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內疚

第三十一章 內疚

季君讓黃秋風脫了外套,努嘴示意裹住裸着上下身的喬橫林,他凍得渾身發抖,水褪去後,露面的腳丫沒穿拖鞋,泡得發皺泛白。

“要不先去我家住?”黃秋風提議,低頭看了看落魄的幾人,又面露難色。

他是妻管嚴,老婆本來就不待見常來常往的季君,現在又多了這倆小孩兒,肯定要被唠叨。

季君明白,“算了,你家還有女兒,不方便。天大地大,還能沒有住的地方,找個旅館呗。”

“這下,”季君轉身前自嘲地望了望在雨水裏反光的褪色招牌,“這下還真成魚躍小浦了。”

他走在前面,懷裏抱着的季鶴顫抖不已,喬橫林被黃秋風提溜起來,他不老實地轉動身子,在空中伸手去抓季鶴垂下來的手指。

先找了家旅店,季君探頭看了衛生間,就搖頭說不行,轉頭帶季鶴到市裏連鎖酒店去,留下喬橫林跟黃秋風在這裏湊活一夜。

喬橫林想跟季鶴一起,又不穿鞋就跳下床要跑,被長手長腳的黃秋風攔腰抱起,放在靠窗的窄床邊。

“小祖宗,跑什麽。”

他說責怪的話,語氣卻不兇,跟喬橫林對視是件不容易的事,他的眼睛永遠亮得吓人也固執得吓人,好似在默默問話做功,有事瞞他總要心虛。

“我要找季鶴。”喬橫林一字一頓地說。

“呦,”黃秋風歪嘴笑,“橫林現在說話這麽流暢了?”

刻意的誇獎并沒成功岔開話題,喬橫林板着臉面無表情,只是重複念道,“我要、找季鶴。”

“好哇,”黃秋風并沒否決,替喬橫林擦腳的動作也沒停,紙巾團巴團巴扔垃圾簍,“啀,你就不想知道季鶴為什麽怕水?”

喬橫林唇片蠕動兩下,又緊緊抿在一起,後背卻沒再挺得那麽直,輕微弓出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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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本來想季鶴怕水就像他怕打雷,非得要有原因才怕嗎?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怕打雷,所以季鶴怕水也不需要有原因,興許他是貓,谷舒老師說貓都怕水。

但他又好奇,他好奇有關季鶴的一切事情,就好像容不得半點兒失誤錯過了解他的機會,所以盡管喬橫林剛剛這麽想着,但眼睛依舊射發出難掩的光澤。

黃秋風哄孩子有一套,他知道辦法已經奏效,但他也真的想對喬橫林說這一番話。

“小橫林,”黃秋風坐到他對面的床上去,雙手交叉,兩只生繭子的大拇指摩挲了一陣才開口,“一個家,該有爸爸,也該有媽媽。季鶴呢,小時候也有媽媽。她呢……”

黃秋風門牙磨了磨下唇,被喬橫林發現後立刻笑了下,“她很漂亮,我叫她娴嫂。”

喬橫林歪頭,輕聲提醒,“季鶴……”

“對,季鶴,”黃秋風繼續說,“季鶴小時候,還沒你一半兒高那年,她媽媽跟老季鬧離婚離家出走。大概小鶴哭得太兇了,就把他關到衛生間裏去了,有個洗澡用的大盆,小孩兒坐進去剛剛好。她等不及水灌滿,扔進去個小鴨子玩具就走了。”

“她不是故意,她很善良,”黃秋風目光惆悵地放空,“鴨子浮到水面,随水一起溢出去,最後水位高到在盆外也能浮得跟小鶴胸口一般高,再晚點兒送醫院,就治不活咯。”

“季鶴,不哭。”

喬橫林摁在床上的幾根手指把廉價易皺的白床布抓出了小揪揪,仰着潮紅的臉蛋像小刺猬一樣倔強地又大聲重複了一遍,“季鶴,不會哭,是她不好。”

“現在不哭了,”黃秋風也不着急,咂嘴發出響聲,“剛開始是會哭的。她嘛……”

喬橫林狠狠打了個冷噴嚏,黃秋風端了盆熱水,到樓下最近的超市買了毛巾牙刷,還有兩雙鞋,一雙給喬橫林,一雙送到季君找的酒店。

季鶴已經睡了,躺在床的裏側,頭發陷進松軟的枕頭裏,細聽有頻率稍弱的呼吸聲。

黃秋風在門外把塑料袋取掉,徒手拿了那雙新鞋,才蹑手蹑腳地放在床邊,季君在邊兒上的沙發窩着打瞌睡,兩人打了一頓手勢,黃秋風又默默回去了。

各自睡了一夜,上午喬橫林鬧得厲害,黃秋風只好領他來,喬橫林橫沖直撞地進門,差點兒穿鞋上了床,被季鶴眼疾手快地推了下去。

“好哥倆好哥倆,不打架,”季君接住踉跄後退的喬橫林,“季鶴不喜歡別人上他床,你到沙發來玩。”

喬橫林眨眨眼,并沒有一幅委屈相,更不會生氣,只是嘻嘻露牙笑。

季鶴別扭地偏頭,冷淡地開口:“鞋子脫了才能上。”

于是喬橫林輕松蹬開不合腳的鞋子,跪上床,像小狗一樣爬到季鶴身邊,小腿一縮,跟他鑽了同一個被窩,又是拉胳膊又是拉手。

季君忍不住擠眼,簡直不可置信,把手頭的小靠枕丢到床上一個,“好小子,我沒上去的床給你上去了。”

喬橫林分出神歪頭,“我們一直都——嗚”

話還沒說完,季鶴用手捂他嘴巴,內雙的眼皮緊了緊,很有壓迫感地叫了聲喬橫林的大名,讓他閉嘴。

喬橫林情商還沒合格到能看懂季鶴的明示,但他确實住了嘴,因為他兩只精神的大眼睛正向鼻尖兒下的大拇指看,盯着盯着兩顆大黑眼珠越來越靠近,變成了傻傻的對眼。

突然,季鶴感覺手心的縫隙濕潤了,等他反應過來,喬橫林的舌尖甚至又像吃小蛋糕一樣地舔了第二口。

他頓時一激靈,撤開手跳到衛生間,開始瘋狂搓手。

喬橫林聽到浴室不斷傳出的水聲,委屈地撅嘴,也伸出舌頭舔了自己的手心,癢癢的,分明很舒服。

等季鶴氣憤走出,抓喬橫林的臉蛋擰了一圈兒,“誰叫你伸舌頭!”

