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08章
林從沚真是氣不打一處來,因為餘拾景在他看來是實實在在的美院苗子,他不過請了三天病假加上一個周末沒過來,這小子不知道着了什麽魔開始走大師風格。
他憤憤下樓,按電梯的手勁兒都狠了許多。
咖啡廳就在樓下便利店旁邊,這一帶寫字樓居多,租不起中環CBD的都擠在這了,所以咖啡廳也很多。他走進一家最近的,推門進去。
說來也是詭異,分手這五年,兩個人號碼沒換,微信沒删,甚至連朋友圈都沒屏蔽對方。林從沚和他的聊天記錄停在五年前的淩晨,那天他第一次登船,蕭經聞發給他一句‘注意安全,萬事小心’他回複一個‘好’字,接下來就是五年的沉默。
他料想到蕭經聞不會放心他,彼時22歲的畢業生一個人拎着行李畫袋畫箱走去大海,任誰都很難放心,所以之後他偶爾在船上發現蕭經聞的人也不意外。
他在微信上給蕭經聞發了咖啡廳的定位,去吧臺點單。點單的時候其實有點猶豫要點幾杯,主要他不知道蕭經聞那邊來幾個人……不對,林從沚被自己的念頭吓一跳——想什麽呢!關自己什麽事!
“你好一杯超大杯冷萃美式。”林從沚說。
說完看見收銀臺旁邊的甜品櫃,收銀員立刻介紹道:“我們店的本季新品喔,叫‘落日溶海’,要來一個嘗嘗嗎?和咖啡可以搭配套餐!”
等林從沚反應過來的時候,甜品叉已經戳進了這塊檸檬黃三角切塊蛋糕的尖尖上。
“呃。”一小口咽下去,好難吃。
真是……林從沚順了一大口咖啡,才把嘴裏那股齁甜又極酸的味道沖散些。
接着,咖啡廳門上的風鈴響了兩聲。今天嶼城難得出了太陽,甚至還有點曬,蕭經聞沒穿西裝外套,一件白色帝國領襯衫和印花黑領帶,手裏拎着電腦包。
他第一時間環視咖啡廳裏面找林從沚,說實話第一眼沒敢認。
因為林從沚今天穿了件粉色的,印有美樂蒂的T恤。他皮膚白,又天然卷,加上他面前一塊明黃色的小蛋糕,乍然看過去蕭經聞以為看見大學時候的他,愣了片刻。
蕭經聞走過去,把電腦包放在桌子另一側的椅子上,問:“這兒沒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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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啊。”林從沚不理解,自己不是一個人在這坐着嗎。
蕭經聞去吧臺點單,這邊咖啡師做飲料很快,轉眼的時間蕭經聞就坐了回來。林從沚目光一僵,看看他端回來的飲料,再看看他的臉。
“你……”林從沚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麽好,因為蕭經聞點了杯粉色的。和自己衣服一樣的粉,大概是什麽莓果口味的飲料,冰沙狀,還頂着一團奶油。
特別的粉嫩,特別的不适合蕭經聞。
蕭經聞對此很平淡:“我今天咖啡喝得有點多,店員推薦了新品。”
“哦。”林從沚根本不信。他感覺自己被冒犯了,但又沒有任何理由譴責蕭經聞,因為他那個卧室的窗簾遮光效果極好,一早上昏昏沉沉沒能辨認出這件他‘僅收藏’的T恤。
蕭經聞端起來喝了一口,表情微妙的變化了下,讓林從沚爽到了——毋庸置疑,這家店的新品都是能齁死人的。
店裏在放一首法語歌《minuit》,歌詞裏歡樂地唱着“猜對了,今晚我的微笑只屬于你”。隔壁桌的客人似乎是一對情侶,桌上有一盤和林從沚一樣的甜品,只不過人家吃得很開心,兩個人分享一塊蛋糕。
蕭經聞被這杯粉色飲料的口感驚了那麽一下,他不太吃甜的東西,林從沚也不愛吃,陡然被糖分攻擊了下……他又喝了一口。林從沚的眼神略帶敬佩。
“因為目錄要先做好,和邀請函一起寄出去給買家們所以比較急。”蕭經聞把筆記本電腦掀開,轉過去推到他面前,“這個空的部分是你要填的,你填完我就上傳了。”
“喔好。”林從沚把電腦正了正。屏幕上是一個表格,他這欄空着,和他此時的大腦一樣空。
坐他對面的蕭經聞繼續從電腦包裏拿出iPad開始辦公,簽一些文件。
咖啡廳裏的客人們都很安靜,氣氛平和,溫度适宜,空氣裏飄着吧臺傳過來的咖啡香。
林從沚寫不出來。
尤其是這幅畫此前已經寫過一遍簡介後,他想不出再如何介紹這幅作品了。
電腦屏幕後邊的腦袋越來越低,蕭經聞無聲嘆了口氣,又喝一口他這個甜得離譜的飲料。一只右手伸過去敲了敲林從沚那邊的桌面,林從沚擡頭,問:“怎麽了?”
