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郎心如鐵何無情(一)

14   郎心如鐵何無情(一)

◎第十三章◎

祝玄的耳朵好像又成了擺設,奇怪的是,他既沒把她扔出百八千裏,也沒繼續用風繩捆住,反倒更進一步,将她的脖子握在掌中。

像是握住了什麽細嫩而警覺的小生靈,她立即後撤,祝玄的手指屈起,輕輕扣住,拇指緩緩劃過上面的一道紅痕。

紅痕似燒紅的烙鐵一般熾熱——沒錯,是真正的天之道責罰,每隔一時辰發作一次,怪不得方才沒看見。

祝玄生出些趣味,問她:“侍者是對凡人幹了什麽?”

天之道對神族幹涉下界之事甚有約束,無論是出于惡意試圖傷害凡人,還是出于善心試圖給予不應有的幫助,都不被允許。

肅霜唇邊梨渦忽隐忽現:“少司寇沒聽說過?書精要吸食凡人生氣的。”

說謊,祝玄見過不少被天之道責罰過的神族,重者當場灰飛煙滅,輕者也要被燒灼得痛不欲生,從她的懲罰印記來看,罪是談不上,只能叫犯錯。

也罷,這種事自有天之道懲戒,與他無關。

祝玄收回手,不知從哪裏摸出一粒琥珀般的桂花蜜金糖丢進嘴裏,一時難以有眉目的良蟬被殺之事莫名叫他手頭空蕩蕩的,隐隐發癢。

他起身往外走,一面道:“侍者可以睡了,明天一早自己走……”

他突然低下頭,那花癡書精勾住他的袖子,滿臉薅兇獸毛還沒薅夠的意思。

不是在被天之道責罰印灼燒?她是不怕疼?

“我現在又不困了。”肅霜笑得春花滿面,“少司寇我們說說話?別急着走嘛,我其實一直有個問題想問你。”

她笑起來兩只眼細長又妖嬈,神情卻是頑皮的,像是要搞什麽小花招。

祝玄偏頭想了想,他發覺了,這花癡書精之前每回作死都像蜻蜓點水,一觸即離,好像在揣摩他發怒的那條線。現在她就貼着線蹭過來,擺出這樣小玩笑小花招的嘴臉,仿佛道旁的花枝勾一下衣裳,他那些用慣的血腥重壓手段砸上去會顯得特別小題大做。

偏偏他是個不喜歡例外的神君。

小花招小玩笑,那就給她小懲戒。

祝玄坐回茅草墊上,朝她招了招手:“來。”

肅霜一骨碌就滾到他身側,冷不防他的手伸過來勾住腦袋,她腳上的風繩還沒解,吃不得力,一下便被帶得歪在茅草墊上,腦袋也被按在墊上。

她一撐地,那只手就把她按回去,祝玄低沉的聲音震得她耳畔的碎發一個勁顫:“別動,我現在手癢,你不怕疼是吧?那正好,既然叫我留下,你來替我消解。”

這瘋犬要幹嘛?

肅霜使勁撐圓了眼,竭力用眼尾餘光看他,他手腕一轉,不知拿着什麽東西,要往她耳朵上紮。

“我做什麽了你要割我耳朵!”肅霜花容失色。

祝玄索性一手按住她半張臉:“不要動。”

冰冷的墜子落在頸畔,肅霜一下反應過來,他手裏拿的是自己當日在玉清園丢給他的辛夷花耳墜。

是要替她戴回來?不不不!手癢的瘋犬肯定是故意紮她!怪不得把她按在地上!

感覺耳墜鈎子的寒意馬上就要怼在耳朵上,肅霜“嗖”一聲,變成至樂集滾了幾滾。

“少司寇,你手癢也可以翻翻書。”她充滿誠意,“戴耳墜這種粗糙的活哪裏能勞煩你,以後我來就好,我自己來。”

她躺地上等了半天,書終于被撿起,祝玄卻好像完全沒有翻的意思,把她拗手裏一會兒卷過來一會兒卷過去,她懷疑自己終究要被揉把成球形。

肅霜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親切又友善:“少司寇,今夜風清月明,何必搞得血淋淋?我是個文雅的書精,喜歡閑聊,我聽季疆神君說,曾經有下界女妖對少司寇因愛生恨,你後來親手将她頭顱斬下——這是真的假的?”

