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 郎心如鐵何無情(三)
16 郎心如鐵何無情(三)
◎第十五章◎
“少司寇,”肅霜使勁把脖子抻向他,“我得趕緊找地方躲起來!我可是仙祠侍者!”
祝玄指使秋官們把兔妖關進雷咒籠,一面道:“侍者聰明伶俐,刑獄司正需要侍者這樣的能者相助。”
不好,似乎要被兇獸尾巴抽。
肅霜謙虛得要命:“沒有沒有!我只是個無用淺薄的書精,算什麽能者……”
“侍者來去如電,何必妄自菲薄。環狗囚禁仙祠侍者,幹擾收集神力,下界已然生亂,侍者有挽救下界的決心,那奪回玉瓶的大事便勞煩侍者了,刑獄司從旁相助,做些營救其餘侍者的小事。”
瘋犬是要來真的?
肅霜倒抽一口氣,眼前一花,已被帶入山神府邸客房,“咚”一聲響,是後背撞在床榻上,但見頭頂瑩白半透的帳子層層墜下,明珠燈閃爍間,真如薄雲軟霧一般。
祝玄看了看帳子,又按了按床榻,一副公事公辦的嘴臉:“軟床榻,雲一樣的帳子,侍者滿意否?那就不打擾侍者策劃奪回玉瓶之大計了。”
客房門被合攏,肅霜拔腿就想跑,可瘋犬不知用什麽東西困她,好像被巨掌鎖在掌心,身都翻不了,好在胳膊還能稍微動一動,盒蓋從袖子裏鑽出來,幸災樂禍地看着她,正要說話,便被她一把捂住了嘴。
不能出聲,肅霜用眼神警告。
她還記得最初被祝玄從龍王洞府帶出,他那個奇異的半透明法螺,多遠的對話都聽得一清二楚。
肅霜醞釀了一會兒,吸吸鼻子,哀哀切切地哭了起來。
“盒蓋蓋,你說我怎麽那麽倒黴,又是被妖追殺,又是被少司寇誤解。我要是再有點本事就好了,也不用怕去偷玉瓶,我這一去要是喪命了,你怎麽辦?”
“我要是喪命了,你就去書精世族吧。”她淚光盈盈,“族裏好心友善的書畫精不少,你長得這麽可愛,他們一定對你好。唉,我來天界任職,還沒混出個頭就要喪命了……我好怕,不過我不後悔,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
……看樣子她是打算把可憐裝到底,盒蓋索性往枕頭上一團,自己睡覺。
萬萬沒想到仙丹又開始哼哼唧唧地唱歌,還全唱錯了,一會兒是“山有木兮木不知”,一會兒是“三日不見兮想得發瘋”,盒蓋痛苦死了,恨不能把腦袋塞枕頭下面。
客房門突然又開了,祝玄走過來,不客氣地往床邊一坐,問得冷淡:“侍者不想去?”
肅霜哭得鼻尖通紅,細聲道:“我是心中有天地大義的仙祠侍者,為了挽救下界,我當然去,我只是擔心自己無能,把事情搞砸。少司寇,我要是辦砸了,你會不會怪我?”
哦,開始故意耍賴,反客為主了。
欲擒故縱、以退為進、假癡不癫,花癡書精玩的這一套祝玄見過很多,但是獨她毫不心虛,肆無忌憚,踩着絲繩過萬丈懸崖,可過,也可堕,她似乎不在意結局。
祝玄把盒蓋捉在手中,慢吞吞摸它僵硬的腦袋。
有趣,但也讨厭,他不喜歡盯着自己撲來的花樣百出的手段,也不喜歡耳旁那根時不時撓一下的軟毛。
既然她要在刀尖上尋樂子,那就結結實實挨上一刀,曉得痛了才能吃到教訓。
祝玄把兔耳朵支棱來支棱去,正思索怎麽給教訓,忽然又覺肅霜默不作聲地盯着自己看。
他垂頭,對上她的視線。
又是這種眼神,她時常會露出這種目光,仿佛看什麽易碎的東西。
這麽多年,從神女到女妖,胡鬧癡纏他遇過,真情真意他也遇過,卻未有誰用這種奇異的目光看他,仿佛她整個人是浸在火海裏的,那層絕望的火要透過眼睛席卷而來。
說不清出于什麽緣由,祝玄下意識開口:“侍者,以後不要再這樣了。”
這幾個字他說得很慢,似諄諄善誘的告誡,似不動聲色地威脅。
月色總在他臉上映出欺詐般的溫柔,似乎唾手可得,肅霜情不自禁又想起心底那道模糊的幻影,想象相似的眼睛露出真正的笑意,是這樣的嗎?