他擡頭的時候歪了一下,天然卷的發梢随着他動作晃蕩。蕭經聞笑起來,随後咽了下,收斂些笑意,說:“鍵盤是不是沒什麽靈感,要不用手寫的?”
他示意了下他手裏的平板電腦和筆。
林從沚點頭:“好。”
然後就是手寫也寫不出來,坐在那兒運功似的。
蕭經聞也幫不了他,只能用電腦繼續辦公,耐心等着。然後對面這位開始抓耳撓腮,喝兩口咖啡,再用紙巾把咖啡杯上冰出的水珠擦一擦,再擦擦手。
總之就是除了正事,什麽都能做一做。
“林老師。”蕭經聞實在無奈。
“我……”林從沚羞愧,“我在寫了在寫了。”
接着又是三分鐘的運功,蕭經聞沒辦法,把手頭的東西先放一放了,說:“上一張簡介卡裏寫了什麽,删減一下。”
林從沚擡眸看他。他啞然,又問:“不會删減完了就沒了吧?”
林從沚點頭。
要是删減掉關于蕭經聞的內容,那麽上一張簡介卡就只剩下一句話:此時月亮距離我三十七萬公裏,到下次滿月還有17天。
相顧無言,無語凝噎。
咖啡廳又進來一位客人,客人瘦高的,一進來就掃視着每張桌子,最後定點在林從沚這裏。
來者正是餘拾景。這小子其實有點軸,軸就軸在他在高中逗留了太久,萬事都要個道理。他一屁股坐在林從沚和蕭經聞側邊的位置,把那個空的電腦包靠在背後,說:“林老師。”
“啊?”林從沚詫異,“你怎麽找過來了。”
蕭經聞不動聲色地看看餘拾景,随後拿起他的粉色飲料繼續喝,大口大口地喝。他聽出來了這就是方才電話裏喊的那聲音。
餘拾景表情委屈,稍稍擰着眉毛:“我還是不明白,你就說我這張到底哪裏不好了。”
說着,餘拾景把手機朝桌上一放。這一放下他才發現旁邊還有個蕭經聞,遂打了個招呼:“大哥你好。”
蕭經聞愣了下,然後點點頭:“你好。”
“不應該叫叔叔嗎?”林從沚看着小餘,“你個高三學生叫人家大哥,合理嗎?”
