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真名

第67章 真名

天色将亮未亮的時候, 外頭傳來一聲黑翅鳶的啼鳴,阖目小憩的沙依格德驟然起身, 從破敗的窗戶朝外看去。

那片潭水上騰起輕霧,将整個碎石灘籠罩其中,朝陽尚未破開雲層,一切都顯得朦胧不清。

從跟屁啾的鳴叫聲判斷,應當沒有危險,沙依格德等待片刻後,推開這間廢舊屋舍的門扉,邊警戒邊查探四周。

很快,他看見不遠處有一個人側身倒在水潭邊。

沙依格德小心接近, 當他透過霧氣看清那人的身形衣着的同時, 也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血腥味,頓時心下大駭。

他連忙沖上前去, 蹲身喚道:“阿浮!”

阿浮同樣是從坡上滾下來的, 衣裳已經被鮮血浸透了,身邊的碎石也都染了血, 臉色蒼白如紙。沙依格德摸向他頸間, 只覺觸手冰涼, 脈動微t弱。

匆匆檢查了阿浮的傷勢, 內傷他診不出來, 外傷已讓人不忍卒睹——肋骨斷了兩根, 腹部被利刃割開,傷得很深。先前阿浮應當是自己用手按着,強撐着一路随着跟屁啾來找他, 及至從坡上摔下,徹底暈了過去, 緊捂腹部的手也松開了,如今腸子都已從傷口流了出來。

沙依格德兩手克制不住地顫抖,狠狠扇了自己一嘴巴才勉強鎮定,小心翼翼地将阿浮托起,靠在自己身上。他本想背他前往破屋,又想到他腹部的重傷不可傾倒颠簸,打算改為抱着,可他自己肩膀被麻繩磨得血肉模糊,根本無法吃力,權衡之後,只能躬身架着阿浮的脅下,将他倒拖着走。

清晨濕冷,感受着摯友逐漸微弱的氣息,還有一分分涼下去的體溫,沙依格德不由感到陣陣絕望。他該怎麽救他?拖進破屋之後又能怎麽辦?師父還在沉睡中,手邊什麽都沒有,誰能幫幫他?無力感如同這漫無邊際的霧氣,逼得他無所适從。

沙依格德不停地與阿浮說話,希望能喚醒他一點點神智:“好兄弟,你不能死……你死了我這輩子都還不清你的人情了!

“怎麽會傷得這麽重?那些人應當不是正經官兵,似乎是江湖人士,但也沒有那麽難對付吧?我離開的時候,你和舞衣不是還游刃有餘嗎?

“後來又發生了什麽?你倒是跟我說說啊。

“不能再睡了,好兄弟,快醒醒,再睡下去你就真的醒不過來了。你要堅持住,堅持到我師父醒來,他是神醫,一定能救你的!

“對了,你不是一直糾結于自己的身世嗎?不是還想治好你母親的病症嗎?回頭我幫你求一求師父,或許他會有辦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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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石硌腳,慌亂噬心,他幾乎是步步踉跄地回到了破屋。

沙依格德盲目地祈求着,什麽大金烏神也好,什麽佛祖菩薩也好,請保佑師父平安無事!只要師父醒轉過來,他的摯友就不會死,所有難關都能熬過去!

師父,幫幫徒兒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祈求真的奏效了,等他好不容易把阿浮拖進屋裏放平,轉身就看見跟屁啾歇落在那口鳥蛋棺材上,用喙一下下啄着那透明的罩子,發出篤篤篤的聲音。

沙依格德下意識地驅趕它:“別吵,師父還在睡……”

下一秒,就見師父已然睜開了雙眼。

沙依格德:“!!!”

***

在徒弟愣神的時候,簡生觀環顧周圍,确認了一下當前的狀況,随後操作修複艙裏的機關,将罩子打開來。

他坐起身,确認受了一□□內的修複進度,微微皺了眉頭。

沙依格德先是感到驚喜,很快又回過神來:“不對啊師父,不是說要三天嗎?這會兒還差好幾個時辰,你怎麽提前醒了?”

簡生觀活動四肢,走出來粗略檢查了下修複艙:“插線脫落,能源核進水,循環系統紊亂,故障太多,只能臨時中止。”

沙依格德沒怎麽聽懂,但不妨礙他知道師父閉關出了問題,自責道:“都怪我大意!這兩天發生了很多事,一夥稷夏官兵查抄了賭坊,對我們緊追不舍。無奈之下,我只能連人帶棺拖着你奔逃,結果還是沒能保護好你和這棺材。要緊嗎師父?你現在感覺怎麽樣?怎麽才能讓你徹底好起來?”

