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怦怦/圍巾

怦怦/圍巾

第三十八章·獨發

自己的孩子有家長, 但總去別人家吃飯,這事聽上去很奇怪。

但別無他法,譚繼成确實無暇顧及譚迎川, 況且他都十八歲的大小夥子了,沒必要還把他當八歲的孩子看待, 自己都管不好自己,那在黎家就白長這麽大了。

譚繼成覺得譚迎川自己沒問題, 出人意料的是葉家夫妻倆接地氣又好心腸,他久違地碰見這樣的鄰居, 恰好也省了他的心。

遠親就是不如近鄰。

但他這親爹當甩手掌櫃經常不露臉很不合适,所以周末時, 譚繼成特意推了晚上的飯局回家, 敲響葉家的門。

門是韓佩琳開的,面前的人态度謙和, 語氣得體, 臉上帶着溫潤的笑意,雖然打扮依舊是西裝革履和長款大衣,但完全不見淩厲不近人情的上位者氣勢。

譚繼成熱情地邀請他們一起去吃晚飯。

葉向安聞言說不用:“都是鄰居,舉手之勞而已, 小譚那孩子真挺懂事的。”

譚繼成只是淺笑, 模樣溫文爾雅,“懂事也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還是讓我請你們吃頓飯吧, 不然我也過意不去。”

葉向安還要推脫, 韓佩琳回頭, 笑意消散。

他剛下班回到家換好衣服,現在身上是出去兼職穿的那身, 黑色的棉襖因為洗過很多次,所以已經不再板正服帖,左胸口寫着一圈小字“鴻運車隊”,褲子是條耐髒的深棕色工裝褲,褲腳的位置還有洗不掉的油污痕跡。

有那麽多衣服,偏偏要穿這麽破破爛爛。

她蹙了蹙眉,不着痕跡地掃了葉向安一眼,“你快到點兒了啊,別遲到。”

譚繼成說:“就這樣吧!直接上我那兒去吃就成,咱都這麽久的鄰居了,誰也別跟誰客氣,再說譚迎川上你們這兒來吃飯我都沒推脫,你們可別跟我推脫啊!”

“客氣什麽,咱們都有孩子,關照關照也是應該的,”韓佩琳掏出手機,“那我通知孩子們一聲,書音還在畫室上課呢。”

“迎川也在輔導班上課,等他倆下課咱們就去。”

“行,那你進來坐會兒,外頭怪冷的。”

譚繼成應聲進門,接過韓佩琳遞給他的茶水。

葉向安晚上還要去跑短途運輸,專門給工廠運煤炭運焦炭,跑一趟純利潤兩千,他舍不得不去,今晚的飯局自然就沒辦法參與了。

韓佩琳沒留他,只叮囑他路上小心。

門一關,屋裏只剩下她和譚繼成,他們倆都做餐飲,自然有共同話題,即使店面規模和服務人群不一樣,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建立融洽的氣氛。

……

葉書音畫畫時會把手機調靜音,下了課才發現兩家要一起吃飯的事,韓佩琳發短信讓她和譚迎川一起去餐廳。

都不知道他在哪個輔導班上課,直接分頭過去得了,幹什麽那麽麻煩。葉書音不太明白,心裏正嘀咕,然而還未出門,聽見身後有幾個隔壁畫室的女生叽叽喳喳說:

“門外那哥們兒點真正!新來的?怎麽沒在咱們畫室見過?”

“不會是等人的吧?等女朋友?”

……

“哎?那不是咱們助教嗎?”

葉書音擡頭循聲望過去。

譚迎川背着斜挎包,明明是去上輔導班的,身上卻連本書都沒有,一身黑色長衣長褲,身形颀長挺拔,側臉線條優越,五官硬挺,遠看近看的确都很禍水,手插着運動褲口袋靠在畫室門口那個大石獅上,姿态懶散,正低頭擺弄手機。

下一刻,她的手機振動:【下課沒?】

她腳步輕盈地跑過去,譚迎川迎着她站好,“老嚴又拖堂了啊。”

“沒有,你怎麽來了?”

“今兒晚上咱們兩家要一塊兒吃飯,沒跟你說?”

