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怦怦/晚飯

怦怦/晚飯

第二十一章·獨發

進入籃球場四十分鐘前, 譚迎川剛回到家樓下,譚繼成終于抽出時間給他辦好了走讀手續,順便找好理科小三門的輔導班, 鐵了心要為他将來學商科打基礎。

譚迎川沒什麽意見,讓學就學, 反正他以後就這樣了。

來溫嶺這麽久,譚繼成看上去很在意他的未來, 又是給他聯系高中又是給他聯系老師,但實際上譚繼成很忙, 忙到十天沒進家門。

溫嶺分店開張在即,這是譚繼成餐廳品牌的第十一家連鎖分店, 也是打開全國市場的第一家, 他用了十幾年讓自己從一無所有被瞧不起的窮小子變成闌州知名企業家,人人都說他大器晚成, 前途無量。

越是誇獎他越有野心, 在他未來幾十年的商業版圖中,溫嶺是第一站,所以至關重要。

做餐飲需要操心的事情很多,他一心都撲在疏通打點上下關系中, 極少将自己的關注放在譚迎川身上, 從小到大,他賺的錢見到譚迎川的次數,比他自己見到譚迎川的次數還要多。

這是譚迎川答應和譚繼成來溫嶺的原因之一。

整日戴着面具生活了那麽久, 他有一天也會感覺到累, 想要活得輕松點。

譚迎川到地庫取了新買的山地車在小路上試騎了幾十米, 到籃球場後門停下,前面沒開燈, 鵝卵石小路凹凸不平,他推着車把中心打開手電筒。

視覺清晰,聽覺也随之放大,小區的夜晚向來很靜谧,生活在這裏的人非富即貴,極少有煩惱的事,悲傷與憂愁全被阻擋在牆外,但此刻,籃球場內,有人在哭。

譚迎川頓足,循聲望過去。哭泣聲隔着萬年青和挺拔的松柏,隐隐約約的,并沒有那麽真切,但聽上去很揪心,仿佛壓抑了許久。

他沒有多管閑事的打算,自認為也并沒有那麽強的同理心,本身自己就一堆煩心事了,管別人閑事做什麽。

小時候跟黎惠黎平生長大,有他們在身後無形撐腰,沒人敢在他面前找事,即使他們平日生活起居很低調,從不在過分張揚地在外人面前介紹他,但不知道為什麽,走到哪都有人背地裏悄悄指着他說這是黎平生的外孫子,黎惠的兒子,惹不起。

所以他一直順風順水,崩潰到極致的瞬間幾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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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就算沒有家庭這層關系,數十年來,黎惠也曾耳提面命地教他,心裏不高興不可以忍,誰讓你不舒服你就雙倍甚至更多倍地還回去,必須讓他比你更不舒服才行,有時候在外不要做什麽君子。

譚迎川很少踐行她這套鐵腕理論,一來沒處施展,二來讓他為難的從來都不是外人,他必須內斂,将情緒收住。

球場開燈了,細碎的光影透過松針葉打在臉上,譚迎川回神,這段鵝卵石小路很快走到盡頭,哭聲卻沒有盡頭。

他不知道居然有人這麽能哭,不經意朝那邊瞥去一眼,只一下,借助朦胧的燈影看清了一中的校服。

在全市所有高中裏獨一無二,是很有辨識度的深藍色,左胸口有白色的一中校徽,衣縫線和褲縫線縫了三道銀灰色熒光條,無論穿在誰身上都顯得很醜,沒有美觀只有寬松肥大。

但他發覺身子蜷縮下去蹲在那裏,也就小小一團影子。

譚迎川立刻辨認出那是誰。

對門那個總像黃莺一樣鮮活靈動的女生原來也有脆弱得不堪一擊的時候,跟她平時在學校呼朋喚友的樣子,反差簡直太大。

他一直以為她永遠不會哭。

很奇怪,雖然住對門,但他們倆私下基本沒有接觸,在學校碰到了頂多互相點下頭,各自跟着各自的朋友勾肩搭背離開,葉書音身邊的“莺莺燕燕”多到超乎想象,她可以跟很多人交好,可以将眼底的大方仗義交付給任何人,唯獨他,他沒怎麽見過她的熱情,卻總撞見她的不為人知。