“無妨,反正已經把你救回來了,只要不過度消耗,暫且不影響我維持基本的生存,回去讓甘棠君重新調試一下就行了。”簡生觀不以為意。

“那就好,那就好。”得知師父沒有大礙,沙依格德松了口氣,立刻想起了重傷的摯友,拉着簡生觀急道,“師父,你快看看阿浮吧!”

簡生觀掃了一眼面前失血過多、破肚流腸的阿浮,淡淡道:“他腸道還挺健康的。”

沙依格德:“啊?”

上手檢查了一番,簡生觀說:“外傷沒什麽,我給他縫縫補補就好。內傷有點麻煩,無相門宗師打了他胸口一掌,肋骨可以接上,但傷了心脈,我如今這狀态治不好,只能先拖着再想辦法,不過暫時于性命無礙。”

一聽摯友有救了,沙依格德簡直想跪下膜拜簡生觀。

他真的慶幸自己被選中成為了這人的徒弟,每每遇上絕境,這人總能輕描淡寫地破局,似乎再難再險的威脅,在他眼中也不過滄海一粟。

“師父仁慈!多謝師父救他!”沙依格德激動道。

“仁慈?”簡生觀不置可否,只說,“你去外面守着,老規矩,不要讓人打擾。”

沙依格德滿口應下。

于是在這個四面透風的破屋中,簡生觀給阿浮做了外科手術。

他從手腕解構出手術器具,張開無菌氣場,給阿浮的傷口消毒,把腸子塞回去,肚子一層層縫上,整個過程又快又細致。

阿浮本就昏迷着,他便沒有用麻醉,誰料中途阿浮就醒了過來。

刺痛讓他咬緊了牙關,也讓他清醒了不少。

在他看來,自己應當是救不活了,這會兒恐怕是回光返照。

想起自己許多未竟之事,難免遺憾,阿浮看着上方簡生觀的面容,竭力道:“簡先生,生死有命,盡力而為即可。”

已經在收尾的簡生觀面無表情道:“嗯,我盡力了。”

聽到這話,阿浮自知無幸,反倒釋然了:“如果我能活下來,真的想……拜先生為師。”

“為什麽?”手術無聊,簡生觀與他搭話。

“我……我想學醫,我很小的時候就想學醫,因為我娘身體一直不好,咳疾總是反複,日日郁郁寡歡,有好幾次她用匕首自殘自傷,像是存了死志。”

“肺痨,抑郁。”簡生觀說,“咳疾能治,但這抑郁之症,最好先解了她的心結。”

“我知曉她的心結,卻無法可解,父親不肯放她回到稷夏,我也只能看着她苦苦煎熬。”說到這裏,阿浮解釋,“簡先生,沙依格德沒有與你說過我的身世吧?我父親是克林國的宗室親王,母親出身稷夏貴族,我算是有着兩國血脈。”

“和親?”

“倒也不是,說來是我父親出使稷夏時,在宴會上看中了我母親,便向皇帝提及,皇帝便将我母親賜婚給了父親。外人看來是段良緣,可對我母親來說,就是強娶了。”

“你母親有心上人了?”

“何止是心上人,已是提了親的姻緣。”阿浮苦笑,“據說我母親與那人生生分離,從此再不得見。之後嫁到克林國,未足月就生下了我。”

“哦,果然又是倫理案子。”簡生觀了然,“你父親懷疑你不是他親生的。”

“先生通透。”聊着聊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浮覺得自己舒服了許多,“母親從不承認什麽,也從不辯解什麽,于是我的身世就一直被人诟病,倒是成了我自己的心結。在父親的安排下,我年少時被女皇送到各國為質,如今依舊無官無職,只好四處奔波行商,不知哪裏才是自己的家。”

“這我知道,你就是在曛漠做質子的時候與我徒弟結交的。”

“是的。”阿浮想了想,鼓起勇氣說道,“簡先生,那日你判斷我就是劫走了卧獅晴眼的沙匪,說比對了我沾在杯沿上的唾液和沙依格德兵刃上的沙匪血液,兩者的雞音相同。

“我自問走南闖北,也算是見多識廣,認識的大夫不少,自己也學過一些醫理,卻從未聽說過此種說法。臨死之前想向先生讨教一下,這雞音既然可以準确辨別血液唾液是否為同一人,那是否可以辨別兩人是否是骨肉至親呢?”

