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來了
八月的浙江,灼熱的空氣仿佛化成了一道實體的牆壓在人身上。
午後的太陽正毒辣,此起彼伏的蟬鳴聲更是擾得人心頭煩躁。
小小的茶肆就開在樹林邊上,店家給幾張方桌上的客人端來了茶水便退到一邊去,不斷揮着手上的大蒲扇,也給剛泡的茶水降降溫。
“聽說了嗎?最近河北的镖路又給福威镖局走通了,這林震南沒學到爺爺的好功夫,經營镖局子的本事倒是勝過他祖上。”
茶肆最裏邊的一張桌子上坐了三個彪形大漢,剛才說話的人皮膚黝黑,眼睛卻炯炯有神;坐他左手的漢子沿着右邊發際線有一條凹凸不平的傷痕,一直延伸到太陽穴;右手的漢子戴了一條白色頭巾,手臂上還纏着黑紗,看來正在服喪。三人的佩劍都放在桌上,打扮穿着各不相同,看來并不是出自同一幫派。
黑臉的漢子剛剛說完這句話,臉上有疤的漢子不贊同地搖搖頭。
“我看林家的遠圖公未必就不善經營镖局。他那一手辟邪劍法出神入化,子孫卻是半點也沒學到,個個武藝平平。想來遠圖公必是大武癡一個,對什麽生意、錢財、地位從未放在心上,這生意只要能養活镖局上下幾十口人也就罷了,他老人家最癡心的還是武功。”
服喪的漢子慎重地點了一下頭,“我看是這麽回事。《辟邪劍譜》不管放在什麽時候、哪一個練武的人看到,怎可能不動心思?林遠圖練了這劍法,要真打起來說不定還能争個武功天下第一,他就能甘心只經營一家小小镖局。可見這世上啊,不是所有人都是東方不敗、左冷禪,總想着權力、名號。我看這境界啊,旁人根本比不了。林家這些子孫,旁的心思多了,武功上自然跟林遠圖就差得遠了。”
黑臉漢子想必是認同了另外兩人的說法,卻還有些不服氣,“你說這什麽天下第一,那都是沒譜的事。咱們單就說這經營镖局的手段,林震南确是厲害得很了。咱們吃镖師這碗飯的,有幾個不羨慕他這福威镖局的?”
三人正說着話,茶肆裏又進來一人。
此人一身淡紫色衣衫,袖口和裙擺都繡了極為繁複的花紋;腰帶是更淺一些的紫色,上下都有一條金邊,金邊的兩側綴滿了顆粒飽滿均勻的珍珠。此人衣物用料十分講究,看起來便是出身大富之家。
然而一看她的臉,正如她的衣服一樣姹紫嫣紅。不知這位大富人家的小姐是不會打扮還是長相太美怕惹來采花賊,她臉上的脂粉一團一團,紅的紫的橘的都有,嘴唇更是紅得像剛吸完人血。女子的頭發簡單地束在腦後不曾盤起,是仍待字閨中的姑娘,頭發也是胡亂地插了不少發簪、釵子、金步搖。
女子也随身帶了一把劍,在進門的第一張方桌旁坐定後,随手将劍擺在了桌上。這劍看起來是鐵匠鋪子裏最尋常的刀劍,也沒有那些華麗的裝飾。女子右手拿劍,拇指和食指的側面、虎口處都沒有老繭,看起來也不是經常用劍之人。
店家匆匆給女子上了一碗茶,又急急忙忙地跑開了。
饒是盛夏的午後只有一絲微風,女子身上的花香及脂粉香還是飄到了茶肆的邊邊角角。
剛剛在說話的三個漢子自然也看到了剛進來的女子,幾人不适地抽抽鼻子,臉上有疤的漢子先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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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幾個,咱們在外面走镖這麽些年,還真沒見過這等奇人嘿。你們說,長這模樣還出來走江湖,也不怕吓着人?”
這話說得刻薄,明眼人一聽就知是在說誰,三人像是料定女子不會武功也沒有幫手,因此奚落起人來也是毫無顧忌。
再看那女子,低着頭吹了吹手中的茶水,慢慢地喝着,看不出什麽反應。
“這話可就不對了。長這模樣還這身打扮,想來是年老色衰被人掃地出門的窯姐兒吧。”黑臉漢子接口說道,三個漢子大聲笑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三人又低聲說了些什麽,服喪漢子捏着盛滿茶水的茶杯把玩了一會兒。突然一用勁,杯中的茶水沖着女子的方向飛去。
先不說服喪的漢子內力如何,這杯水潑到女子臉上,她臉上一團一團的脂粉化開,這臉更是沒法看了。
茶水剛潑出不到兩張桌子的距離,前桌的男子拿起自己的佩劍,突然伸手一擋,順勢挽了個劍花,茶水便盡數灑到了地上。
三人見有人出頭,各自拿起桌上的劍站了起來。
“喂,你什麽意思?”
前桌的男子轉過頭來,三人這才看清,這人膚色略深,額頭寬闊、劍眉星目、雙眼皮也開闊而深刻,五官的線條十分深刻,并不像中原人士。此人嘴唇輕抿着,加之一身正氣,此刻看上去竟有些威嚴。
“三位兄弟在同我打招呼嗎?”
“你少裝蒜。”
“裝什麽蒜?”
