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絕境篇6
絕境篇6
江奕永遠都記得那個畫面。
霍止遲渾身是血,目光森寒,仿佛從地獄裏爬出來的修羅。他背上似乎還背着一個人,步履蹒跚卻堅定的,一步步走上城牆。
他站在臺階上,與江奕遙遙對望。晚風帶起他的墨發,散在風裏,漂浮着若有若無的血腥味。
霍止遲厮殺已久,已經筋疲力盡,又背着沈青山走了這麽遠,更是到了極限。話中每一個字皆是從口中蹦出來,堅定又疲憊,“傳、軍、醫。”
江奕沒動,目光冷靜的凝視着他。手卻悄悄搭上腰間的佩劍,啪嗒一下,輕微的出鞘聲。
兩人對峙了幾秒,霍止遲明顯感到頸間的呼吸聲漸弱,身後之人奄奄一息。
他開門見山道:“我知道你想殺我,我沒意見。但是目前,我希望你先傳軍醫,救人。”
先前他跟江奕雖然是一前一後出的院子,可憑他的功夫,不至于連一丁點影子都沒看見,故而很有可能,江奕并未前去太守府。
而是半路繞道,去了別的地方。
他不知道太守是誰殺的,比起江奕,他認為章遠的嫌疑更大。
畢竟涼軍來襲時,章遠是突然出現的,加之他趕到太守府時田良文已經身亡。
緊接着他跟沈青山分別,他去守城門,沈青山跟章遠交手。
就在此時,城門又莫名其妙被破壞了,涼軍趁此機會派兵潛入。
江奕是皇帝身邊的人,自己在沈青山倒臺後,獨攬大權,已然成為第二個權傾朝野的臣子。
即便他對皇位沒有想法,可君心難測,又擔心他功高震主,于皇位江山不利,所以才想除之後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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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這點,霍止遲無法避免。可以說,所有的君臣都邁不過這道坎,無論關系如何親密,臣子對皇室如何忠誠,懷疑始終都是一根刺,深深紮在心裏。
這件事,他早就該想到了。
只是幽州正值存亡之際,但凡弄巧成拙,幽州将淪陷。
然而他萬萬沒想到皇帝會如此狠辣,竟然想利用兩軍交戰混亂之際,派人悄悄暗殺他。
江奕抽出佩劍指着霍止遲,嗓音同月華一般冰冷,“既然你已知曉,又何必妄想。我江奕只懂得如何殺人,不會救人。”
自從那次救錯人,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他便發誓這一生不再救人。
雪亮的劍身閃着寒芒,铮铮作響。
江奕眼中殺意滔天,直朝霍止遲而去,“今夜,我便要你永遠留在這裏。”
霍止遲面對來勢洶洶的殺意,面不改色,甚至腳步都未曾移開過半分。
他托着沈青山,微微垂首,蹭在一片柔軟上,這一碰,他發現那人溫度滾燙,呼吸混亂。
霍止遲墨色眼眸凜冽看去,語氣強硬,“先救人。”
江奕輕輕笑了一聲,發覺在他強硬的姿态下,還藏着幾絲恐懼和焦慮,這讓他有種興奮感。
原來世上,竟還有令霍止遲害怕的東西。
江奕停下動作,劍挽在身後,好整以暇的挑眉看着他,“大司馬害怕他會死麽?我這人別的優點沒有,對死法有些研究,若是大司馬不滿意此種死法,還可以選擇千刀萬剮、五馬分屍……”
忽然,江奕瞥見一抹雪白,從霍止遲鮮紅的肩膀露出來,不由得呆住了,身子仿佛被一道雷電劈了一般麻木。
沈青山半張臉舒展開,臉色比月光還要蒼白,幾道細小的傷痕錯落分布,宛如一尊雪白的瓷器摔出了裂痕。此刻他雙眼緊閉,唇間沾着血色,死氣沉沉。
“将軍……将軍!”
江奕不可置信,忙沖上前去确認,待發現真是那個人之後,馬不停蹄抓了軍醫過來救人。
沈青山被帶去治傷,霍止遲感覺背後一空,自己的心也跟着一落,強撐的那口氣就這些洩去。
他再也支撐不住身體,靠着城牆滑了下來,跌在臺階上,頭微微垂落。
*
沈青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反正意識回籠時全身跟散架了一樣,哪哪都痛。
他擡眼一看,這裏就是臨時搭起來的避風處,幕布縫縫補補,倒也沒有風漏進來。
“037,現在是什麽情況?我不是應該征戰四方,展現帥氣嗎?”
037人道的忍了忍,沒有怼他,“你的傷勢很嚴重,差一點就要被烈毒反噬了。還有,你當時逞強威風了一會,現在馬甲全掉光光了。”
沈青山下意識摸了摸臉,粗糙的觸覺不再,取而代之是幾道細小的疤痕,光滑的皮膚。
他心裏一咯噔,直呼完蛋。
沈青山不知道現在有多少人知道了他的真面目,又是否全是恨他入骨之人。有那麽一瞬間,他心生怯意,真想一走了之。
037安慰他,“沒事,你現在沒有缺胳膊斷腿,說明他們不會虐待患者,你茍一茍,還能活。”
沈青山又問:“我怎麽來這的?”
037道:“你倒下後,霍止遲浴血奮戰,把你背了過來,找軍醫替你治傷。”
說到這裏,037明顯有些興奮,“你知道嗎,原來江奕跟霍止遲有仇,他想殺了他。”
沈青山茫然,“啊?可是他們并沒有什麽交集啊。”
037就道:“反正我看到了江奕的殺意,而且城門是江奕破壞的。目的就是為了借涼軍之手,除掉霍止遲。”
聞言,沈青山的心沉入谷底。江奕是楚望的人,他不知道楚望參與了多少,但肯定給江奕下了命令。
到底是什麽仇恨,能讓楚望用一城冒險,只為除去霍止遲。莫非,他已經懷疑起霍止遲了麽?