他們倆不過點頭之交,談不上厭惡,也算不上熱絡。

他看得出來,更多時候葉書音有意在躲他。

她為什麽要躲他呢?在某一次兩個人課間相遇在樓梯口,她卻避開他投去的目光時,譚迎川曾好奇地思考過這個問題,但沒有結果。

如今再想起,心裏的水波還是會擴散,蕩漾,他承認是好奇心被激起,但望向她的眼神卻保持平靜。

譚迎川不明白她為什麽對他如此“特殊”,也沒有讓自己必須想清楚,這份好奇心并不強烈,他骨子裏也有自己的驕傲,既然她想要這樣,那他也沒必要強硬地迎上去。

很沒勁。

譚迎川看了眼時間,他居然已經站這兒二十多分t鐘了,而她還是沒有好轉的跡象,他也無意再看,窺探一個人最難過的時刻很沒品,尤其還是一個刻意跟他保持分寸的女生。

他騎上山地,單腿點着地面調整腳蹬,餘光裏,她終于擡起頭在身上翻找。

鵝卵石絆住車輪,山地歪了下,被迫停住。

找什麽?應該是紙巾吧。

較勁的那根弦猛然松了,在他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攥着口袋裏沒拆封的心相印紙巾,遞到她臉頰邊。

她微微擡起臉,動作幅度不大,但眼睑下的淚痕和紅腫濕潤的眼眶很難不讓人心軟,他甚至都沒有給自己時間去想,為什麽還要走過來,遞出這包紙巾。

譚迎川蹲在她面前,近距離地看着她的神色從難過走向怔愣再走向訝然,眼底輕晃的光芒破碎卻閃耀,她并不是一直都那麽大大咧咧,也是一個需要被人關照的女生,只是她的脆弱被包裹得很厚重,讓他心裏豁然缺了一塊兒,覺得她還是笑起來好看。

他選擇忽略她所有難堪,什麽都沒問,只是挑着眉弓骨,眼底鸠占鵲巢的戲谑很濃重,好像是在責備:“你耽誤我打球耽誤了二十七分鐘,葉書音。”

葉書音頂着濕漉漉的眼睛微擡下颌,思緒完全停滞。

那雙明亮灼熱的視線在此刻無比溫潤,不近人情的淩厲眼型卻一點點将她躁動不安的心理防線加固撫平,單膝點地的身形高大,背脊略彎,像一把鋒利的弓,卻甘願為她折下,這張弓周身全是朦胧柔和的光,漆黑的空中濃雲散開,月亮渾圓,銀色的輕紗在他身上蒙出陰暗錯落的畫面,但他的雙眼卻始終沐浴在月影裏。

她抽出一張紙巾,淡雅茶香撲面而來,瞬間沾滿她的指尖和掌心。

他轉身,留出時間和空間讓她趕緊把鞋收拾幹淨。

她心如滾燙的烙鐵,熾熱的溫度沿着經絡血脈融進四肢百骸,在他轉身的間隙中快速擦去淚水整理好表情,臉頰也變得香香的。

他借她用的兩張紙巾用完了,那包心相印卻攥在了她自己手心裏,揣進口袋。

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無聲無息間脫離了掌控,卻又無比清晰地在生命中再次拓下新的烙印,改寫遙遠未知的未來。

他們陷在香氣中,誰都沒有意識到。

……

葉書音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很快,和人在籃球場吹了幾十分鐘的冷風雜七雜八聊了兩句,火氣稍稍降了些,就被趕來找她的葉向安帶回家了,父女倆順便帶走了說要打籃球但是身邊連個籃球影子都看不見的譚迎川。

她晚飯還沒吃,餓着肚子等到了葉向安給她開小竈,心裏打着鼓想了想,他在樓下陪她也挺值得感謝的,不管他出自怎樣的心情,是憐憫?同情?總之,她感激。而且他孤家寡人一個,想想也挺難的,還是家裏人做得飯香。

于是葉書音沒再猶豫,主動問他要不要一起去家裏吃飯,她爸做的飯很好吃。

最後沒人管的譚迎川也跟着沾了光。

到家門口前還有點兒忐忑,她實在沒精力跟韓佩琳吵架了,尤其身後還跟着個蹭飯的。葉向安給她打強心針,說韓佩琳店裏最近有事兒,她在店裏忙得焦頭爛額才心氣不順,但他說不出讓葉書音別跟她一般計較的話,這麽些年說太多次連他自己都說不出口了。

