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淨化

第62章 淨化

傍晚的喃兀城籠罩在橘紅色的暖光中, 人們停止了一天的忙碌,收了攤子, 推着貨物,扛着鋤頭回家,影子折在土垣上,映成一幅靜谧的畫卷。

忽然有一個急速奔跑的身影闖進畫卷,那人似乎在追逐什麽,但又失去了目标的蹤跡,倉促間将閑适行走的百姓沖撞開來。

四周發出驚呼,用帶着口音的勾昌話抱怨:“哎呀幹什麽呀。”“哪來的莽撞小子。”“好像是個貴族……”“貴族了不起啊,貴族就可以踩人腳啦!”

拜厄斯喘着氣停下, 對他們微微颔首:“抱歉, 有點急事。”

放在從前,他根本不屑跟這些平民搭話, 貴族就是有貴族的特權, 何必跟這些蝼蟻道歉。不過跟随簡生觀走了一路,協助他給平民看診, 自己又在生死關頭繞了幾圈, 如今的他想通了許多事, 原來貴族的命不比平民更有價值, 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也沒有意義。

見他态度誠懇, 長得也俊俏和善, 被踩了腳的婦人也就不計較了,她也不想真的得罪貴族,擺擺手道:“好啦, 沒事的咯。”

拜厄斯借機問她:“大娘,剛剛有沒有看到一個披着破爛鬥篷的人路過?他……他得了病, 身上的味道不好聞,應該很容易注意到的。”

婦人回答:“沒見到咯,一路走過來都沒見到。”她朝着周圍的街坊鄰居詢問,用方言概括了下,“你們有沒有看到咯?一個破爛臭人。”

大家紛紛搖頭:“沒有,沒見過破爛臭人的咯。”

拜厄斯洩了氣,看來是跟丢了。

他低估了尼赫邁亞,以為他病重失去了行動能力,一時大意,讓他從那個酒窖逃了出去。

眼下拜厄斯越發焦急,此人疫病纏身,若是存了玉石俱焚的心思,不管不顧傳播出去,就算有藥可治,勾昌百姓也還是要遭受病痛折磨。況且他與哥哥和簡先生還有深仇,只怕還要挑起紛争,置他們于死地。

怎麽辦?到底去哪裏抓尼赫邁亞!

“師父你看,我就說他會失手吧。”沙依格德的聲音在土垣後響起,“尼赫邁亞是那麽好對付的嗎?連我都在他手上栽過好幾個大跟頭,怎麽能如此輕敵。”

“非要等你弟弟急哭了t才出面,當心你自己也玩脫了。”簡生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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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沒哭……”拜厄斯繞到土垣另一邊,垂着頭讷讷地說。

***

本以為尼赫邁亞會重新躲藏起來,想辦法要挾赫胥黎助他脫身,雖然拜厄斯這回沒有聽從瑟娅的安排,但按照他的行事作風,還會給自己留有後手。

可人算不如天算,就連沙依格德都沒料到,尼赫邁亞會突然變得癫狂。

用不着費心去找,他們很快就聽到了那個“破爛臭人”的消息。喃兀城的百姓們都在嚷嚷,說教院那邊來了個瘋子,渾身發臭流膿,披着髒污的鬥篷跑來跑去,逢人就說自己是大金烏神的神使,是聖教長老,要消滅安格拉曼附身的王子,還說他們所有人都是惡鬼。

不比都城裏的教院有寬闊的廣場、高大的塔樓,喃兀城的教院只是一座很小的院落,總共只有三個教徒在裏面。他們平常只負責灑掃,供奉懸挂的烈陽輝印,在信徒祭拜時點燃旭日草熏香。

這裏的聖水更是拮據,曛漠王都的教院裏有着黃金鋪設的巨大聖水池,常年溫暖舒适,否則沙依格德也不會醉酒後泡在裏面行不雅之舉。撒罕王都的教院雖然沒有那麽奢靡,但也專門給聖水池子做了造景。而這裏的聖水池……只是一個水桶而已。