葉書音點頭,“我媽還說讓我找你去呢。”

“我晚上沒騎車,”他朝她電動車的方向點了點下巴,“還有多少電?”

“滿着呢。”葉書音從書包裏翻找鑰匙遞給他,“你知道在哪兒嗎?我媽給我說了個店名,我還沒去過。”

“那是我爸開的飯店。”

葉書音忽而頓住腳,木愣愣地看着他,猶如被當頭棒喝,聲音微揚,語速也變快:“那是……你爸開的?”

“他跟韓阿姨的店正好挨着,沒隔多遠,你不知道啊。”

當然不知道。

葉書音忽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沒有任何由來的感覺到一陣心悸,心跳一點一點加速,冷風牽住她的衣角,在她毫無準備時将她拽進未知的未來。

她不合時宜地想起之前替韓佩琳送過的那幾次燙飯,不明白她如今是何用意。

譚迎川把車騎在她面前,葉書音近在咫尺地對上他漆黑的眉眼,那裏什麽都沒有摻雜,幹淨直白。

她長長地吐了口氣,蓬勃熱烈的眼神讓心中不适短暫被壓住,覺得興許是自己多想了。

店離得近對韓小館來說是一種威脅,韓佩琳最近正因為那個店而焦頭爛額,氣色和狀态都很差,完全沒有理由如她腦海中一逝而過的念頭那樣去做。

讨好搶生意的老板,有什麽用呢?

溫嶺冬夜的風很刺骨,裹挾着海邊的水汽,又冷又濕,她緊了緊脖上的圍巾。

要坐上後座時,不經意瞥過車把上那雙凍得通紅的手,抓着挎脖手套猶豫片刻,手掌收緊又放松,解下圍巾,“你戴着吧。”

譚迎川一愣。

挎脖手套是米白色加粉色的,毛線打得很蓬松,看上去很暖和。但他不會戴,心裏已然暖了,用手背推回去,“太小。”

