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18章

Gleam夏季拍賣會那天,嶼城下了場特大暴雨。

地鐵站入口的樓梯成了瀑布,停車場堆放着抗洪物資,大雨下的碼頭空無一人,只有裝着貨物的深色鐵皮箱在雨中啪啦啪啦地淋着。

氣象局今日發布特大暴雨預警。馬路上公交車乘風破浪般前進,穿着雨衣的交警幫忙扶起騎電動車跌在水窪裏的市民。小孩被大人抱着,好奇地低頭去看淹到大人小腿的積水。

嶼城的城市排水已經是相當不錯,可依然招架不住老天這般無情。

張渺愁眉苦臉地看着展廳,小晨問她怎麽了,她指給她看,說:“牆都潮得掉皮了。”

小晨看了眼:“沒辦法呀,旁邊邵恒的咖啡豆好多都發黴了。”

這确實沒辦法,張渺最後整理了一下妝面,馬上要出發去拍賣會現場。她合起粉餅,擡頭看了看二樓,喃喃道:“還不下樓……都幾點了。”

小晨笑了笑,說:“不過說起來,Gleam的蕭總還真挺照顧我們老師的,居然特意送了一條領帶過來……”

這會兒小晨手裏就拿着一早Gleam的人送過來的領帶,深绛紫色和銀絲暗紋,沒有水洗标和品牌标,看上去是裁縫鋪做的私人訂制。

張渺笑而不語。

小晨又說:“姐,你說蕭總是不是對我們老師有意思,我覺得他們還挺般配的,雖然蕭總今年33歲,不過他看起來挺年輕,你說是不是有錢人都特會保養啊?”

張渺在檢查包裏的充電寶和邀請函這些東西,應着小晨的話:“是呀,當然啦,你看全世界那些富豪,誰不是容光煥發的。”

“确實确實。”小晨以拳擊掌,覺得很對,“搞不好蕭總下班回家天天晚上敷面膜呢!”

小晨話音剛落,便瞧見一道瘦削的身影已經下樓,手還搭在樓梯扶手,穿一套淺米白色的家居服,正冷冷看着她。

因為,此人臉上正貼着一張面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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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渺看熱鬧不嫌事大,小晨剛調侃碎嘴說蕭經聞會不會敷面膜,轉臉她老板敷着面膜下樓了。

張渺故意大聲喊了小晨全名:“哇廖晨星同學!你也太刻板了吧,敷面膜是一種生活态度!保養皮膚是每個人的自由!”

小晨震驚:“不是!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

林從沚沉默着轉身上樓了。

他回去二樓的洗手間,僵着臉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然後狠狠扯掉面膜丢進垃圾桶,懊惱地擡手猛搓了幾下自己腦袋——這是在幹什麽!

然後呼吸運氣,前幾天生病導致臉色很不好,昨天他媽媽過來的時候給他這裏放了點護膚品,一一介紹過來,哪個是補水的,哪個是修複的。林泠玉說他發燒了兩天,臉都燒幹了,所以他今天起床洗漱之後,鬼使神差地就撕了片面膜貼上……

雖然這事也沒什麽特別的,但好死不死今天他要去拍賣會,這就很容易讓人覺得他悉心打扮去見前男友。

直到張渺上樓來敲門,林從沚才慢吞吞地将門打開一條縫,偷偷瞄出去:“馬上好了。”

張渺遞進來一個紙袋,說:“蕭總那邊來人送了條領帶給你。說是不知道你今天穿什麽樣的西裝,如果不搭的話,就當作是個普通禮物。”

“喔。”林從沚接過來。

張渺笑道:“你不會在覺得難為情吧?沒事的,小晨沒那麽多心思。”

“沒有。”林從沚抿抿唇。

拍賣會的舉辦地點是Gleam總部最大的一間會議廳。不過在此之前,蕭經聞将他帶去了另一個地方。

一年四個季度,四場拍賣會,每一次都重中之重。蕭經聞每一場都會在現場看着,親自看着,甚至有時候會聽每一條委托人電話的線。

但這次開場前的大部分事情都交給了助理,自己處理完比較重要的部分後,林從沚到了。蕭經聞時間算得很準,甚至算到了他會在畫廊墨跡上一陣子。

林從沚戴了他送的領帶,正在門口給工作人員核對邀請函。

“等等。”蕭經聞走過來攔了一下,“時間還早,晚點再進去。”