喃兀城的教院中有一口生活用的水井,所謂聖水就是由教徒從井裏打水上來,于正午時分放在烈陽輝印下方暴曬一會兒,同時在一旁祈禱,屆時那桶水就是聖水了。

盡管制造聖水的流程都差不多,但排面相差很多,那些豪華版的聖水,都是由主教或長老特地舉辦大型祭祀淨化而成,在信徒們心中蘊藏的神力等級不同,自然要高貴神聖得多。

而現在,只見尼赫邁亞對着那個小小水桶念念有詞,似乎是在淨化聖水。

他的模樣實在可怖,哪裏還能看出曾經的聖教長老模樣,這裏的教徒更是認不出來,只想着把他轟走,其中一人已拿着掃帚來驅趕他。

尼赫邁亞大怒,披散着頭發,指着教徒大罵:“惡鬼!你們這些惡鬼!都給我滾開!我才是大金烏神的神使,阿胡拉瑪賜予我無上的權利,我可以掌控你們的生死!我可以屠殺所有惡鬼!你們都該跪下,贊頌我,供奉我,崇拜我!”

人們議論紛紛,只當是個熱鬧:“瘋掉咯,哪裏來的瘋子咯?”

方才被拜厄斯踩了腳的婦人又看到他,忙拽着他說:“這個是不是就是你要找的人咯?你看看,破爛鬥篷,還很難聞的咯!”

拜厄斯點了點頭:“就是他。”

沙依格德問:“師父,他怎麽變成這樣了?”

簡生觀說:“疫病早已侵蝕到他的渾身經絡,讓他出現了嚴重的谵妄症狀。之前因為體力不支,他躲在酒窖裏也惹不了什麽事,但你弟弟給他吃了點酥粉,讓他稍稍恢複了一些,這不就出來發癫了。”

沙依格德點點頭:“也算是報應吧,他害我得了瘋病,如今自食其果了。”

拜厄斯插話道:“雖然都是發瘋,但我覺得他跟哥哥的發瘋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沙依格德追問。

“他發瘋很可怕,好像是真的想要懲罰別人,想要毀滅一切,哥哥發瘋就……蠻好笑的,要麽去聖水池子裏來了一發,要麽在祭壇上被簡神醫騎了。”

簡生觀:“确實。”

沙依格德:“……我的痛苦沒人看到,我的窘迫倒是記得挺清楚。”

就在他們三人閑聊時,尼赫邁亞猛然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沙依格德。他微頓了下,随即愈加癫狂,提着那桶聖水沖過來,兜頭澆在了沙依格德身上。

周圍的人大聲驚呼,本能地退了開去。

***

事情發生得太快,沙依格德根本沒有反應過來,當下給淋了個透濕,鬓邊的棕色卷發滴着水,還被這人大力推搡了下,踉跄了幾步。

他們這裏一下成了焦點。

尼赫邁亞幾乎喪失了神智,卻清晰地說道:“沙依格德……你是一切的禍端……嗬嗬……你是安格拉曼降臨,我一定要毀滅你……毀滅你!”

兩人就這樣在這座院落裏交起了手。

拜厄斯想去幫哥哥的忙,被簡生觀拉住了。

簡生觀說:“疫病會傳染,你把人群疏散出去,不要在這裏聚集。剩下的事你不用管,你哥會解決的。”

拜厄斯抿了抿唇:“我知道了。”

有拜厄斯清場,這座院落一下空曠許多,沙依格德不再顧忌,雙刺果斷出手,打算盡快制服尼赫邁亞。

但他還是低估了尼赫邁亞的能力,這人能當上聖教長老,還能作為他的前任師父控制他那麽多年,不僅老奸巨猾,身手也十分出衆。哪怕重病在身,招數都失了章法,但瘋病發作的人力氣都出奇地大,依舊非常難纏。

沙依格德并不想直接殺了他,這人的身上牽扯了太多利益糾葛,單純殺了反而浪費,如果能利用他扳倒曛漠朝中的頑固勢力,再搜羅到能讓瑟娅忌憚的證據,對他這個岌岌可危的王儲來說,才算是物盡其用了。

于是,一個拼盡全力的瘋子和一個有所保留的刺客之間,形成了微妙的拉鋸。

簡生觀抱臂站在旁邊,仔細觀察着沙依格德的身法,覺得他修習伏羲衍天功之後,內力外化進步挺大,不算辱沒了師門,按照多羅閣的體系劃分,應該踏入了千代境。當然,這是以他的眼光來衡量,若是讓閣主真身來評價,他可能還在“愚鈍逆徒”這一檔。

雙方交手十餘回合,對方完全不按套路接招,沙依格德漸漸有些心急,手上失了分寸,就聽棘刺“噗”地一聲紮進了尼赫邁亞的胸膛。然而對方似乎毫無痛覺,仍舊上前欺近,試圖用尖利的指甲劃開他的咽喉。

眼見再多一寸就要紮入對方心脈,沙依格德及時抽回棘刺,用手肘猛地擊退他。沖撞之下,尼赫邁亞大退數步,恰好來到了簡生觀身邊。

沙依格德心知不妙:“師父快躲開!”

