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 冬靜一隅有偏安(一)
23 冬靜一隅有偏安(一)
◎第二十二章◎
此次剿滅環狗可謂速戰速決,神戰司與刑獄司奇跡般沒什麽傷亡,倒黴的是被環狗抓住的仙祠侍者們,除去歸柳,七個侍者只剩三個還活着,也都被折磨得就剩一口氣。
晚霞漫天時,對環狗妖府的搜查清點終于告一段落,祝玄剛進山神府邸大門,便聽見青鸾帝君熱情洋溢的聲音:“小女遭受無妄之災,多虧諸位傾力相助,我實不知如何感謝。災禍神力我已收集大半,待此事了結,請神戰司與刑獄司諸位來我栖梧山一聚,諸位務必賞光。”
這位青鸾族的帝君向來如此,喜惡全在一念之間,現在他便因着感激之情泛濫,一手抓着儀光一手抓着季疆,死活不肯放開。
季疆一反常态地沉默,不但不搭理帝君,連池滢道謝也好像沒聽見一樣,只低頭看着自己斷過的手指,好像上面開了花。祝玄更是不給面子,重重往牆上一靠,捏着束發的絲繩看,好像它也要開花。
儀光見狀只能笑着打圓場,寒暄數句後便邀青鸾帝君一同回南天門,一行仙神終于騰雲而去。
山神洞府恢複了寂靜,季疆搓了一會兒手指,忽然想起什麽,轉頭望向祝玄:“喂,你現在不怕障火了?虧你能搞出玄冥術破障火這種事,是把四情都剔了一遍?”
無論神妖人,皆有“喜怒哀癡”四情,障火侵擾的正是這四情。
祝玄當時被障火侵擾的是“怒”,反複有陳年噩夢徘徊,持續下去難免神魂衰竭,選擇剔除障火是孤注一擲之舉。
所謂剔除障火,便是将被障火侵擾的四情投入衆生幻海,等到合适時機再收回。此事說來簡單,卻沒幾個能做成,因為誰也不知什麽是合适時機,而時機稍縱即逝。
“喜怒二情而已。”祝玄并不否認,“剔幹淨障火,玄冥術也成了。”
障火這東西,要說難對付确然是極難對付,但被侵擾的四情只要能滌清其中一情的障火,神魂便可恢複清淨。若能徹底将所有障火剔除,便會得到這份機緣,某個神術能破解障火,一朝被蛇咬,反而再不怕毒。
季疆偏着頭笑:“我說你怎麽對月老和雍和元君那麽客氣,原來人家幫你進出衆生幻海,你要是在裏面胡來,他二位少不得狠狠吃一頓天道責罰……哎,雍和那麽煩你,莫不是你确實胡來了?”
在衆生幻海胡來,那是他季疆。
祝玄淡道:“你倒确實是胡來了兩百年,恩怨冊被動手腳都沒發現。”
環狗能種那麽大一片障火海,不可能毫無動靜,百多年前就有下界巡邏神官在恩怨冊裏寫了環狗捉凡人進妖府,不巧那時候祝玄在忙着剔除障火,季疆忙着假扮他,這才被鑽了空子,書頁被替換到已看過的頁數裏。
季疆“啧”了一聲:“恩怨冊被動手腳是我先懷疑的吧?我容易麽我!天天目露兇光,沒事還得啃桂花蜜金糖!我現在見到糖只想吐你知不知道?你賠我吃甜食的樂趣!”
祝玄充耳不聞,只擡手拆下沾染塵土的束發絲繩。
為着環狗抓仙祠侍者的事,他尋附近山神詢問,結果個個一問三不知,他便曉得情況有異,比起天界,他們竟更懼怕下界的妖君,不殺了環狗吓吓他們,遲早出更大的亂子。
他重新束好幹淨的絲繩,又道:“環狗種障火海,竟能連恩怨冊都改了,不曉得動到刑獄司頭上的是哪位……也罷,此事緩着來,反正良蟬被殺一時沒頭緒,先回去。”
話音剛落,卻聽湖畔傳來肅霜略帶沙啞的鼻音:“山神,你怎麽當的山神?你看我能當山神土地嗎?”
