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絕境篇5
絕境篇5
江奕看着他,“你認識我?”
可他回憶着那張臉,仍然沒有印象。他跟在皇帝身邊許久,朝中武将多多少少都見過,唯獨對此人,什麽記憶都沒有。
沈青山道:“将軍威名在外,何人不曉。不過算起來,我們的确有些淵源,故而我不希望你走錯路。”
江奕沒說話,一時間夜幕中浮動着靜谧的因子。
情況緊急,沈青山并沒有足夠多的時間等江奕想通。況且這些年過去,江奕能跟在楚望身邊,眼界本事都增長了,他并不擔心。
沈青山彎腰撿起掉落在地的弓矢,弦上挂着幾絲紅線,這是方才折倚壁上時不小心掉落的。他又随手從身旁的屍體拔出箭羽,整理好挂在腰間。
城門的局面刻不容緩,比這裏危險多了,他擔心霍止遲一個人搞不定。
沈青山側過臉,江奕隐在夜色裏,風中,沉默不語。
他道:“我把鐵燕營的調度權給你,你留在這裏,替我守着城牆。”
涼風鼓動,挑起他鬓邊的烏發,似情人間親密的呢喃。
江奕撞進他那雙天生多情的眸底,缱绻溫柔,睫羽投下陰影,他道:“可我憑什麽聽你的呢?我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而你什麽都不是。”
沈青山的嘆息聲散在風裏,那一身病氣仿佛也随風而去。他站得筆直,像是利刃出鞘,寒光四射,語氣不容置喙,“既然你認我為将軍,便還是我的兵。傳令下去,江奕将軍代我,率領鐵燕營衆将士,死守陣地。”
他看着江奕,語氣軟了些,“當然,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你要相信自己的判斷。我信你,不會讓我失望的。”
沈青山笑了笑,随即提氣躍下城牆,随手牽了一匹戰馬翻身而上,馬蹄聲起落,他的身影漸漸消失。
江奕被那一抹絢爛的笑迷了眼,待回過神來,只能看見沈青山化為黃豆大小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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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摳進石縫裏,江奕自然不願答應沈青山的請求,他來幽州本就有任務在身,怎會因為一個意外就舍棄掉。
或許沈青山不走,守住城牆,霍止遲尚有一線生機。如今他孤身一人獨闖涼軍,城牆一旦失守,那便再無翻盤的機會。
由此可見,沈青山是無比信任江奕的能力。
這個人究竟是誰?為何初次見面就表現出對他甚是熟稔的态度,他分明未曾接觸過此人。
沈問我……
江奕忽然想起來陛下有段時間秘密探查過這人的底細,不過他捂得很緊,有用的消息寥寥無幾。
他苦笑一番,這姓沈的人可真愛勉強人,也真是高估了他。
從前沈青山如此,如今又來了沈問我。
他仰頭看天,遙遠的天際依稀閃着明星,無奈光芒微弱,終究無濟于事。
*
沈青山策馬嘯至城門,遠遠的就能聞見半空中濃郁的血腥味,他的心瞬間緊緊揪在一起。
金戈碰撞之音猛然炸開,仿佛貼着他的耳畔。眼前是壯烈的戰場,幾百鐵燕營的士兵以卵擊石,死死攔在密密麻麻的涼軍面前。
