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禮節

第45章 禮節

陽光穿過富麗的窗棂, 被切割成細碎的光斑,透過床榻上未曾合攏的柔紗, 照耀在沙依格德俊美無俦的臉上,将細密卷翹的深棕色睫毛鍍成淺金色,也将他的神智從美夢中喚醒。

沙依格德緩緩睜眼,躺在床上怔忡了一會兒,回味着昨夜宴會上的稱心如意。

真不錯,諸事都在按計劃進行。

父王知曉他的不甘,也采納了他的建議;瑟娅雖心生警惕,但也不得不踏入自己精心布下的局中;拜厄斯陪同簡生觀勘察絲路,算是對他本身能力的試煉;簡生觀看上去是個邋遢無禮的老頭, 沒想到料事如神, 關鍵時刻扭轉乾坤,不愧是他的……

等等, 昨夜散席之後發生了什麽?

沙依格德微微皺眉——

我帶着簡老頭出了宮門, 然後說了什麽來着?

好像說了拜厄斯陪同他的事情,可我怎麽好像……朝他跪下了?

怎麽回事?到底發生了什麽?

沙依格德猛然坐起, 大聲喚道:“奇那!奇那!”

奇那着急忙慌地推門進來, 以為出了什麽大狀況, 撲通一聲跪在床榻前:“殿、殿下有什麽吩咐?”

沙依格德揉着額角問:“昨夜在王宮門口, 我拉着簡老頭說了什麽、做了什麽?你在場吧?好好回想一下, 分毫不差地給我複述一遍!”

奇那心驚膽戰地說:“殿下您……全都不記得了嗎?”

沙依格德暴躁道:“我要是記得還用問你?我就喝多了就犯渾, 你不知道嗎!”

奇那心想,我知道啊,可我也沒膽子阻止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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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主人的逼問下, 他委委屈屈地描述:“昨夜宴席散了之後,殿下心情格外好, 跟簡老……簡大人相攜走出宮門,然後殿下說……”

“別支支吾吾的,我說什麽了!”

“殿下說,您不允許簡大人跟拜厄斯小王子的交情比跟您的交情好,就當場下跪,抱着簡大人的腿,說要拜他為師……”

“拜他為師?”沙依格德心說,我果然是給他跪下了,啧,一醉酒就惹事,自己這破毛病怎麽改不了!不過也還好,拜師嘛,不算太丢人,能拜稷夏使者為師,甚至算是給自己漲了點面子?別人問起就說,自己身t體不好,向他學點醫術,很合理吧。

“嗯,您說要拜他為師,還說如果他不答應您,就不起來了。簡大人沒有拒絕您,把您扶了起來。”奇那盡責地為他還原細節,“不過您說的話可能只有我和簡大人聽清了,其他官員和賓客都以為……”

“以為什麽?”

“以為您要向簡大人求親……”奇那說,“西奧多大人聲稱,殿下您是想奉獻自己,與稷夏使者締結為契兄弟,以鞏固兩國邦交,維持絲路繁榮……”

沙依格德怔住:“什麽求親?什麽契兄弟?”他難以置信地說,“他一個老頭……就算長得還不錯,這麽大歲數了,我跟他結什麽契兄弟!不對,他們為什麽會誤解?”

奇那偏轉身體,學着昨夜沙依格德的模樣,朝着一旁的花架單膝跪下,順勢抱住花架的木腿道:“因為殿下您……是這樣跪的,您又飲了酒,姿态難免……更張狂些,您也知道,上回您喝醉了,在聚光池裏……那樣,恐怕這次他們也當您是想對簡大人……”

“行了你閉嘴吧。”沙依格德打斷他,感覺頭痛欲裂。

“是。”奇那爬起來,恭敬地退到一邊。

借助這些佐證,沙依格德逐漸回憶起了事情的全貌。雖然他仗着瘋病在身,出格的事做過不知凡幾,但在他看來,真正毀他名譽、丢他臉面的,只有這一次。

他甚至希望自己在這一刻就毒發身亡,也好過去面對父王的垂詢、官員的探究、瑟娅的嘲諷和拜厄斯的疑惑。

為什麽,他到底為什麽要向那個老頭單膝下跪啊!

吃完豐盛的早飯,有了食物的供給,沙依格德總算冷靜下來,針對如何挽回自己的面子,他已經想好了計策。

原本拜師這個事情,他是很不屑一顧的。

但事已至此,這個師必須要拜了,而且要鄭重其事地拜、大張旗鼓地拜!否則搞不好就被以訛傳訛,說成是契兄弟交拜了!

之後再去向父王解釋清楚,說自己是醉酒犯了糊塗,搞錯了拜師的流程,這才會在王宮門口鬧了笑話。看在自己有病的份上,父王應當不會太過怪罪。

沙依格德深深嘆息。

怎麽說呢,感覺自從招惹了這個老頭,自己這個王儲好像越來越掉價了。

***

聽了西奧多的編排,瑟娅冷笑道:“你真當他是在犯渾呢?要我說啊,這是咱們這位王儲扮豬吃老虎的權謀手段。”

西奧多警惕起來:“怎麽說?”

瑟娅分析:“從昨夜那場處心積慮的挑唆就能看出來,沙依格德城府極深。一邊自薦去出使稷夏,一邊跟那位簡大人不清不楚地拉近關系,兩頭的好處他都想占。

“都說沙依格德有瘋病,但他真瘋假瘋,誰能分辨得出來?他這麽單膝一跪,別人最多議論他是瘋病犯了,或是喝醉了酒,要說嚴重程度,尚且比不上那次在聚光池裏……咳,亵渎聖水。從前陛下都不計較,這種風流韻事,更算不得什麽了。”

西奧多道:“所以,這是他巴結稷夏使者的手段?”