葉書音自然明白他說不出的後半句話,放心大膽地進了家門。

時間太晚來不及炒菜,葉向安簡單熬了個湯底煮燙飯。

葉書音吃飯不愛說話,葉向安不,他健談,喜歡跟人拉家常,葉家的餐桌氛圍向來很輕松。但譚迎川這狗脾氣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歡跟人拉家常的,葉書音剛想提醒,結果譚迎川應了葉向安,倆人談得挺歡,一點也不尴尬,你來我往的倒把她自己撂餐桌上了。

對門那個吊兒郎當不太正經的悶葫蘆原來也有嘴這麽甜這麽接地氣的時候。

連葉書音這個話痨都覺得葉向安話太密了,“葉工,這兒不是你們單位,你還讓不讓人家吃飯了。”

“這不吃着呢麽,小譚你多吃,別拘着,”又指着葉書音那碗,“別挑食,你看你剩那一碗香菇。”

“這才沒幾個好嗎,上周我媽在家炖雞湯沒把香菇煮熟,吃得我拉肚子,難受好幾天呢,”葉書音挑挑揀揀,放嘴邊試了試,但真吃不進去,皺着鼻子,“老爸,你這香菇是不是壞了?”

“瞎說什麽胡話呢,這我在早市上剛買的新鮮香菇!”

“但是有味兒。”說着又看譚迎川,想尋求支持,“你說是不是。”

譚迎川拿着湯勺吃得津津有味,并不打算支持她,像這樣和別人一起在餐桌上吃着飯聊着天,已經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他很珍惜,“沒有啊,多好吃啊。”

“就是!”葉向安一拍桌子,“下回不愛吃的話做飯之前跟我說,再者說,有味兒你還吃這麽香?”

“……我這不給你面子嗎!”

葉向安擺擺手,“吃飽坐客廳玩會兒去吧。”

“……”

葉書音咬咬牙,看見譚迎川湯喝完,又給他添了不少香菇,“好吃多吃啊,愛吃就吃飽點兒吧你。”

“謝謝啊。”

“多吃點兒。”葉向安轉頭又問葉書音:“你到底還吃不吃了?”

肚子還能再盛一點,但是——

微蹙着的眉梢放平,她怔然擡頭。

譚迎川把碗推到她面前,她的碗裏幹幹淨淨,所有香菇都被挑走,剩下的湯他都解決了。

葉書音一瞬間閉嘴,心裏好像被什麽東西擊中,癢癢麻麻的,又匆忙慌亂低下頭,沒敢看他。

濃郁的高湯滿足口腔中每個味蕾,美食永遠有獨特的魅力,治愈所有不開心,讓人走入新的舒适圈。

譚迎川吃着她不吃的香菇,隐隐勾唇,外賣吃得太膩,他已經很久沒有胃口了,但今天這頓晚飯讓他食欲大開。

而且也就這個時候能看到葉書音跟人耍小脾氣撒個嬌了,挺有意思的,“大姐大”也有今天。擁有一個這樣的父親,童年應該不會枯燥吧,不然她也不會成長得落落大方,從不吝啬釋放自己溫暖的善意。

他們父女倆心裏都很柔軟,都是很可愛的人。

葉向安從廚房回來,擦着手坐下,“這周五不放假吧,你跟昭昭一樣現在每天也走讀了?”

譚迎川看了眼葉書音,反應一秒才明白昭昭是她,應聲:“對,今天正式開始走讀。”

“那是挺辛苦的,尤其這個季節早上容易有霧氣,晚上天黑得也早,路上注意安全。”

葉書音肘着下巴應付地點了兩下頭,這話聽得耳朵起繭子,譚迎川倒是像個小學生似的應着,“好。”

吃完最後一口,胃裏得到極大滿足,譚迎川誠心實意地大誇特誇,不含一絲虛假,“油嘴滑舌”哄得葉向安都快找不着北了,樂呵呵邀請他下次再來家。

葉書音挺意外的,還叫人來家裏吃飯,人家願意嗎。

葉工這自來熟不見外的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改。

譚迎川心裏明鏡兒似的,看了眼葉書音,圖個禮貌,禮尚往來一口應下了。

這次能吃上熱乎飯不過是因為哄了他閨女高興,那下次還能有嗎?他又不是每天都能看到她跟他哭,也并不希望看到她哭,哄起來挺費口水的。

而且葉書音這人,挺會藏的,火熱起來像太陽,低谷起來是融不完的冰川,這種反差讓譚迎川覺得很難看懂。

……

葉書音在畫室待了兩天,每時每刻都怕韓佩琳突然沖進來找財務退學費,她甚至仔細考慮了很久,如果真的發生了這件事那她該怎麽應付,有什麽理由能讓韓佩琳暫時放棄阻止她學美術。