霍止遲高挑的身影尤其醒目,奔赴在最前線英勇殺敵。只可惜他此行并未帶着趁手的兵器,獨獨一把佩刀,并沒有完全發揮他的實力。
沈青山從最早就陪着他到現在,自然清楚霍止遲甩的一手好槍,紅纓飄蕩之下,無數堆積的白骨。
此刻霍止遲的臉已經濺上了鮮血,氣質冰冷如同惡鬼,佩刀更是血跡斑斑,卻擋不住從中迸射而出的寒光。
将帥如此勇猛,麾下士兵更有氣勢,哪怕沒有回到故鄉,但他們保護了自己的家園。
沈青山視線逡巡了一圈,并未在這裏看到徐雄,想來他應該還在城外,這些不過是先鋒,來打探情況。
如果這群涼軍能活着出去報信,說明幽州已不足為懼,可若是無一人生還,徐雄恐怕還得再掂量掂量。
靈光乍現,沈青山很快就理清當下的局面,也懂了霍止遲接下來的計劃。
先将這群打頭陣的涼軍一舉殲滅,一改幽州往日頹廢的氣勢。而徐雄沒有接到幽兵援軍的消息,斷然不會冒險。何況逼得緊了,他也怕幽兵突然反撲,反倒弄巧成拙。
念頭一起,局勢一目了然。
霍止遲和這些鐵燕營兵鏖戰已久,想來快要體力不支。若是沒有快速清理掉,恐怕還會有下一波試探。
沈青山咬了咬牙,強壓體內不停翻湧的氣血,穩了穩氣息後,抽出箭矢,三指搭上弓弦。
他眯了眯眼,凜冽的鋒芒一閃而過。
三支箭羽一齊飛去,伴随着鳳嘯,瞬間穿過三個涼軍的脖頸。尾部擦過喉間紅色窟窿,又似流星劃過,狠狠掼進下一個人的致命處。
沈青山這三支箭,霎時便取了涼軍至少六個人的性命。
盡管戰場殘酷慘烈,生命比路邊的小草還輕賤,可他們萬萬不曉得失去生氣會比草枯來的更輕易。
一支箭矢,少說可以奪去兩人的性命,何其恐怖。
這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沈青山的方向。
霍止遲也不例外。
他先是駭了一跳,随即轉身看去。待發現來人是沈青山後,眉宇陰霾萦繞,滿是血污的臉流露出擔憂的神色。
霍止遲緊了緊手中的佩刀,再次提氣,奮力劈開周圍重重疊疊的人潮。
只是這一次,他沒有往城外沖鋒,而是努力趕至沈青山身旁。
佩刀短了,不如槍好使,一下只能揮開一人。霍止遲想了想,雙腿夾緊馬腹,側腰彎下,從地面拾起一把大刀。雙手一齊揮舞,空白的範圍總算擴大了些。
沈青山清瘦的身子藏在棉袍裏,面容毫無血色,甚至在風中還在微微發顫。可偏偏就是在這般虛弱的人身上,他們看到了死神舉着鐮刀的影子。
沈青山面無表情,冷白的指尖握着弓身,另一只手再次搭上了三支箭羽。
然而這次,只殺死了五個人。
沈青山抿了抿唇,唇線繃緊,不知何時,額頭覆了一層薄汗。
還是太勉強了。
他能感受到垂下的雙手不住的顫抖,從指尖到小臂一點點麻痹。體內血氣宛若驚濤駭浪,不停的拍打暗礁,翻湧至喉間,又被沈青山用力吞入。
這次他不再拉弓,而是抽出佩劍,一拉馬缰,勢不可擋朝前沖去。
此舉更是給了鐵燕營莫大的鼓勵,原本漸落下風的他們開始了新一輪的抵抗。
沈青山每一劍揮出的力度都在逐漸減小,從一招斃命到兩劍,再到現在的只能堪堪格擋住敵軍的攻勢。
慢慢的,沈青山感到力不從心,身上穿着的棉袍仿佛灌了千斤水,禁锢着他擡不起手臂來。
敵軍又是一招襲來,沈青山動作慢了一拍,尖銳的兵器當即刺破棉袍,狠狠紮了進去。沈青山悶哼一下,擡掌将他掃落戰馬。
所幸傷口不深,還有棉袍緩沖,沈青山傷勢并不重。他拔出尖端,掃視一圈,雙方的士兵都在迅速減少,戰場尤其壯烈。
突然037在他腦海拉起尖銳的警報聲,“小心!”
