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怦怦/紙巾
怦怦/紙巾
第十六章·獨發
高中生是在應試教育和嚴格的校規校紀中長大的, 早六晚十讓人死氣沉沉,男孩子要把頭發剃成板寸,女孩子劉海不可以過眉, 發尾要齊耳,活脫脫就是一個朵拉。
不過一中這幾年對頭發的要求不像以前那麽嚴格, 留長一些也沒事,但大部分住宿生還是會剪短, 洗的時候節省時間。
寸頭短發最能考驗顏值。
在一中這個“學生監獄”,壓根兒沒多少娛樂活動, 課下被讨論的最多的話題就是《花火》《愛格》和《飛言情》裏哪個男主最有魅力,某個班誰誰誰長得帥長得漂亮, 以及少男少女之間那些朦胧懵懂的青澀喜歡。
現在這個年齡哪裏懂愛, 純看臉決定第一印象好感度。
溫嶺有句俗話,一中的美女二中的飯, 三中的帥哥滿街轉。一中最不缺的就是漂亮女生, 最缺的就是惹眼的男高。
在被寸頭眼鏡征服的男生堆裏,譚迎川絕對鶴立雞群。
半天過去,不斷有女生裝作不經意從217班門口經過,又刻意停留幾秒往教室裏瞧, 心動就在那一眼望過去的瞬間, 女孩子之間讨論度最高的那三個話題挨個兒在譚迎川身上出現了一遍。
那張臉實在太招搖撞市,短碎發更能突顯硬朗五官,身形也優越, 雖然眼裏幹淨冷淡到不像好接觸的人, 但又好似随時可以抛出無形的鈎子, 勾的人心癢。而且別人都不知道,只有她知道, 他情緒挺穩定,不落下風但也不過分占上風,畫畫也不錯,甚至有其他地方連她都還不知道。
這樣的人很難不吸人眼球。
218班的女生其實也挺能鬧,申園年輕,所以218班不像其他沖刺班那樣沉悶壓抑,葉書音聽到已經有女生去要Q|Q了,但沒要到,這哥難搞得很,誰的面子都不給,很直接。
畢竟沒有男生會不打任何鋪墊地給人利落撂下一句:“對不起啊,給不了。”
眼神都懶得多給。
很顯然,他拒絕人拒絕的得心應手,應該是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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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子薄的女生當衆被拒絕,當然下不來臺,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地回到教室,閉口不提“譚迎川”三個字。
态度轉變的速度比翻書還快,葉書音看得直咋舌。
可不知道為什麽,她卻握住了課桌裏的手機,這手機是韓佩琳淘汰下來的,內存8G,卡得要死,葉書音只留下了Q|Q,聊天對話非常通暢。
她好像是他在一中加上的第一個人,唯一一個,且是他先主動的。
這荒謬的念頭讓葉書音頓感無措,手機燙手似的扔回書桌裏。
……
冬令時午休就一個半小時,離家遠的走讀生一般都在教室裏午睡。早上《出師表》默寫沒過關,葉書音沒午休在位置上突擊,仔仔細細過完一遍生詞生字然後閉上眼,開始默背。
還沒背幾句,倒把自己背困了,一閉眼就習慣性想睡覺。她手伸到書桌裏摸咖啡,卻意外摸到了早上忘記吃的兩個茶葉蛋。
閑着也是閑着,索性剝開咬了一半在嘴裏,嚼了沒幾下剩下那一半也一并塞嘴裏了。
譚迎川在218班門口等半天,原本沒打算來找她,不必要的交集可以不發生,但一拐彎就看到她了,然後他就沒走成。這小河豚沒有要睜眼的跡象,一邊輕晃身子一邊嚼雞蛋,兩腮滿滿當當,一整個雞蛋一口氣全吃了,也不嫌噎得慌,看上去嬌憨無比不要什麽形象,跟她在畫室那種自信又狡黠的勁兒可不一樣。
再等下去午休就結束了,他索性進她班,教室裏就剩下兩三個走讀的同學趴在教材書堆成山的課桌上補覺,外套蒙在頭上,睡得很香。整個樓裏安靜得針落可聞。
他也就沒出聲,默默坐她前邊,把另一個雞蛋也剝了。
葉書音背到“親賢臣,遠小人”,雞蛋嚼完了,摸索着去找另外一個,觸到一個光溜溜的東西,是剝了皮的雞蛋,不對,是有只手在拿那個雞蛋,而她搭着手指摸到了雞蛋。
心驚一瞬,倏然睜開眼,譚迎川喉結滑動,沒躲開她的手也沒看她,細致地剝着雞蛋殼。
他的手很好看,指骨修長有力,即使皮膚不像她一樣光滑細膩,但略微有些粗粝的感覺混着适宜的體溫和鼓起的青筋卻也舒服。
觸碰那瞬間整條胳膊都麻了一下,立馬從桌上縮下去,心髒跳動得異常混亂,葉書音毫無準備,一開口說話頭兩個字都飄了,“你,你怎麽在這兒啊?”