犬妖那時是想與她風花雪月談情說愛吧?只是逝者永不可追,于是遺憾永不可平。
胸膛裏寂寂焚燒的火始終不熄,數不清的遺憾與疑惑流肆其中,幸而得見一雙相似的眼,如今他近在咫尺,光見着他能走能動能說話,她就是高興的,很久不曾有的高興。
那若是……
春風一度。
這個詞突然蹦進腦海,随之而來的是過往看過的那些風花雪月的話本故事,夾雜着犬妖清朗的聲音:“凡人這些話本故事真是難為他們怎麽想出來。你問我他倆為什麽這麽快就在一塊兒?這……可能、可能因為有春風一度的交情吧……”
那就來一場?與相似的眼睛來一場。
淺薄的風花雪月,從春風一度開始。
肅霜把聲音壓到最輕,夢呓一般:“小魚甲以前也告誡過各路乙丙丁戊嗎?”
沒有。
祝玄若有所思地眯起眼。
她閃爍的雙眼,嬌媚又輕率的表情,此時像在說話:都說瘋犬不喜歡有例外,可難道我不是已經成了你的一個例外?來啊,不過是春風一度,有什麽大不了?你不敢?
她在挑釁他?
祝玄笑了,手指突然蠢蠢欲動,想念她纖細的脖子,扣在上面仿佛鉗制着什麽警惕又細嫩的小生靈。
他當然不會順從這無聊的念頭,春風一度?想得美。
祝玄手腕一轉,久違的辛夷花耳墜出現在指間。
肅霜大驚失色:“戴耳墜這種粗糙的事不适合少司寇!等下!等下……你你你怎麽總跟我的耳朵過不去?我的耳朵怎麽得罪你了?”
眼見這次祝玄毫不猶豫捏住耳垂,肅霜恨不能把脖子拉長三尺,閉眼哀叫:“救命!少司寇救我!”
好,少司寇這就來救。
祝玄看了看耳墜鈎子,尖頭鈍了點,他正要喚起小銀龍打磨銳利,忽覺手腕內側癢絲絲地,是肅霜的睫毛刮在上面,她這會兒是貨真價實地驚惶着,她想要的雲一樣的帳子都快被揪爛了。
不是連天之道責罰印記都滿不在乎麽?不是膽大包天到都要挑釁他了?這麽快就怕啦?
他忍不住嗤笑:“侍者……”
山神府邸大門處突然傳來粗暴的敲門聲,女仙不滿的聲音響徹山頭:“快開門!池滢殿下莅臨……啊!殿下小心!無禮的東西!快開門!”
祝玄偏頭聽了片刻,又把耳墜收回去,起身道:“你的運氣一直不錯。”
壓制她的那只看不見的巨掌突然煙消雲散,肅霜摸了摸僥幸逃生的耳朵。
撩撥瘋犬趣味是大,驚吓也大,他怎麽就是不上鈎呢?
她好像有點能理解為啥朱襄帝君之女怕他,癡纏女妖恨他。這瘋犬并不會每時每刻都擺冷臉,真就喜怒無常,撞上他心情好,就好似有縫隙可鑽,可他翻臉比翻書還快,眨眼間縫隙就重新變成銅牆鐵壁,毫無章法,怎麽鑽都鑽不透。
他那句話怎麽說來着?「喜歡我、怕我、恨我,聽起來生情生恨的不是我」——聽聽,何其傲慢!何其冷酷!
盒蓋毛茸茸的腳下一刻就踹上來了,它不敢說話,紅彤彤的眼裏卻寫滿了髒話,不管仙丹為着什麽故意撩撥招惹少司寇,簡直是作大死!瘋子!這個瘋子!