當年他死遁,假借霍止遲之手除去自己,為的就是向楚望表明霍止遲絕無二心一事,君臣沒有猜忌,接下來的善後才更容易展開。
但沒想到,楚望竟是沒有相信霍止遲。葉先生呢,他是否知道此事?還是說他也允諾了?
這麽一想,沈青山擔憂起霍止遲的處境。況且方才037說是他拼命救回了自己,傷勢肯定也嚴重。
以江奕的性子肯定會為難他,例如不給他治傷,讓他就這麽憋屈的死去……
不行,他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互相殘殺什麽的,他一直都很痛恨。
沈青山掙紮着起身,卻見幕布被人小心翼翼的撩起一角,盡力避免寒風灌入,來人輕輕走進。
一擡頭,就對上沈青山警惕的視線。
江奕頓了頓,心知自己做了錯事,耷拉着腦袋認錯道:“将軍,我錯了。”
沈青山一向不喜歡揪着別人的痛處不放,無奈嘆息,一時間不知道說些什麽。
江奕此人,當初是死裏逃生倒在将軍府前,吓了趙叔一跳,自己覺得他是個好苗子,這才把人收入麾下。
沒想到如今卻是長歪了。
沈青山道:“罷了,你左右不是我的兵,度過此險之後,你再向陛下請罪。”
江奕的眼眶剎那就紅了,“說好了我承認您是将軍一日,便一世都是您的兵。從我認識您開始,到我死去都是一世,逃不了分毫。”
他癟了癟嘴,委屈浮上來,“當年您救下我,我便下定決心為您赴湯蹈火,死不旋踵。這次我做錯了,不敢奢求您原諒,但您不能不要我。”
沈青山聽得一陣頭疼,怎麽這人跟在楚望身邊那麽久了,還這麽愛哭鼻子。
沒錯,他身邊真正的哭包其實……只有江奕一人。
甚至當初還是小孩子的楚望都比他堅強多了。
037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都說當年不要救他了,何必惹出來這麽多麻煩。”
沈青山默默的回了037一句:“貌似讓他死在家門口,也不是什麽好事。”
037:“……讓他走遠點,再死。”
沈青山:“……”
沈青山深呼吸一口氣,收起這些有的沒的,他看着江奕,“目前情況如何?大司馬怎麽樣了?”
江奕眼神陰郁了一瞬,很快又恢複了人畜無害的樣子,“将軍在城門那一戰,大大震懾了徐雄,目前他還沒有大舉進攻,反而在休整。至于大司馬,反正沒死。”
沈青山:“……”
奄奄一息也是沒死。
他望向江奕皺起來的臉,算了,沒死就是好事。
他強撐起身子,扶着江奕的肩膀顫巍巍站起來,“這種局面維持不了太久,我們要主動出擊,才能打徐雄一個措手不及。”
江奕點頭,又把他扶着坐下,“我會跟大司馬商量的,将軍您先休息。等會給您端飯過來。”
沈青山愣了一下,有點捉摸不透他的意思,怎麽剛才對霍止遲還是仇人的态度,現在又能一起商量了?确定不會打起來嗎?
他還想說些什麽,就見幕布再次被人掀起,霍止遲面若寒霜走進。
霍止遲瞥了江奕一眼,“倚宜需要休息,江将軍還是少打擾為妙。”
江奕冷哼一下,不過答應的很爽快,“好啊,那便請大司馬一同出去。将軍傷勢未愈,大司馬也莫要來此礙眼了,免得影響将軍。”
“咳。”
沈青山心中直呼江奕是個勇士,居然敢當面嗆霍止遲。
果然,霍止遲眼神霎時就變了,森寒可怖的雙眸,仿若大型猛獸準備捕獵一般。
沈青山忙道:“我餓了,江奕你看看有沒有什麽适合我吃的。”
江奕應了一聲,心不甘情不願的退下。
沈青山送走江奕,一轉眼就對上霍止遲的目光,深邃的墨色仿佛要把他吸進去。
他不自在的移開視線,莫名覺得氣氛變得尴尬。
忽然霍止遲擡手,沈青山如驚弓之鳥吓了一跳,也伸手去擋。
相碰時,霍止遲探了一下他額頭的溫度,随後便收了回去。
什麽啊,原來是看他有沒有發燒啊。
沈青山懊惱,他還以為霍止遲終于忍不住對他下手了呢,自己這殘敗的身體可打不過。
他剛松一口氣,從奇怪的思緒裏出來,霍止遲的臉忽然在眼前放大。
不知何人在擂鼓,響在他耳畔,實在吵鬧。
咚,咚咚。
鼓聲越來越大,仿佛一道雷劈在他腦海,身體一寸寸僵硬,意識錯亂。
長睫輕顫,他下意識屏住呼吸,眼中只有靠的越來越近的霍止遲。
從一臂距離慢慢縮短,到現在一眨眼,他都怕睫毛能碰到霍止遲鼻山根,那裏黑痣透着疏離感。
額頭貼上額頭,滾燙的觸感襲來。
嗡一聲,沈青山腦子完全炸開了。
霍止遲指尖替他拂去散亂的烏發,不經意間摸到他的耳垂。
軟乎乎的,溫溫的。
沈青山一抖。
霍止遲道:“還好,你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