……這位書精侍者總有這麽多奇思妙想。
祝玄轉頭望去,便見肅霜腦後的辮子拆開了,長而軟的青絲貼着纖細的後背靈活地搖晃着,跟在長胡子山神身邊,亦步亦趨沿着湖畔倒着走。
老山神傲慢極了,朝她丢白眼:“死物成精不過是精怪而已,是天界仁慈,才想着給你們個正名,還想當山神。”
肅霜愕然:“你不也是精怪?你不是山成的精?”
誰跟她說山神是山成的精!
山神氣得胡子亂飄,忽然望見兩位尊貴的少司寇站在不遠處,愛笑的那個微微皺着眉頭,目光如刀的那個看着自己,兩位都在用眼神提醒:告訴她。
山神立即柔聲道:“你想做山神土地當然沒問題,在天界當職滿五百年後,向文華殿遞交申請,過了考核便可。”
肅霜嘆了口氣:“要五百年這麽久。”
山神一溜煙飄走:“小仙去泡茶,諸位上神稍候。”
肅霜猛然轉身,果然見兩個少司寇都在,她姿态輕盈地迎上去,笑得特別甜:“兩位少司寇還沒走?對了,聽說是二位送我來的山神洞府,真是感激不盡,我……”
季疆突然打斷她:“你怎麽不來刑獄司?”
肅霜不由停了一下。
她料想過各種被興師問罪的場景,可祝玄只提了一句便直接揭過,季疆更好像什麽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說起來,她對季疆的印象只有廢話連篇,直到出了腳踏盒蓋的事。她可以理解季疆沒認出自己,可能他就是沒心沒肺,她甚至能理解季疆用盒蓋當踏腳的,同樣是掉進障火,仙兔掉總好過少司寇掉。
但眼前這個季疆讓她不太理解了,他好像突然成了不可捉摸的霧氣。
也罷,既然他裝沒發生過,何樂不為?
肅霜笑了笑:“我是個文雅的書精,不會打架。”
季疆非要看她失望似的,一本正經提醒她:“可是書精做不了山神,下界山神土地要回應凡人祈願,都須得神力灌頂,書精承受不住。”
然而肅霜一點不失望:“那要去刑獄司,我更承受不住。”
季疆盯着她看了半日,她眼裏再不見那冷若寒星般的凜然之意,他索性撥了撥纏在金蛇墜上的頭發,轉頭不再說話。
肅霜腳尖蠕動,偷摸朝祝玄那邊挪,卻聽他不陰不陽地開口道:“文雅的書精何必妄自菲薄,刑獄司正需要這般能幹的秋官,做山神土地豈不是大大浪費你的才能。”
說什麽呢?她可是很會糾纏的,真讓她去刑獄司,那就是近水樓臺先得月了。
肅霜正想擠個秋波媚眼給他,忽聽他又問道:“為什麽想做山神?”
這個嘛……
肅霜想了想:“當山神多好啊,少司寇你看這洞府,又大又好看,再想想黑線仙祠那個慎行院,真是高下立判,怪不得山神土地見着我們當侍者的都鼻孔朝天。我要是有這麽大一座山頭,就在裏面到處建屋子。”
她本是信口胡謅,說着說着卻變慢了。
微風拂過湖面,正夕陽西下時,湖面泛起點點金波,湖上懸浮一座座雪白的小石島,襯着遠處青山起伏,當真賞心悅目。
更賞心悅目的是祝玄,不是落日溫柔,他眼裏刀一般的殺意确實無影無蹤,漆黑的眼眸清清爽爽落滿她的倒影。
“建那麽多屋子做什麽?”他問得饒有趣味。
這一刻的瘋犬好似突然不再是瘋犬,柔順地與犬妖疊在一處,站在身邊。
最後一點霞光映在肅霜心上,泛起一層淺淡的喜悅與暖意,她偏頭望向夕陽下的湖光山色,真切的愉悅與期盼破土而出。
“天上水裏樹上都飄着屋子多好看,每個房間再挂上雲一樣的帳子,我一天換一個屋子睡覺。湖裏再養些天河魚,訓它們排隊跳舞,不聽話的就拿去做明月玉生湯。我再給盒蓋蓋尋幾只仙兔小夥伴,山下最好還有凡人住,沒事我們就去看他們家長裏短熱熱鬧鬧。呀,要是再多個少司寇,叫我做天帝我也不做。”
等了一會兒不見祝玄說話,她轉過頭,那雙眼依舊落滿她的倒影。
這種時候是不是應當做點什麽?