“總比不戴強,晚上的風能把手凍掉。”葉書音沒什麽心思跟他在這兒推拉,今晚突如其來的飯局讓她腦子有點亂,直接把圍巾往他肩上一搭,雙手揣着口袋坐下。

譚迎川呆滞在那兒,呼吸微頓,動作像是被冷風凍僵。

那雙手套很小很小,戴上之後手背還露一大片,而且一大男生戴粉色手套,樣子有點兒滑稽。他笑了下,将圍巾在脖子上纏繞幾圈,但馬上又後悔這麽做,也馬上笑不出來了。

就好像被她環抱脖頸,她用柔軟的手臂纏住他,馬尾掃着他的臉頰,她身體上獨特的馥郁香氣完全将他裹住,血液跟着沸騰起來。

譚迎川沉着眉眼往下扯了扯圍巾,沖鋒衣領口也敞開,電動車眨眼蹿出去,大股大股冷空氣瞬間灌進十八歲正值血氣方剛的身體,人豁然清醒,也冷靜了。

一顆心卻依舊滾燙。

*

他倆到餐廳時韓佩琳和譚繼成在聊天,兩個人相談甚歡,好像有說不完的話題,從如何教育孩子說到如何開店。

譚迎川還是頭回見到譚繼成有這麽儒雅紳士的一面,記憶中他的行事作風從來都不是這樣,而且到溫嶺以來很少見到他,毫不誇張地說譚迎川有些陌生,也不順眼。

但很快了然,在人情世故中浸潤久了,臉上的面具就是會愈加貼合,演技也會變得更醇熟圓滑。

譚繼成是絕對的佼佼者。

一張四人座的圓桌,譚繼成盡力在做“東道主”,每個人都在他照顧下吃得酒足飯飽,在譚迎川看來是這樣。

韓佩琳不停地給葉書音投喂,她那張小嘴裏塞得滿滿的。她吃飯向來很香,什麽東西由她吃一口,就能輕易勾起他的食欲。

譚迎川随之動了t下筷子。

融洽的飯局,似乎只有他一個人心懷鬼胎。

然而在飯局散去,譚繼成在辦公室接起黎慧的電話,那副和善的父親面孔終于被他自己撕破,真實的嘴臉暴露出來。

譚繼成完全沒有避諱譚迎川的想法,應該說他是故意讓他聽見的,電話中兩個人的态度非常不好,隔着那麽遠的距離,火藥味依然濃烈。

都已經是分居好幾年的夫妻,一年到頭也不會聯系一次,照理說應該眼不見心不煩,但偶爾打那麽一個電話,還是會對彼此“舞刀弄槍”。

一日夫妻百日恩,在他倆這兒就是廢話。

既然譚繼成想讓他聽,譚迎川幹脆如他的願,勾住凳子坐下,沒個正形似的窩到椅背上。

他臉色沉如鍋底,雪茄燃起的煙霧模糊了面孔,眼中的厭惡卻依舊清晰,他就用那種犀利的目光瞧着譚迎川,卻發現自己親兒子眼底的冷意和漠視比他還要強烈,譚繼成怒火中燒,“你也配說你是他媽?”

“你算哪門子的媽?自己兒子都不好好教,每天反倒跟你那些同事朋友到這兒開講座到那兒開講座,你還說你管他了?”

譚繼成想起方才那對母女,韓佩琳是一個健談風趣的女人,她的女兒也可愛直爽,什麽樣的大人就會教出什麽樣的孩子,真實的母子就該是那樣,他很佩服韓佩琳能教出葉書音那樣懂事的女兒,“你給他做過多少次飯夾過多少次菜?他在你們家就是孤魂野鬼一個!”

電話那頭,黎惠的聲音鎮定如初:“你不覺得自己說這話很惡心嗎?自己心髒看什麽都髒是吧,你一年365天幾天在家?你怎麽知道我沒管?再者說,難道我爸沒管?”

譚繼成輕嗤,覺得可笑,“你爸跟你一樣嗎?譚迎川管你爸叫媽?”

“不可理喻!”幾十年的教養讓她沒辦法像潑婦一樣朝他破口大罵,但她向來會戳人心窩:“不過也确實,我跟我爸帶他十幾年,他那個姥爺都比你這個親爹上心!”

譚迎川肘着腦袋,百無聊賴地轉着他桌上的金屬打火機,眉眼松垮懶散,像是置身事外,仿佛面前在吵架的人跟他毫無關系。

事實上,他聽多了,早就在心裏給自己建造起一片荊棘遍布的荒原,任何風吹雨打都會被這片荊棘阻擋。他在荒原中當了十幾年家庭調和劑,獨屬于少年的脾氣秉性都被掩埋在荒原下,所以他一直枯燥乏味,是個只會迎合他們的“小大人”,被掩埋久了他自己都快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個什麽人。

那麽現在來到溫嶺,好不容易有點像自己,不再對任何事都寡淡漠然,心中的枯樹開始生樹芽,憑什麽要讓他倆的戰争再次波及到他這兒。

似是理虧,譚繼成沒有馬上回話,氣極反笑,“譚迎川确實随了你們黎家,目中無人,混賬一個,他連我這個親爹都敢不放眼裏。”

“不放眼裏那不是很正常?哪個親爹給自己兒子上戶口會上錯?”黎惠冷呵,聲線一如既往地冷靜,字字句句帶刀:“你以為你就好到哪兒去了?幹什麽都是那副不着調的樣兒,養不熟的白眼狼,當時我就不應該同意給他改名叫譚迎川,不應該讓你爸你媽去給他上戶口!我就應該讓他姓黎!”

譚繼成臉色劇變。

黎惠在這場唇槍舌戰中取得勝利,電話挂斷的忙音是她嘲笑譚繼成的最好利器。

譚迎川掃了掃手邊灑落的煙灰,锃亮的桌面瞬間灰了一片,手心也沾了些溫熱的灰燼,他不甚在意地抄起口袋起身,“你倆說完了?說完我走了。”

煙灰缸摔在腳邊,四分五裂,譚繼成的怒意也四分五裂。

譚迎川肩膀沉了下,将葉書音忘記帶走的圍巾圍在脖子上,柔軟的觸覺席卷而來。

這麽冷的天,她就不怕凍掉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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