簡生觀沒想到他竟會問出這個問題,可見他對自己的身世确實十分執着。而且能如此大膽假設,小心求證,顯然是琢磨過很久了,還頗有些這方面的聰慧和天分。

猶豫了下,簡生觀道:“若能分別取得兩人的□□或毛發,是可以辨別的。”

“我就知道!”阿浮眸光驟亮,又驟然晦暗,“可惜我時日無多了,否則真的很想拜在簡先生的門下,向您學習這辨別雞音之法……哎,若有來生……”

***

聊天歸聊天,簡生t觀手下不停,傷口全都縫合了,此時正要給他掰正肋骨,往裏面打入兩根接續骨釘。

他單掌覆于阿浮胸前,只聽“砰砰”兩聲,骨釘發射,把毫無準備的阿浮痛得高聲慘叫。

沙依格德聽到動靜,以為裏面出了什麽事,趕緊沖了進來:“怎麽了怎麽了?”

簡生觀說:“來得正好,你胳膊伸出來。”

沙依格德熟練地照做,習以為常地看着簡生觀從體內抽出帶着細管的銀針,戳進自己的皮肉裏。在阿浮詫異又茫然的目光中,簡生觀也這麽給他紮了針連了線。

阿浮痛得發暈,氣虛地問:“這是……在做什麽?”

沙依格德不确定地說:“應該是在過血?”

簡生觀點頭:“他失血太多,把你的血過給他一些。正好,你倆血型相同,也省了我給你們匹配調整的麻煩。”

輸完血,阿浮的狀态明顯好了很多,他也終于意識到,自己不用死了。

沙依格德很高興:“好兄弟,早就說你是有福之人吧!恰巧撞上我師父提前醒來,否則你這條命真是保不住了!”

簡生觀冷靜地問阿浮:“兼五一呢?”

死裏逃生的那份慶幸蕩然無存,阿浮抿了抿幹澀的唇,說道:“舞衣姑娘她……與那名無相門的宗師力戰,終是不敵……她拼死為我謀得了一線生機,自己卻……”

“舞衣……死了?”沙依格德不由怔住。

“她身中數掌,我逃離的時候回頭看她,已是撐不住了……”

“師父,還有得救對不對?”在沙依格德心目中,簡生觀是無所不能的。

然而簡生觀這次搖了搖頭:“無相門宗師已入風華境高階,中他數掌,髒腑盡碎。若是在多羅閣,以我全盛之力或可一救,眼下……怕是屍身都涼透了,回天乏術。”

那個絕世舞姬,那個協助他順利擺脫追殺的多羅閣掌簽,就這麽香消玉殒了?沙依格德深切認識到了稷夏皇帝的狠辣,還有多羅閣的危急處境。

沉靜下來後,他想到了那座積吾的偏僻小院。那是舞衣此生最憧憬的地方,裏面存放着她最喜愛的衣裙和胭脂水粉,只待她功成身退,便可安穩地住在那裏,做些小買賣,度過無災無厄的後半生。

可如今……那裏終是要孤零零地荒廢了。

***

簡生觀是最先從悲戚的氛圍掙脫出來的,他看着阿浮說:“我考慮好了,可以收你為徒。”

“啊?”這突如其來的首肯,讓阿浮沒有反應過來,“我?收我為徒?”

“收他為徒?”沙依格德更是跟不上事态發展,“怎麽突然要收他為徒?”

“我盤算了一下因果,能看到些許複雜牽扯,卻看不到最終的落點,似乎跟其他八厄有所關聯。”簡生觀沒有就此過多解釋,只問阿浮,“你不是想要學醫給母親治病嗎?不是想要通過基因鑒定了解自己的身世嗎?我都可以教你,拜不拜師?”

“拜拜拜!”阿浮顧不得自己的傷口剛剛縫合,頓時跪了下來,疼得龇牙咧嘴。

“等等!你還真成我師弟了?”沙依格德仍舊難以置信,“之前不是說着玩的嗎?”

“誰跟你說着玩了!我一直都很認真地要拜師!”阿浮急忙申明。

“你有意見?”簡生觀問他。

“我……你……他……”沙依格德支吾半天,發現一個是自己的好師父,一個是自己的好兄弟,實在沒什麽立場去反對,只得道,“沒、沒有意見。”

事已至此,阿浮就在這破屋裏行了拜師禮。

因條件有限,他又帶着重傷,故而萬事從簡,只需由他向簡生觀遞上拜師帖即可。

作為師兄,沙依格德指導他:“這裏,要寫上自己的名字……怎麽能只寫個阿浮?寫真名!全名!對了,你有兩個名字吧,都寫上才行!”

阿浮在撕下的衣擺布帛上,蘸着自己未幹的血寫好名帖,恭恭敬敬地遞了上去。

簡生觀接過來看了,只見上面寫着——

稷夏國之 邱浮

克林國之 乞顏蘇合

願拜多羅閣簡生觀先生為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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