搓揉至樂集的動作終于緩了緩,祝玄應得漫不經心:“季疆這麽說?”

搭腔了?有戲!

肅霜決心這次一定要好好巧舌如簧一下:“季疆神君只給我說了個特別粗糙的故事,可這是跟少司寇有關嘛,我可不信那些玄乎的傳聞,我憑借對少司寇的一顆熾熱之心,自己把故事梳理了一遍,你要不要聽聽看?”

祝玄支頤半躺下去,悠然道:“說來聽聽,說得好有賞,說不好我便把至樂集裏的畫都撕下來。”

肅霜仗着自己現在是書,使勁朝他翻白眼,聲音卻軟了下去:“從前有一個天字池塘,池塘裏有一條俊美絕倫風華絕代軒軒然若霞舉的小魚甲……少司寇等下!好好好,我簡單點,簡單點。”

“從前有兩座池塘,天字池塘裏有一條小魚甲,還有一條小魚乙,小魚乙很喜歡小魚甲。地字池塘裏有一對兄妹魚,小魚丙和小魚丁。小魚丙看上了小魚乙,然而知道小魚乙心裏沒自己,他很煩惱。小魚丁想要替兄長排憂解難,便卯足了勁來勾搭小魚甲——少司寇我說得好不好?”

祝玄戳了戳書皮:“繼續說。”

“可小魚甲是何等心性,豈會那麽容易被勾搭上?小魚丁屢戰屢敗,怨極生恨,吃了好多無辜魚洩憤。另一邊,小魚乙去地字池塘游玩散心時,被小魚丙抓走了,想跟她上演強取豪奪的故事。最後,為了維護天地兩座池塘的安寧,英明神武的小魚甲吃掉了小魚丙與小魚丁,把小魚乙救回了天字池塘——怎麽樣怎麽樣?少司寇是賞還是罰?”

祝玄笑了:“編得不錯,細節有誤,整體合理。”

肅霜樂得書頁撲簌簌地抖,有關“祝玄斬下癡纏女妖頭顱”這個血腥傳聞,什麽玄乎版本都有,她是依照瘋犬的性子替他編個最可能接近真相的版本。

事情起因正是陽山虎妖的年輕妖君看上了朱襄帝君之女,可惜聽說這位神女一直心系祝玄,其後便有妖君妹妹癡纏祝玄的傳聞,沒兩年又傳出陽山附近有妖亂,死了許多凡人與山神土地。

恰好那時朱襄帝君之女失蹤在下界,祝玄是獨自去的陽山,用盡血腥手段将陽山虎妖一脈殺得精光,震驚上下兩界,從此兇名鵲起,從神女到女妖個個躲他八丈遠。

肅霜猜瘋犬多半是故意如此,他就想要這個結果,他的心若不是冰那也是鐵,那天在車裏她就看出來了。

忽聽祝玄道:“小魚甲吃了地字池塘裏許多魚之後,終于清淨了,再沒有乙丙丁戊鬧哄哄,可最近又不知從哪兒蹦出條小毛魚,嘤嘤嗡嗡,小魚甲是吃?還是繼續吃?”

肅霜連聲道:“小毛魚那麽可愛怎麽可以吃小毛魚?歇一歇嘛,吃多了會撐。”

不知什麽東西取悅了瘋犬,他笑着把書放茅草墊上,掌心拂過封皮,陌生的神術蓋下來,肅霜只覺脖子上一直火燒火燎的懲罰印記竟變得無比清涼,痛楚大減。

“賞。”祝玄說。

肅霜擡眼看他,月色迷離,映得他眸光裏泛出似水般溫柔的虛幻色彩,她有些恍惚,像是某個幻影複活在此時此刻一般。

她下意識想逗他多說幾句:“少司寇,朱襄帝君的女兒以前喜歡你,現在又那麽怕你,你有沒有一點兒後悔?”

祝玄捏着書脊輕輕搖晃,淡道:“喜歡我、怕我、恨我——聽起來生情生恨的不是我,怎麽問我?”

浮雲遮蔽月色,被月光映照在他眼底的虛幻溫柔又一次如潮水般退得幹幹淨淨,只留下深不見底的黑。他自始至終用同樣的眼神看着投擲而來的“情恨”,疏離,甚至蔑視。

祝玄又把書放回茅草墊上,這次卻翻了開,問:“上回看到第幾頁?”