瑟娅皺眉想了想說:“不像是單方面的巴結……我懷疑,這兩人之間達成了什麽交易。那個稷夏老頭也不簡單,他若是真相隐姓埋名地勘察路線,大可悄悄來悄悄走,當初根本就不會跑上祭壇摻和到王儲的事裏。他一定另有目的,只是這目的我們還不知曉。

“不過也無所謂,礙于稷夏使者的身份,我們本來也動不了他。反正等到沙依格德功敗垂成,有什麽交易,他也只能跟我們合作了。如今讓拜厄斯陪同他去勘察,正好能趁機摸清他的底細,看看他與沙依格德到底在搞什麽名堂。”

西奧多奉承地說:“王妃深謀遠慮,下官佩服!想來王儲殿下此番遠行,您已細致妥帖地為他鋪好出使之路了。”

瑟娅挑亮鑄有烈陽輝印的黃金燈盞,火光映着她嬌美的面容:“那是自然。撒罕就有人在等他了,還是他念念不忘的故人。”

***

臨出發前,沙依格德在自己的多以勒宮舉行了盛大的拜師禮。

在禀報過父王之後,他宴請了朝中重臣與各國使節及其家眷,一方面讓大家見證自己赤誠的拜師之心,一方面給自己和簡生觀踐行。

沖着兩者的身份與名頭,衆人欣然赴宴。因為沒有曛漠王坐鎮,又有家人親眷作伴,這場宴席要比王宮夜宴輕松愉悅得多,大家也更放得開。

在所有賓客面前,沙依格德鄭重宣布,自己要以稷夏禮節拜簡生觀為師。

臺下有幾個貴族孩子起哄:“哦哦哦!拜師!拜師!拜師!”

事先并不知情的簡生觀:“……”

沙依格德寬慰道:“別理他們,就是一群愛湊熱鬧的小瘋子,他們看大象生崽也這樣。”

簡生觀無奈:“我說你今天做什麽又讓奇那給我梳頭穿衣,原來請吃飯是這麽個請法。殿下,其實我不講究這些繁文缛節,你私底下敬我一杯茶,喊我一聲師父就行了。”

沙依格德義正詞嚴地說:“不行!我堂堂曛漠王儲,拜師一定要隆重!必須在衆人的見證下,給你一個正式的名分!”

簡生觀:“……行了,你是想給那天晚上的舉動一個正式的名分吧。”

沙依格德維持着雍容的微笑,咬牙小聲道:“知道就好!老老實實配合我!”

簡生觀點頭:“我本來就是要收你為徒的,那就來吧。”他端坐在上,朗聲道,“稷夏的拜師禮,第一步,正衣冠。”

沙依格德為此也做了許多準備,特地請教了稷夏西行而來的學者,事前對整個流程了解了個七七八八。聽到簡生觀的指令,他走上前微微躬身。

簡生觀慈愛地為他整理了頭冠和衣領,手指摸過他的鬓邊:“殿下臉紅什麽?”

沙依格德低着頭道:“我熱!不行嗎!”

臺下的貴族孩子:“哦哦哦!摸頭!摸頭!摸頭!”

接下來是盥洗禮。

簡生觀讓奇那端上來一盆淨水,自己先在水裏洗了手,以布擦幹,說道:“像我這樣,把手洗幹淨。”

沙依格德照做。

在他洗手的時候,簡生觀誦道:“淨手淨心,去雜存精,望殿下在日後的學習中專心致志、心無旁骛。”

說罷,他親手取來布巾,攏着他的雙手,為他擦幹。

臺下依舊興奮:“哦哦哦!擦手!擦手!擦手!”

沙依格德斂了神色,望着面前的白發人,心中忽有所念——

原來真正的師長是這樣的。

會平和地教導自己、引領自己……

會給出适可而止的關懷,不會牢牢地掌控着一切。

第三步,叩首禮。

簡生觀道:“本該雙膝跪地,三叩首,不過殿下身份貴重,不必行叩首跪禮,直接遞上拜師帖即可。”

沙依格德一揮袍袖:“無妨,該跪就要跪!”又強調了一句,“雙膝跪!”

于是他當真跪了下來,給簡生觀磕了三個頭,再遞上書有自己全名的拜師帖。

簡生觀安然受了。

這回臺下吹起了口哨:“原來不是求親呀!王儲殿下這回沒有弄錯啦!”

第四步,贈送六禮束脩。

沙依格德雙手捧着盤子,把準備的束脩禮挨個遞上。

通常稷夏的學生都送糧食或肉類作為束脩禮,例如蓮子、紅豆、紅棗、鮮魚之類的,沙依格德嫌棄那些太過普通,送上的是紅寶石、藍寶石、全羊肉、鮮乳酪、絲綢绫羅和一塊重達五十卡撒亞的金磚。

金磚他捧不動,是讓仆從擡上來的。

簡生觀:“……”

臺下嚷嚷道:“哇!是真心的!殿下是真心的!”

最後是敬茶。

沙依格德親手斟茶奉上,終于改了稱呼,不再叫他老頭:“師父,請喝茶。”

臺下的孩子莫名激動,他們生平第一次看這種熱鬧,壓根不知各個環節是何意義,只把這茶當做交拜酒一般熱烈好玩:“哦哦哦!喝茶!喝茶!喝茶!”

任由外界喧嘩吵鬧,簡生觀端穩茶盞喝了一口,垂眸對他說:“既然是我徒弟了,你的屈辱與仇恨,我都會為你報償。”

沙依格德猛然擡頭,撞進那雙黑如曜石的瞳中。

他竟真的……什麽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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