可惜簡生觀不曾習武,比之尼赫邁亞的速度要慢上許多,尚未作出反應就被勒住了脖頸,當成了人質。

沙依格德驟然停手。

不知是不是被胸口的刺痛喚醒了殘存的神智,尼赫邁亞像是獲得了短暫的清醒。他轉頭看了看周圍,五指稍稍用力,便在簡生觀的脖子上留下五個血洞。

沙依格德驚呼:“你放過我師父!”

尼赫邁亞喘着氣道:“嗬嗬……你放過我,我就放過他……給我駱駝、黃金……讓我……平安離開莫賀延碛……”

沙依格德幾乎立刻就妥協了:“好,可以,你要什麽都可以,只要你……”

“我是神使,你殺不了我。”簡生觀突然開口,“尼赫邁亞,你一個永堕黑暗的聖教長老,也配跟我談條件嗎?”

“你別刺激他了!”沙依格德崩潰道,“他瘋了!師父你不要命了嗎!”

“我……永堕黑暗?”尼赫邁亞愣了愣,渾濁的眼中充滿了不可置信,“我……瘋了?”

“你殺不了我。”脖子上滑下五道殷紅的血跡,簡生觀平靜地說,“妄想以凡人之力對抗神明,你這樣的人,總是如此不自量力。”

說不清尼赫邁亞是瘋是醒,他緊緊勒着簡生觀,一步步後退,口中喃喃自語:“神使?對,你是神使!你不是想救所有人嗎?也救救我吧!救救我吧!”

他的腿撞上了那口井的邊緣,下意識地瞥了一眼,眸中閃爍着虔誠又瘋狂的光芒,“無上的神力……淨化……我們可以淨化……嗬嗬……神使,我可以用你來淨化聖水!我也終于可以擺脫苦痛……洗淨身上的罪孽,重新沐浴在大金烏神的照耀之下!”

尼赫邁亞毫不猶豫地拖着簡生觀翻身跳井。

沙依格德丢下雙刺沖了上去:“師父!”

強大的墜力讓沙依格德肋骨重重裝上井垣,痛得他倒吸一口氣,但他絲毫不敢放松,雙手竭力拉着簡生觀。

而簡生觀還拉着尼赫邁亞。

沙依格德青筋暴起,艱難地說:“師……父,你拉着他幹什麽……松手啊……我拽不動你們兩個人……你不會又要叫我選……救他還是救你吧,我肯定救你啊!”

簡生觀卻道:“必須連他一起救,不能讓他掉井裏,會污染整個喃兀城的水源。”

“我……救不了啊……”沙依格德臉都漲紅了。

“我來。”簡生觀說,“你師父我別的本事不行,保命的本事數不勝數。”

話音剛落,就見他腳下使力,不知怎麽就吸附在井壁上,而後連蹬兩三下,借着沙t依格德的拉拽,就這樣攀了上去,還順手把尼赫邁亞甩出了井外。

即便如此,沙依格德的胳膊還是嚴重脫力,抖着手坐在井邊順氣——

他實在給吓得不輕。

正常人需要休息,瘋子卻不需要,尼赫邁亞已然徹底癫狂,爬起來就沖着沙依格德撲來,顯然還想拉個墊背的。

簡生觀不慌不忙地撿起落在地上的棘刺,朝着那塊高懸的烈陽輝印擲去。

繩索斷裂,重逾百斤的石制輝印掉了下來,正正砸中尼赫邁亞。

夕陽的最後一束光隐沒,鮮血暈開在簡陋的院落中。

尼赫邁亞看見猙獰的黑暗漸漸吞沒了自己,看見那雙蒼翠的眼眸漠然掠過,停駐在那個神明般的白發老者身上。

他滿心不甘:“我最珍貴的寶石啊,為什麽你不肯讓我親手雕琢。”

夜幕終于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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