肅霜打了個巨大的呵欠:“反正還早,少司寇可以從頭再看……我是說看到第五頁!少司寇我困了。”

“困就睡。”

“我想睡軟軟的床榻上,帳子最好像雲一樣。”

“夢裏什麽都有。”

肅霜又朝他連翻白眼,反正他看不見。

其實她還舍不得睡,還想看着那雙眼,可天之道的責罰畢竟不是小菜一碟,此時痛楚輕減,倦意如潮水包圍,她不知不覺便真的睡着了。

夢境如期而至,犬妖也如期而至,模模糊糊一團陰影輪廓,頭頂尖尖的耳朵晃個不停。

他在抱怨:“這是什麽刁鑽古怪的要求?冬天的花好找,夏天哪兒來的雪?不然從凡人的地下冰窟裏偷幾塊冰?”

肅霜笑話他:“我說的才不是冬天開的花,我是要冬天開不出的花開在夏天的冰天雪地裏,做不到你以後可別胡吹自己妖力強橫了!”

犬妖“呵”地一笑:“我就是弄出來,你看得到麽?”

“那你就別管了,有本事變出來再說。”

溫暖的日光落在發頂,和風習習,這裏沒有風雪茫茫,只有風和日麗與犬妖。

夢醒來時,肅霜已不知何時變回了人身,木屋裏沒人,院落裏沒人,祝玄走了。

她閉上眼,在柔軟潔白的茅草墊上翻個身,打算再睡一會兒,忽聽山神的聲音從院外傳來:“少司寇可要用些膳食?小仙府內還有一眼玉髓靈泉,少司寇若不嫌棄,不妨泡上一泡,小仙這便為您備好上房。”

她探頭往外一看,果然那抹挺拔的蒼青身影還在,殷勤的山神先聽見了動靜,扭頭望見她完好無損的模樣,眼睛登時瞪得溜圓。

肅霜沖他一笑,唇邊漾出兩個梨渦來,聲音比梨渦還甜:“山神,玉髓靈泉我也能泡嗎?哦,還有膳食,也有我的吧?”

不等山神說話,祝玄已開口:“我不用。”

他剛轉身,肅霜已穿花蝴蝶般撲到他身邊。

“少司寇,別不用嘛,我們一起吃點東西,吃完再去泡那個玉髓靈泉。”

她慵懶的鼻音帶着刁鑽的俏皮,腦袋微微偏着,滿頭青絲落去背後,兩只眼目光灼灼,釘在祝玄臉上,拽都拽不下來。

一夜過去,天之道責罰印記已徹底消失,她精神特別好,又擺出極誠懇的模樣保證:“你放心,我絕對不偷看。”

祝玄淡道:“聽說玉髓靈泉冰涼徹骨,可提神醒腦,我這便送侍者去泡上一天,醒醒神。”

看來傳聞瘋犬喜怒無常是真的,昨夜的和氣一晃眼就沒了。

肅霜又穿花蝴蝶似的撲回木長廊上,一手勾緊柱子坐下去,還不死心:“那我們用膳好不好?少司寇你不知道,我下界半個多月,連口茶水都沒喝到。”

說得這麽可憐,那手勾着柱子是什麽意思?怕他把她丢進靈泉?

祝玄覺得這花癡書精真有些不簡單,就在那根線上來回蹦跶,反複介于煩與還行之間,像耳朵旁粘了根軟毛,不在意就癢一下。

沒工夫跟她耗,他選擇撕脫這根軟毛。

肅霜忽覺耳畔微風起,祝玄的神力在震蕩,肯定是想給她吃個真痛的教訓。

想得美。

玄白相間的纖細身影真正比閃電還快,倏地又用老姿勢抱住了數丈外的另一根柱子,還沖祝玄揚眉笑:“少司寇,昨天你看到第幾頁了?”

竟然快到連玄凝術都能躲開?

祝玄不由抱臂靠着柱子,眯眼細細看她。

肅霜還想再逗他,忽聽尖銳竹哨般的聲響劃破長空,一道清光箭矢般落在祝玄身前。

他極少見地露出凝重神情,将懸浮的信箋打開,匆匆一掃,忽然開口道:“侍者,歸柳遇到了妖亂,此次是我思慮不周,耽誤收集神力,五日內我必取回玉瓶和玉羅盤。”

【作者有話說】

祝玄嗜甜如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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