林從沚回頭看了眼張渺,蕭經聞看見了,說:“張小姐丢不了。”

那廂張小姐幹笑了兩聲,說:“蕭總,我跟他之間如果有個人會丢,那應該是他。沒事,你要是沒空送他回來,我出來接他。”

今天Gleam所有員工都精神頭十足,在Gleam上班雖然加班嚴重,但薪酬可觀,相當可觀。

他跟在蕭經聞旁邊,拐過幾個走廊他就已經昏頭了。一位身着正裝的女士替他們按開電梯,熟練地用她的員工卡在電梯裏的觸感器上刷了一下,按下19層,随後退出電梯轎廂。

電梯裏只剩下兩個人,林從沚默默瞄了眼旁邊的人,問:“去哪?”

“倉庫。”

“倉庫在這層嗎?”林從沚脫口而出,上次和楊青芝過來,他記得不是19層。

“另一個倉庫。”

“家大業大。”林從沚評價。

“一般。”蕭經聞說,“做點小生意糊口。”

林從沚略略無語地直接扭頭看向他,然後電梯門開了。19層似乎是Gleam一個比較重要的樓層,開門迎面就是兩個巡邏保安,二人向蕭經聞點頭致意了下。

他倒是信任蕭經聞,悶不吭聲地就跟人走,全然不在乎他會帶自己去哪。之前那話說得不明不白,什麽叫‘只有你能給我答案’他能給他什麽答案,他大概只能回答蕭經聞怎麽處理明暗關系,以及如何塑造不鏽鋼靜物的質感。

蕭經聞帶着他走到一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防盜門前,按指紋、低頭掃虹膜,然後開門。讀取到蕭經聞的指紋和虹膜,警報系統自動休眠。

坦白講,進來之前,林從沚沒有做任何心理準備。畢竟這裏是Gleam,Gleam的倉庫左不過就是些拍品。

“啪。”

燈被打開。蕭經聞說:“這裏面含氧量有點低,等一下就習慣了。”

林從沚霎時瞳仁顫動了幾下——

隔音絕好的大樓聽不見外面天空乍然響起的雷聲。燈亮起後,林從沚視野被茫茫多的拍品占據,數量之多已經不足以讓他呆滞,而是這些拍品,這些古董、珠寶、書畫……甚至家具,它們大同小異。

它們像是複制粘貼,同胞的兄弟姐妹,像誤入了什麽詭異的倒模工廠……差不多的乾隆花瓶,差不多的汝窯碗,那所謂的楊青芝挖他買家的景泰藍,在這裏就有三只。甚至……

林從沚甚至看見了今天的拍品。

就是上禮拜預展上,因為它出現,整個展廳換了個音樂的那件古董珠寶。

不對,嚴格來講,是和那件頂價拍品很相似的一條項鏈。

他走過去,隔着玻璃罩看向裏面。

“這不是……”

蕭經聞:“1926年歐洲的一家珠寶商為印度皇室打造的彩色寶石項鏈,用祖母綠、無燒鴿血紅、黃寶石、藍寶石做出葡萄、石榴、花朵的形狀,祝願他們年年有好收成。”

林從沚搖搖頭:“不、不是,這種珠寶一共有……”

“三套。”蕭經聞說,“項鏈、戒指、頭冠,擡頭。”

林從沚擡頭。

方才他太驚訝,忽略了上面一層展架,同樣的玻璃罩,裏面擺放着同系列的頭冠。

這也就意味着,稍後開始的夏季拍賣會,那條起拍價3500萬的項鏈,它并不是唯一的。起碼這裏還有一條與它相差無幾的,同血統的姐妹。

“這裏才是Gleam真正的倉庫。”蕭經聞雲淡風輕地看着他,看着這展架,說,“你說,為什麽藝術品能拍出百萬千萬的價格,因為它們具備稀有性,甚至唯一性。所以我做了什麽呢,我買下所有和它們差不多的、有競争力的、甚至出自同一藝術家手的作品,挑選一位幸運兒出來,端上拍賣會,賦予了它唯一性。”