她提心吊膽到周末,暗自慶幸于自己又從韓佩琳手底下替自己守住了幾節美術課,腦子裏琢磨的理由也沒想出個所以然,自己的戒備心松懈,又漸漸被抛之腦後。

然而兩天沒見的韓佩琳好像也忘記了阻止她的那件事,葉書音從畫室回來一進家門,就看見廚房裏老兩口正在合夥做飯,一個切菜一個掌勺,忙碌的身影和諧又溫馨。

韓佩琳最近這段時間變臉變得很快,或許是更年期情緒不穩定,頭兩天還跟她吵得無可複加,轉頭又對她輕聲細語,葉書音只好安慰自己她周五說的“癡心妄想”是更年期口無遮攔說出來的氣話,氣話不能記在心裏,更何況她還在更年期,需要多擁有一點體諒。

反正說服自己這種事情她很熟練了,也不差這兩次。

葉向安盛完最後一盤菜,從廚房探出頭,t“昭昭,你去對門叫下小譚,讓他過來一塊吃飯。”

“譚迎川?”葉書音雙眼微瞪,一下子被搞愣了,“怎麽叫他過來啊。”

韓佩琳接話:“對門不是沒大人嗎,晚上總也不在家,基本都是留他一個人在家點外賣,你們現在這個年齡外賣吃多了多傷身體啊,我剛剛跟你爸在樓下碰見他爸聊了兩句,反正都是對門鄰居,讓他上家來吃飯也不麻煩。”

他跟他爸的關系不太融洽,比她和葉向安的關系差太多了,一個人吃飯确實挺冷清的,她的恻隐之心和猶豫在相互推拉,“那他以後每頓晚飯都得來咱們家?”

韓佩琳擰眉,臉拉下來,“這種話你別在人家面前說,顯得咱們家多小氣一樣。”

葉書音沒作聲,他們家真不是什麽小氣的,添一副碗筷的事情而已,葉向安是個熱心腸。但她其實想說,他們兩家有那麽熟悉嗎?她連譚繼成的面都沒見過兩回。

葉向安對譚迎川的印象還不錯,挺善良的小夥子,外冷但內熱,他看人不會錯的,催葉書音:“快去吧。”

葉書音敞開門,呼了口氣走到隔壁家門口,遲疑地按響密碼門的門鈴。

十七歲的年紀沒多少閱歷,猜不透人心,全憑第一印象對待其他人,他有時候插科打诨很欠揍,跟施展在一塊兒的時候氣得施展老罵他,有時候眉眼間透出的距離感讓人摸不透,有時候卻又心有猛虎細嗅薔薇,用最自然的方式維護她的尊嚴,在她哭時不問原因,遞紙巾讓她擦淚也說着玩笑話,甚至背過身不去看,他摸透了她所有難堪的小心思,展現出很多面,但每一面的他都細膩,不是一個令人生厭的人。

她其實并不了解他,可他不,她的家庭很簡單,不像他一樣複雜,充滿未知數。

葉書音在想,不知道為什麽有些抗拒譚迎川過來一起吃飯。

她想不出個所以然,是直覺在作祟。

但當門打開的一瞬間,兩個人的視線緩緩觸碰,她仰頭對上那雙朝氣蓬勃的雙眼,眼裏包含的情緒很單純,她可以很輕易讀明白,也可以很清楚地從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十七歲的原始本能不會隐藏,腦子裏想的是不想要他到家裏吃飯,莫名排斥他進入她的家庭,呼吸節奏亂掉的那一秒鐘卻在訴說興奮。

“去我們家吃飯啊,譚迎川。”

她終究還是這樣說了,發自本心。

那時候不知道那種興奮是源于無意識克制住的狂亂心跳。

也不知道,讓韓佩琳暫時放棄阻攔她學美術的理由并不難想。

當然是她的事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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