“我高……高七。”餘拾景在心裏數了一下複讀幾年。
“那也是高中生,沒大沒小的。”林從沚說。
蕭經聞對此沒什麽介意的,叫大哥叫叔叔都行,他倒希望叫了自己大哥能扭頭叫林從沚一聲大嫂。
餘拾景找過來是要個明白的說法,他又把手機往林從沚手邊推,說:“我這幅到底哪裏不好,您給我說說,說了我就死心了。”
林從沚嘆氣,他指指自己這裏的iPad:“我有事兒呢。”
餘拾景挺倔的:“我等您。”
這下好了,兩個人盯着更寫不出來了。林從沚嘆氣,指着他手機屏幕:“你告訴我,你畫的這幾個玻璃瓶這型是不是有問題。”
“我這是——”
“少來那種什麽水痕下的扭曲,別人扭曲的是線條,你扭曲的是結構關系。”林從沚穿最粉嫩的美樂蒂說着最傷人的話,“你畫了将近十年了,我相信你閉着眼也能畫出來這幾個玻璃酒瓶,扭曲的不是你的畫是你的心态和觀念,你想央美想魔怔了餘拾景,這不叫劍走偏鋒這叫自尋死路。”
餘拾景固然不服:“這是藝術的不同表達方式。”
林從沚閉了閉眼:“我告訴你美院想要什麽學生,他們想要學生有紮實的基本功,優秀的畫面掌控力,和适度的自我表達。”
餘拾景抿唇沉默,很明顯的不服。
林從沚只能接着說:“你不要覺得這是所謂的‘戴着鐐铐跳舞’,大家素不相識,閱卷老師憑什麽信任你是大師之姿,這世界就是這樣的,你永遠要先展示出令人信服的那一面,不是你的‘自我’而是你的‘能力’。”
說完,林從沚僵住了。
對面的蕭經聞悠哉繼續端起飲料,品了起來,喝的不像是咖啡店夏季新品冰冰莓莓,像什麽特級大紅袍。
那廂林從沚說完後覺得不太對勁,他在瞬間陷入了某種矛盾,自己剛剛在否定一個學生畫作的藝術性。并且 他在傳輸對方藝術的框架和所受的限制——這個現實世界。
倏然之間林從沚看着餘拾景好像看到了五年前的自己,他腦袋裏有句話像是随海浪起伏若隐若現,你不在餐桌上就會在菜單上。
五年前蕭經聞試圖灌輸給他的信息,這世界的運行方式就是這樣,你必須去順應規則。這時候餘拾景仍在旁邊滔滔不絕,但林從沚一個字都沒能聽進去,那些關于藝術性和創作力的話,如今他居然在反駁了。
但他沒得選,他面對的是一個複讀四年的美術生。
“對了。”蕭經聞忽然打了個岔,他向餘拾景伸手,“還沒自我介紹,我叫蕭經聞,在Gleam工作。”
“啊是嗎!”餘拾景趕緊跟他握手,旋即反應過來,“大哥您在拍賣公司工作,那您能看看我這幅畫嗎?”
“林老師是對的。”蕭經聞說,“不僅是美院,我們拍賣公司收作品的評估第一項就是價值。我們是俗人,價值就只認錢,尤其是初次合作的藝術家,就更要以保守為先。在你揚名天下之前,要先明白,你本身就活在這樣的框架裏,你如果想突破這個框架,最起碼,你要先生長到這個框架的頂端。”
林從沚猛吸了好幾口冷萃,繼續寫簡介。
接下來是良久的沉默,應該說是餘拾景一個人的沉默。林從沚低着頭在iPad上寫着簡介,餘拾景呆呆的坐在那兒看着桌子。蕭經聞也沒閑着,他這邊的幾個郵件回複完畢後,看見林從沚只吃了一口的黃色果醬蛋糕。
他問:“這怎麽不吃了?”
林從沚頭也不擡:“不好吃。”
蕭經聞點頭:“挺浪費的,給我吧。”
“喔。”林從沚這會兒奮筆疾書,說話沒過腦子,“你吃吧。”
餘拾景呢,發了會兒呆之後好像悟了又好像沒悟,神情恍惚地站起來,說:“老師我先上樓了。”
林從沚應了聲,接着,他簡介也寫完了,全選将手寫轉為文字,把iPad遞回蕭經聞那。
寫完了就是驕傲,整個人神清氣爽感覺自己超了不起,腰都坐直了,順手叉了一口蛋糕吃。
蛋糕剛含進嘴裏,覺得不對。對面蕭經聞也擡眸,兩廂對視,林從沚喉結一動,咽了下去。
現在是怎樣,像隔壁桌情侶一樣分享一塊蛋糕了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