尚且還有十米的霍止遲瞳孔一縮,來不及多想,以自身為槍,快速突破了涼軍的包圍圈,身上挂彩頗多。
沈青山還沒反應過來,身下戰馬哀嚎一聲,激烈掙紮着。他體力不支,無法控制住發瘋的馬匹,當即被甩了出去。
方才被他掃落的涼營騎兵竟然沒死,此刻将斷刃狠狠刺進了馬腿。馬匹受驚,又疼,不停的蹦跳。
沈青山摔進一片廢墟裏,瓦片唰唰掉落,砸在身上、腳邊。田良文那張人皮面具已然破爛不堪,顯出他原本的模樣,也挂了幾道細小的血痕。
這一摔,沈青山終于忍不住吐了血,嘩啦啦流淌,将棉袍都浸濕了。
037幹着急道:“宿主你怎麽樣?還起得來嗎?”
五髒六腑似乎移位了,沈青山疼的滿頭是汗,無力的蜷縮起來,面若金紙,氣息奄奄。
模糊的視線閃過一道人影,有人沖了過來。沈青山在大片大片的紅色中,看見一雙寒星般冷冽的眼眸。
那人一臉擔憂,顫抖着手去捂他的嘴,似乎要把血液截住,好讓它倒流回去。
然而沒用,鮮血甚至沿着他的指縫滴落,血腥味愈發濃重。
沈青山認出來那是霍止遲,伸手去抹他指間的血痕,卻是越擦越豔。最後他無奈的輕輕一笑,扯動傷處又是一陣咳嗽,“咳咳……大哥,我、我沒事……涼軍……”
話剛開了個頭,沈青山已經堅持不住,兩眼發黑,意識陷入深邃的漩渦中。
霍止遲經過了這麽長時間的戰鬥,也是走到窮途末路。本來想着死前多拉幾個人墊背,也就死而無憾了,可沒想到沈青山會出現在這山窮水盡之時。
他還有想要守護的人,還有可以拼命的機會,所以他不能在這裏倒下。
霍止遲快速給沈青山調整了一個更加舒服的姿勢,雙手握刀,眼神堅定,直沖人潮而去。
他要活着,把沈青山帶出去,然後給他治病,守着他照顧他。
他絕不能,就這樣死在這裏。
更不能讓沈青山葬命于此。
他許過諾言的,要護他周全。
不知道過了多久,也許有一個春秋,或許只過了一盞茶時間。
霍止遲感覺自己的腦子好像生鏽了,身體也是,每一次動作都發出嘎吱嘎吱刺耳的聲響。可他顧不上,他只知道要揮刀殺敵,要護一人周全,再帶他回家。
終于,風停了。
城門處的屍體堆積如山,重重疊疊,面孔有熟悉的,也有不熟悉的。
涼軍的先鋒部隊全軍覆沒,鐵燕營的兄弟們也難逃厄運。
到頭來,這片戰場還能站着的人,只有霍止遲。
他渾身是血,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像是命運的疤痕,眼中有種麻木不仁的呆滞感。
他像是不明白自己為何在這裏,又為何淪落到這種地步。眼珠子凝滞轉動,緩緩移向其中一堆廢墟上。
廢墟間,墨色和血色交織成一片。
紅色的血襯得沈青山面容更加蒼白,烏發染了灰,濕噠噠黏在額頭。他雙眼緊閉着,胸腔似乎沒了起伏。
霍止遲如夢初醒,一向堅強穩重的他此刻卻不敢邁出一步,戰場上殺人不眨眼的鐵血将軍,伸出的手竟然在顫抖哆嗦着。
絲毫讓人看不出,他剛才是何等的英勇,殺敵四方,所向披靡。
微弱的呼吸灑在霍止遲指尖,他松了一口氣,仿佛周身被抽幹了力氣,癱軟着倒在地上,跟沈青山面面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