肅霜卻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起身把它一托:“盒蓋蓋,我們準備走了。”
瘋犬說什麽奪回玉瓶,根本是要把她推進油鍋,她可不會去。
但想離開卻也不容易,山神府邸大門已大開,外面妖風肆虐,女仙們正跟秋官争吵:“好大膽!別堵着!讓殿下進去!”
池滢今日換了身火紅獵裝,頗為英姿飒爽,可惜這會兒躲在一群随扈後面,頭發散亂,甚是狼狽。
碧綠的狐火突然在她發髻上竄起,池滢驚叫起來:“你們快抓住那個無禮的狐妖!”
可恨無用的随扈們還是老話勸阻:“殿下快進山神府邸!他是環狗妖君的幹兒子,殿下切莫與他再起沖突!”
池滢被狐火燒得心煩氣躁,“铿”一聲拔出了腰間鑲滿明珠美玉的彎刀。
她自幼便被捧在掌心寵愛嬌慣,生來三分的倔強被養成了十分,之前祝玄當着她的面鞭打季疆,害她連做好幾天血腥噩夢,她豈能甘心?恰逢青鸾帝君下界收集災禍神力,她便也跟了下來,一路親手收拾了好些不讨喜的下界妖,心頭那股不甘才漸漸消散。她自覺甚有所得,便四處搜刮下界妖,權當練手。
不承想今日撞上個刺頭小狐妖,不但異常厲害,甚至主動挑釁,池滢刺瞎他一只眼之後,他竟一路尾随,時不時就拿狐火燒她,自家随扈偏又無用至極,老提什麽環狗妖君的幹兒子,催她進山神府邸躲避。
山神府邸可是被刑獄司那群可恨的秋官占了!她憑什麽躲進去?
池滢一把揮開随扈,忽聽祝玄的聲音在後面響起:“這不是環狗的幹兒子麽?是殿下帶過來的?”
原來他也在!池滢怒從心頭起,縱身而起,一刀朝狐妖劈去。
那狐妖看上去不過凡人十二三歲半大孩子的模樣,一只眼被打壞了,滿臉幹涸血漬,先前一直靈活地躲閃随扈們的攻擊,此時見刑獄司秋官們摻和進來,立即化作陰風逃竄。
可陰風被看不見的巨手一把握住,重新凝聚成形。
是瘋犬的玄凝術!當年他便是用這道神術困死陽山虎妖一脈,随心所欲地屠殺!
狐妖面上露出驚慌之色,冷不丁池滢那一刀重重砍在背上,他痛得尖叫起來。
天頂突然傳來一道陰冷的聲音:“刑獄司?哼!誰敢傷我兒!”
突如其來的妖雲似瀑布傾落,妖雲中密密麻麻伸出無數只漆黑長尾,将狐妖一卷而起,那狐妖恨恨道:“父親!那個穿紅衣的神女是青鸾族的公主!可以為三哥報仇了!”
池滢的随扈們聞言立即将她團團護住,刑獄司的秋官們更是老練,霎時間祥光湧動,捆妖繩、雷咒、神兵利器等等有條不紊地招呼進妖雲。
不對,環狗的真身不在這裏。
祝玄退了一步,凝神觀察四周,忽聽池滢驚叫一聲,數不清的長尾猶如切豆腐般,将她的随扈們推開老遠,他們顯然沒有應付妖君的經驗,個個手忙腳亂,無助地看着池滢被拽進妖雲。
銀光乍現,這次祝玄發間的細細銀龍化作了數丈長的真龍,咆哮着撲向妖雲,卻聽不遠處的肅霜倒抽一口氣。
她被數條長尾裹住,眼看也要被拖走——書精穿着侍者衣,環狗果然不會放過她。
銀龍瞬間掉轉方向,小半妖雲被扯了個稀碎,祝玄一伸手,把肅霜拽到了身後。
電光石火間,妖雲散得幹幹淨淨,環狗陰冷的聲音遙遙自天際落下:“少司寇,以後再與你慢慢較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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