他指了指桌上的紙抽示意她可不可以抽一張,得到首肯後抽了張紙擦手背上留下的茶葉蛋鹵汁,紙巾拂過指骨,柔軟的觸感卻沒能帶走,他答非所問:“領教材的地兒在什麽位置?”
葉書音本來還懵着,現在更甚,你就是來問這個的?
“教材室在咱們樓後面那個小平房裏,你們班長應該會告訴你吧。”
他語氣淡然,“說了啊,我沒聽明白。”
啰嗦一大堆,吵得他耳朵疼,他已經夠能說了沒想到有人比他還油嘴滑舌,偏偏他倆離得又近還是前後桌,想躲都躲不開。他還需要半天時間适應适應新環境。
而且說實話,他上午都沒敢出教室,外頭人太多了,還不如坐位置上不動省心。
217班班長叫施展,自來熟得厲害,那張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怎麽可能指個地兒都指不清?葉書音滿腦袋問號看他,但真分辨不出他是真話還是玩笑話。
于是只好當真話,“……那等他回來讓他帶你去一趟不完了嗎。”
“等他從宿舍回來都什麽時候了,我下午還上不上課了?”
你事兒還挺多,“你們班教室沒別人了?”
他理直氣壯,“有啊,但我跟他們又不熟。”
“……”
你還真難伺候,在畫室也沒見你這麽社恐。
“而且在一中我就認識你,”他胳膊搭在她的《出師表》上,側身坐着瞥頭看她,十分悠閑,“葉書音。”
他把另一個茶葉蛋遞來。
*
葉書音沒想到吃了他兩個茶葉蛋,帶他去了趟教材室,倒把自己搭進去了。他一個217班的人往218班跑得挺勤,去油印室問她,去醫務室還問她,理由是跟誰都不熟,他不好意思問,她心說你別裝,他瞥她說你少罵人。
蛔蟲精吧……
臉皮子又薄又厚切換自如,她也是服了。
而她更沒想到,會因此得到許多陌生的關注。
雖說她不怕被人關注,往常開班幹部會發言和晚自習查紀律能碰到不少其他班的學生上來搭腔,早适應了成為焦點,但硬着頭皮接受各種女孩子朝她打量的目光确實也很不自在,一次兩次還好,多了就很煩,總像是在被文明觀猴。更有甚者直接在食堂問她跟譚迎川是什麽關系,她怎麽回答都不對勁。
普通同學?那他怎麽老往你們班跑去找你。
親近一些的朋友?一傳十十傳百,指不定什麽離譜的話被傳出去。
高中生最愛湊熱鬧聊八卦,張偉從學生當中打聽八卦又最是擅長,他掌握着高二年級所有班主任群和家長群的管理,文科班曾有男女因為“交往過密”被他從教室監t控裏截圖發到了班主任群,比較嚴格的幾個班主任又轉手發到了家長群。
不可以讓事實偏離軌道,更何況,她暫且并不認為他們倆是比較親近的朋友,僅僅就是早認識了幾天,說話時姿态自然熟稔了些,但遠不到親近。
她對于“親近”的定義好像與常人不同,她從不是一個缺乏友誼的人,但仔細想想好像能稱得上親近的沒兩三個。且通常都是将這個詞放在身邊的女孩子身上,從小被韓佩琳耳提面命不要在不合适的年紀談不該談的事,這是第一次在一個男生的身上琢磨這個詞語合适不合适。
這讓她很陌生,也慌亂。