可恨季疆一直杵在那邊,肅霜只能抛抛媚眼,搖搖晃晃的媚眼撞在看不見的銅牆鐵壁上,祝玄連眼皮都沒動一下。
山神端了小茶盤顫巍巍地過來,祝玄轉身取茶,忽然道:“山神,災禍神力掉落下界絕非小事,侍者們披星戴月,是為了避免下界禍亂。”
山神聞弦歌而知雅意,連連點頭:“是,少司寇說的對,小仙明白。”
祝玄目中掠過一絲笑,低頭聞了聞茶水,苦澀清香撲鼻,他碰也不碰,将茶杯放回茶盤:“走了。”
瘋犬每次都是說走就走,一點拖泥帶水都沒有,肅霜朝他的背影小小揮手道別,不防季疆突然湊近,輕笑道:“小書精,以後咱們多聊聊那些風花雪月的話本戲折。”
提到話本戲折,所以他現在是記起她了?這位季疆神君着實奇怪得很。
肅霜摸了摸盒蓋的耳朵,下一刻便聽山神客氣地說道:“侍者稍候,晚膳一個時辰內備好,後山有靈泉,或可緩解疲乏,侍者随時可用。”
肅霜一下笑了,将盒蓋一把舉高高轉了一圈:“走,我們泡靈泉去。”
盒蓋若有所思地盯着祝玄的背影看了良久,才含糊應道:“嗯,好。”
山神洞府裏的靈泉果然頗有效用,肅霜在裏面泡了沒一會兒,便覺渾身骨頭都軟了似的,癱着不肯起,懶洋洋地舀水往盒蓋腦殼上澆。
“你想不想去刑獄司?”盒蓋突然開口。
肅霜合目道:“不想。”
出乎意料,盒蓋的語氣裏竟帶了幾絲勸說之意:“你去刑獄司挺好,比做侍者好。”
肅霜睜開眼,懷疑地看着它:“你不是我的盒蓋蓋,竟然叫我去刑獄司,不怕瘋犬了?”
她早就看出盒蓋對祝玄有種異樣的恐懼與警惕,說什麽口是心非的話?
盒蓋的耳朵“啪”一聲打在水面上:“哼,怕不怕你都招惹他了!你想做山神?你也不看看現在天界亂成什麽樣。”
肅霜淡道:“那又如何?我不能過自己的日子?”
她知道山神态度變好不是折服什麽道理,就是單純懼怕祝玄。還有捉凡人種障火的環狗,天界當真不知?只不過山神土地個個明哲保身,不往上面報,又或者報了也不見管。
天界這種亂法不是一兩天,那麽多大帝帝君也未能扭轉什麽,她不過是區區仙丹之身,力挽狂瀾肯定輪不到她,衆矢之的也不可能是她,不過聊以自保罷了。
盒蓋道:“那你更該去刑獄司了,你不過是個假扮的書精,出什麽事書精世族怎可能為你出頭?你那師尊就是個前帝君,又留在下界,指望不上。沒有背景沒有靠山,難得兩個少司寇對你還算客氣,勉強能容你逍遙些。”
它這語氣大是異乎尋常,肅霜定定看着它:“為了我?”
“為了你,也為了我,你抓緊兩個大靠山吧。”
盒蓋閉上眼,再不說話。
【作者有話說】
今日是字數多的雙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