“哥幾個,少跟他廢話,上。”
三人舉劍沖向男子,臉上有疤的漢子一劍刺向男子拿劍的手,男子迅速收回手,劍未出鞘,只向旁邊一用力,劍身刺得臉上有疤的漢子向後退了兩步。
黑臉漢子和服喪漢子同時從左右兩邊夾擊男子,男子彎腰向後翻了一圈騰空之後穩穩地站在地上,嗤笑了一聲,“以多欺少,不是君子作派啊。”
三個漢子卻不管這些“以多欺少”、“君子作派”,互相使了個眼色,黑臉漢子刺向男子的脖子、臉上有疤的漢子朝腰眼攻去、服喪漢子以劍掃腿,男子的劍仍未出鞘,只是身體向服喪漢子彎去,右手使力劍身便打中了黑臉漢子的肩膀,左手掌力一出,臉上有疤的漢子捂住胸口向後退了兩步。
這兩招都在眨眼的功夫,服喪漢子手上的劍還未近得男子的身,突然感覺手上一陣刺痛,似乎被針紮了一下,刺得他甚至再也握不住劍。
服喪漢子“嘶”了一聲收回手,果然發現自己手背上有一條細細的血痕,正像是被刺了一針;且使針之人內力不俗,手背上的傷口正不停往外冒出血珠。
另外兩個同伴也發現了服喪漢子被人暗箭所傷,快步上來察看,見傷口沒有冒出黑血,這才松了氣。回頭一看,那男子手中握着劍,眉頭微皺,仍是一副正義凜然的樣子。
剛才黑臉漢子和臉上有疤的漢子看得清清楚楚,發暗器的不是這個男子,而茶肆中其他人要麽在看熱鬧、要麽事不關己,店家緊張地站在一邊,剛才還勸了幾句,怕他們打壞桌椅茶碗。
而那濃妝豔抹的女子,自顧自地喝着茶水,看也未曾向幾人看過一眼。
三人當然知道光是那個男子他們尚且打不過,何況暗地裏他還有幫手,只好悻悻地罵了幾句,收拾東西走了。
男子看了坐在門口的“女子”幾眼,掏出幾文錢放在桌上,獨自離開了。
“女子”喝完了碗裏的茶,丢下錢拿起劍,在店外牽過自己的馬,向前方一個身影追去。
剛才那個男子沒有騎馬,此刻正信步在樹下走着。“女子”騎着馬追到他身邊,輕聲問了句,“兄弟能否借一步說話?”“她”聲音有些尖細,并不像尋常的女子,更不像鄉間的粗野婦人。
男子擡頭看了他一眼,眼中有些疑惑,但卻沒有什麽猶豫。“女子”知道他是答應了,便調轉了馬頭朝林子裏頭去,男子也當真跟了上去。
男子到得樹林裏,“女子”已将馬拴好,在地上鋪了塊舊布,靜靜地坐着。雖說已經到了林中,可畢竟是三伏的天氣,“女子”就這樣坐着,臉上完全不見汗。男子一邊看着一邊思忖,他練的武功想來是十分陰寒了。
“多謝兄弟剛才仗義出手。”“女子”站起身,施施然向男子行了個抱拳禮,“還未請教兄弟名諱。”
“在下秦見山。說起來還是在下多管閑事了,閣下的身手,那幾個人完全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不知,閣下為何要做如此打扮?”
“女子”知道瞞不過他,笑了笑,道:“我有個很厲害的仇人,視我作眼中釘肉中刺,我不這樣,容易被發現行蹤。”他的嗓子不太好,除了嗓音尖細之外,長段的話中總有幾個字聽起來非常刺耳。
“不過兄弟這樣的打扮,行走江湖想必更加惹人注目。”其實秦見山也着實不喜歡他這副形容,只好挑了委婉的話來說。
對方點點頭,“其實我也不喜歡這樣,這便擦了去吧。”說着從馬身上解下來水袋,又從懷裏掏了一張素淨的帕子,“可惜我這手傷了,不知道……”話說了一半便怯怯地盯着秦見山。
秦見山會意,接過帕子沾了水,擰幹之後一點一點幫他把臉上的脂粉全部擦掉。除去脂粉之後,露出的這張臉幹淨白皙,眉眼細長眼尾微揚,眼下一顆淚痣看上去有些可憐,鼻梁高挺,嘴唇顏色極淡,可比剛才好看了許多。
“多謝秦兄弟。還不知秦兄弟師承何派、是何處人?”
秦見山愣了一下,捏着帕子忘記還他,“我……無門無派,武功是跟一個無名的高人學的。剛從北方來到中原不久,師父讓我四處走走長長見識。”
對方點點頭,心道他這個年紀怕是早過了長見識的時候,“說起來有些難以啓齒,我那仇人現在還在四處尋我,秦兄弟要是不怕麻煩的話,咱們可以結個伴,往後我還得仰仗秦兄弟。”
秦見山皺了下眉,這人武功顯然高于自己,卻不知為何說要“仰仗”自己。不過轉念一想,自己在這裏本來也無親無故,生死也早已看淡,便答應下來。“還不知兄弟如何稱呼。”
那人緊緊地盯着秦見山的眼睛,愣了一會兒神,才勾起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在下東方行。”
作者有話要說: 沒有存貨,下次更新看天意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