葉書音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很清楚現在該做的是好好學習,也尚且沒能力為喜歡搭上自己的前途,她還有不到一年要參加藝考,不到兩年參加高考,這期間她還要應付韓佩琳,所以沒那麽多時間應付八卦。
适應一天,他也該适應好了吧。
葉書音輕咬下唇肉,心想下次他再來,就真不管了。
……
周五下午最後一節課,二級部月考成績發了下來,218班57個人,葉書音排第26,已經連續三次在進步之星榜上有名了,即使每次進步都不多,但她是在向上走的。
回家時從沒覺得電梯升上9樓如此漫長,時間像是按了0.5倍速,葉書音盯着跳動的數字歸心似箭,胸腔肺腔呼出的全是雀躍,氣喘籲籲之餘手裏還不忘用力捏着那張成績單。這次總分550多,也是第一次突破550,超過京大美院錄取分數線近20分,不算太高但對于她來說,足夠了。
電梯到達9樓,撲面而來的安靜。9樓樓道向來安靜,對門譚家父子不是愛熱鬧的人,對外彬彬有禮客氣有嘉,對內……就憑譚迎川跟他爸那種耍滑頭的吊兒郎當,硬拳頭打在軟棉花上,什麽怒氣也得悶回去。不像她,三兩句話随時都有跟韓佩琳吵起來的可能。
不過她最近成績好了些,這在韓佩琳的眼裏比什麽都重要,足夠讓她開心好一陣子了。
然而,她打開家門,看到韓佩琳抱着臂坐在沙發上,沒看電視,沒看手機,像是掐着點兒等她回來。
葉書音的笑收斂在唇邊,瞬間明白家裏迎接她的并不是550分帶來的底氣。
韓佩琳把手機擺在桌面上,語氣冷硬,“這就是你說的走讀不會耽誤自己。”
葉書音緩步走過去,成績單整齊放回口袋,看到了桌上的違紀通報,打頭第一個名字就是她。
學校有時候很可笑,批評和獎勵時都是紅紙黑字出通報,獎勵都要變成懲罰了。
葉書音知道是自己的錯,“早自習耽誤的時間我中午午休補回來了。”
“補回來你早自習也遲到了,”韓佩琳冷聲,“等你高考的時候上午語文缺考十分鐘下午考數學還能補回來嗎?”
葉書音最煩她這樣,心底有道聲音在說冷靜,所以她掐着手心讓自己好好說話,“咱們現在再說早自習遲到的事,沒談高考吧。”
“還犟嘴!那行,咱就說早自習,為什麽遲到你心裏不明白嗎?”她指着她鼻子,眉頭緊鎖着,牙尖嘴利的樣子哪裏還是外人眼中溫柔的母親,“你自己掰手指頭算!在路上浪費的時間,早自習遲到的時間,這倆加起來都不知道夠你寫多少道題背多少作文素材了,還整天嚷嚷要走讀要學美術,你看看你自己有那個水平嗎天天癡心妄想!”
癡心妄想?
葉書音幾欲窒息,怎麽也不會想到這四個字會讓韓佩琳按在自己身上,心口酸澀,不可思議,憤怒,難過,幾乎所有負面情緒揉在一起湧上來,她松開掐出淺淡淤痕的手心,挺直腰,把那張成績單拍到了桌上。
聲音克制不住發抖,“這次月考成績超分數線……”
韓佩琳只掃了眼成績單,笑了下,“考這點兒分就覺得自己厲害了?沖刺班一抓一大把600分的學生,你不覺得自己在沖刺班丢人嗎?”