“甚至,可能我選出來的,都不是成色最好、最完美的。”蕭經聞說,“古董藝術品,有些疤痕和故事,更有韻味。”

蕭經聞邊說,邊擡手,打開了玻璃罩,又說:“什麽景泰藍鎏金佛塔,我怕楊青芝?這一行就沒我忌憚的人。來我這裏的拍品,十年內不會出現第二件相似品。”

他沒有佩戴手套,像拿一條不鏽鋼項鏈似的拿出這條古董。它采用了傳統的繩結扣,蕭經聞很随意地打開結扣,然後面對林從沚。

林從沚今天很好看,他敷了面膜,皮膚水亮,穿了他最喜歡的一套西裝,系着蕭經聞送的領帶。

這條古董項鏈非常符合印度皇室對‘尊貴’的追求,它明豔、雍容華貴,它被拎着兩端展開來。大片的寶石墜直接覆蓋在他胸口,蕭經聞的手在他後腦勺扣上繩結,整理了一下他西裝領子。

接着,蕭經聞端詳着他和項鏈,說:“真漂亮。”

林從沚已經不敢動了,他脖子上挂着一條天價古董,他不明白為什麽蕭經聞要戴在他脖子上,這玩意要是摔了磕了,且不說蕭經聞要不要他賠,他自己午夜夢回都會驚出半身冷汗。

林從沚迷茫地看着他:“你……你給我摘下來。”

“別動。”

“我哪敢動。”

他就是因為不敢動,才像個人偶一樣,眼睜睜看着蕭經聞又擡手去拿上層展架上的頭冠。

同系列的作品,同樣的寶石,濃墨重彩的風格。林從沚慶幸他今天仔仔細細地洗了頭發,還塗了精油,因為蕭經聞把那只頭冠戴在他的腦袋上了……

他腦海裏回蕩着前不久跟蕭經聞的對話——

起拍價3500萬,你覺得多少落錘?起碼6000萬吧。

所以此時此刻,他的腦袋和脖子,能買一艘游艇。

這還沒完,蕭經聞又轉身走了兩步,繼續打開玻璃罩,又取出來一枚8.01克拉的橢圓刻面鴿血紅紅寶石戒指。他托起林從沚的右手,他手指略細,最後戴在他食指上。

他算是看明白了,在蕭經聞眼裏這裏根本不是什麽拍賣行倉庫,這就是他的衣帽間。

“……”林從沚紋絲不動,幾乎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來,“你夠了。”

蕭經聞點頭:“差不多了,這就是一套整的,全世界沒有任何一個拍賣行能拿出來一整套。”

“廢話。”林從沚盯着他,“我要是等下沒站穩,你也拿不出一整套了。”

蕭經聞笑了下,走到他身側,手掌很輕地貼在他後背,引導着他向前走。

但林從沚不敢走,他不敢挪步子——這真的有點荒謬了,不單單是價錢的問題,而是它們的珍貴程度,這種感覺,和讓他抱着一幅梵高沒什麽區別。

于是蕭經聞像侍從一樣托起他右手,讓他扶在自己手腕處,這樣半擁着他走到倉庫一面等身鏡前。

鏡子裏的林從沚僵硬又美麗,他皮膚白皙,手搭在蕭經聞的手上,像個精致的球形關節樹脂人偶。

蕭經聞癡迷地看着鏡子裏的林從沚,他手指屈起,虛虛地拂過林從沚側緣的頭發,他沒碰到他的皮膚,像個變态在撫摸他皮膚附近的空氣。

“戴在你身上多漂亮。”蕭經聞說,“我買下它們,為拍賣會上的那一件項鏈塑造出了‘唯一性’,那現在它們算什麽?犧牲品?陪襯品?”

林從沚說不出話,因為他無法回答。

這根本不是‘只有你能回答的問題’。

蕭經聞接着說:“為了外面那件拍品,同樣的珠寶商,同樣的做工,同樣是給皇室,它們就得在這暗無天日的倉庫裏呆上十年二十年,所以,林老師,你告訴我……”

他那只撫摸着林從沚側臉空氣的手停在他的下巴,分明碰都沒碰到,卻好像做了場昏天黑地的愛。

“你告訴我……什麽是藝術品?”

林從沚有點不知道怎麽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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