吓到了,以至于他把頭伸到他的蹼爪下可憐兮兮的求撫摸時,刻托都吓得僵住了一瞬,似乎對他的接近恐懼至極,甚至是慌張失措的。
下一刻,他就被那帶着光環的魚尾狠狠掀了開來。他還記得自己被高高掀到空中,又重重砸進水裏。
渾身疼得就想碎裂一樣,他的心也仿佛被砸成了碎片,可刻托卻沒有看他一眼,只是背過了身:“亞蒙,他怎麽會在這兒?把他趕走!”
那動聽的聲音是顫抖的,就仿佛嫌惡他到了極點。
這段記憶就像刻進了他的骨髓裏,一生都忘不掉。即便他後來在長大的過程中與刻托産生了那樣多的交集,他們之間發生了那麽多事,令他從最初對他的刻骨深恨裏一點點畸生出濃烈的愛欲,他也忘不掉……
那個,他第一次嘗試靠近他卻被他趕走的夜晚。
他第一次,知道了他與他之間密不可分的羁絆,卻同時意識到自己是個棄子的夜晚。
他将頭抵在雕像的胸口,将它緊緊摟住。
這是他在刻托成為叛徒被流放出海王星之後,在與他初次分離的那漫長煎熬的九十九個星年裏,一點點用自己凝固的眼淚雕出來的。
但失去記憶的刻托來到這裏在注視它的時候,一定不知道他日日夜夜雕琢着它的心情,正如刻托也不知道,那些年,他都在海王星經歷了什麽……那些被暗無天日的監禁着……連想念一下刻托或者只是夢見他,都會遭到精神水母的殘酷審查和折磨的日子,他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又是怎麽爬上星王的位置的。
——你的發情期就快來了,你真的以為……你逃的掉嗎,我的孢父,我的配偶?塞琉古斯松開胳膊,掃了一眼身後游近的紅尾人魚爪間托着的那枚黑環。
“暗潮就要降臨了,王。我們是不是應該盡快押送那個叛徒離開這顆星球?”
“海王星那邊的情況怎麽樣,HADES?”塞琉古斯拾起那枚黑環,将它攥緊在爪間,骨節泛白,“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冥河水母沉默了片刻,紫黑的身軀泛起幽暗的光芒:“暫時還沒有發現暗潮入侵的跡象,但我們的時間恐怕不多了,至多只剩下一百個地球日。”
“找到刻托的位置了麽?”塞琉古斯用犬齒碾着舌根問。
他以為墨洛耳能幫他?
和舊日一樣傻得可笑。
如今的他,可不是星國裏高高在上的大祭司,也不再是星王後裔的督導者,墨洛耳和他一樣,根本不會再顧忌什麽。那個家夥……懷着什麽心思,又做過什麽……
他可不是不知道。
晚上七點半,軍艦。
梅杜沙推開門,朝醫療艙的方向走去。
ICU。
盯着那紅色的标識,梅杜沙在門前停下腳步。
這醫療區的重症病艙前居然沒有衛兵把手,空無一人,身為少将,尼伽的待遇是不是也太凄涼了些?
雖然是仇人之子,但平心而論,尼伽這些年的确對他不錯,他固然對他全是利用并無真情,但也該來探望他一下,為他做些力所能及的治療。
拿着軍牌想去刷門上的密碼鎖,輕輕一碰,門竟然露出了一條縫——門是虛掩的,根本沒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