葉書音眼眶生熱,心裏塌下去一塊,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了。
她每到這種時候就變成霜打的茄子,變成失去獠牙的困獸,不知該怎麽反抗,只會崩潰地哭。
她只是頹喪地坐回去,用力吞咽幾次才找回嗓音,“我每次都在進步,你就只看到我的分數了嗎?”
“我倒是也想不看你分數啊,關鍵是你得給我考得漂亮點兒吧。英語98你還好意思讓我誇你?”
“那你有沒有想過你每次這樣說完我之後我會多難受,我其實也想聽一聽鼓勵的,我每次考得好了你說卷子簡單,考得差了說我水平不夠,我怎麽做你都覺得我能力不行,”葉書音覺得韓佩琳的話好刺耳,讓她現在頭腦都是蒙的,有些語無倫次,“你不覺得你這樣說對我有影響嗎?”
“有影響?”她忽而高聲反問,“我覺得你學美術對你最有影響!以前學文化課不遲到不違紀,從來沒有發生過被主管校長通報批評的情況,自打跟我提要參加藝考之後你看看你那個樣子,我說什麽都跟我頂句嘴,你還有臉說這些?”
她把手機收起來,重重嘆息一聲,“我不跟你多說別的,希望以後別讓我在違紀通報上看到你,很丢臉。周五的畫室不用去了,待會兒我讓老師給你退課退錢。”
葉書音終于歇斯底裏:“媽!”
又是這樣一意孤行,她站起來,渾身都在顫,雙拳緊緊握在身側,哭腔讓聲音變得嘶啞,眼淚不管不顧地砸在地板上,“你怎麽能這樣啊!你從來都沒問過我的想法我的意見,我不想做的事你非要我去做,我想做的事你一直幹涉,那是我的未來不是你的!”
“我這都是為了誰好!我真是犯了大錯了!起早貪黑掙錢,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養出一只白眼——”
葉書音沒聽完,摔門而出。
夠了,真的夠了。
葉書音捂臉放聲,把積壓在心裏的委屈全都爆發出來。無數次覺得家真的困住她太多,她覺得自己好像看不到自由了。
她真的不明白為什麽會遇到這樣的媽,無論她怎麽努力都是不完美的,永遠聽不到一句好話。
她讓自己健談、陽光、直爽仗義,讓自己細心謹慎擔得起大任,身邊人都覺得她是靠得住的朋友,她得到很多很多肯定和認可,卻還是彌補不了韓佩琳帶給她的十分之一。
她自己永遠彌補不了自己。
是她上輩子虧欠別人的太多了嗎?
如果是的話,她要還多久呢?
葉書音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腿已經麻到沒有知覺了,下半身是僵的。夜風讓淚痕涼意更甚,臉頰幹到緊繃。天色濃如化不開的墨,小籃球場還沒開燈,漆黑寂靜的環境放大了所有壞情緒,也承接着她從崩潰走到漸漸平靜。
包裏的最後一張紙沒了,她抽噎着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外套口袋,臉側忽然伸出一個寬大的掌心,上面放着她現在迫切需要的東西。
葉書音愣神,剛要仰頭,他沒讓她費力仰頭,很快将腿曲下來與她平視,語間無可奈何:“你知道你占球場占了多長時間嗎?”
她沒接紙巾,目光同他的膠着在一起,混沌的神思因為面前的人收攏了些,猛地意識到現在自己應該很糟糕,臉腫眼紅,剛才好像還哭成了燒水壺。
他直接塞她手上,眼神往下點了點,“最多借你兩張擦你鞋上踩的泥,不能再多了,待會兒打完球我得擦汗。”
周遭綠化剛澆完水,綠植草木混雜着泥土的清新氣息十分濃烈,葉書音低頭,白色球鞋上沾了很小一塊泥印。
她的心撲通一下,被攥住了。
譚迎川眨了下眼,右手肘抵在膝蓋上,托着臉看她,背對着光線,像是被光攏着,向來淩厲的眼睛裝點出她從未見過的溫和,似乎是等半天給自己等的急樂了,聲線帶了些笑,懶洋洋說:“你耽誤我打球耽誤了二十七分鐘,葉書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