喬橫林半真半假地哀嚎博原諒,雙手交疊緊緊捂在自己的嘴皮上,使勁兒搖頭,“不伸了不伸了,季鶴,我不伸了。”

季鶴卻随之改了主意,牽扯笑意的嘴角讓他看起來萬分危險,口吻既真誠又溫柔,“不,喬橫林,把舌頭伸出來吧。”

等買飯回來的季君拎着三碗炒面進門,喬橫林正跪在床上,嘴巴大張着吐出嫩紅舌尖,因為久久沒有返回口腔,幾近風幹,逐漸脫離掌控。

他虛握的拳頭像小爪子一樣去騷擾臺燈下,氣定神閑看書的季鶴。

“玩什麽小狗游戲,”季君甩甩手裏的炒面,“這兒不好借碗,沒買帶湯的啊,小鶴的不辣,少油,不過是一鍋出的,将就點兒吃吧。”

喬橫林餓了,悲傷地流出口水,季鶴好心情地用指尖撥了撥他的下巴尖,歪頭微笑,“舌頭,回去吧。”

吃完飯季君又到前臺續住了三天,趕回店裏收拾被雨泡發的地板,書櫃下層的書全濕了,泡得認不出字,扔了大半,其餘的放在門口太陽底下曬成脆片。

幸好,書櫃上上的書是按季鶴看過的先後順序擺的,下層的書他基本都看過,有人看過就不算太糟蹋。

舊地板已經不行了,拆了貼成假的,也有木紋,也便宜,就是需要散散膠味兒,季君買的好膠自己貼,早年跟人學了兩招,刷漆美縫都難不倒他。

水管也得換,這事兒得專業人來幹,錢也得照出,這回是大出血,他又一向不存錢,黃秋風“以權謀私”,從居委會和婦女委員會兩頭替他申請了補貼,不過是從他收養喬橫林好人好事這邊兒走的賬,季君用起來也是心虛,每回到酒店都給喬橫林買根兒雪糕,喬橫林傻小子,高興地在床上扭得像蛆蛆。

喬橫林和季鶴到底是小孩子,頭一回住酒店,對什麽都新鮮,摸索到插卡通電的房卡時,兩個人一起拿下來,屋裏的燈立刻斷了,空調也滴一聲合上扇葉。

“你弄壞的。”喬橫林說。

“你弄壞的。”季鶴也說。

兩個人在這兒互相“指責”,季君推門而入把另張房卡插進去,燈又亮了,空調又呼呼起來了,喬橫林和季鶴面面相觑,等季君走了之後兩個人又試玩了一次。

在酒店呆了三四天,再沒有新鮮感了,季君說店裏收拾得差不多,季鶴就收拾東西帶喬橫林回家。

喬橫林很乖,沒有貪戀酒店冷風很足的空調和比宋小海家電腦還要大上好幾倍的電視屏幕,快活地拉住季鶴的手,卻發現站在店門口的季鶴,笑容突然垮掉了。

喬橫林的小腿被蹲下的季鶴碰了下,低頭挪開不小心踩到門口翻飛書頁上的右腳。

這些書,一排排散在直射的太陽光下,如同靈動但腐朽的鶴,于風浪的沖擊下被迫扇動易脆的翅,它們本來最糟糕的結局只是束之高閣而已。

季鶴一本一本地撿到懷裏,喬橫林也不斷彎腰,不斷斜眼彎腰留意季鶴。

季鶴不知道季君是賒賬還是借錢,給店裏換了批二手木櫃,卧室換成了比原先還要寬的鐵床,衣櫃大概實在太貴,三根鋼管焊了個鐵架,平時可以挂衣服。

季君給買的手機因為放在高的抽屜完好無損,喬橫林悉心收藏的寶物鞋盒卻被當成廢品賣掉。

他很不開心,連續幾天缺了訓練,跑到傻子家的廢品站,兩個人一起刨,只找到了季鶴的兩張作文紙,字糊糊了,只有名字看得清。

他近乎愚妄地執着,直到邱明找到季鶴。

晚上喬橫林和季鶴鑽一個被窩,哪怕床比以往寬大,不需要湊近貼着才不至掉下去,喬橫林依舊樂意黏向季鶴那側。

等到喬橫林翻身,季鶴在黑暗裏睜眼,手指尖兒輕輕搭上喬橫林的後背,用他從沒聽過的、有些脆弱的聲音請求。

“別找了,喬橫林,我會內疚。”

喬橫林沒有答應,也沒有睡着,他又恢複了訓練,不再去廢品站,他似乎明白書店被大水沖走的東西是季鶴喜歡的,也是季鶴看見會傷心的。

喜歡重要還是傷心嚴重,喬橫林分不清,但他忍不住,偷偷撕掉作文紙上寫有季鶴名字的紙片,塞進書包的夾層,發誓不讓任何人看見。

【作者有話說】

微博多增了一個粉絲欸,歐麥噶,雖然我還沒怎麽發微博,但我是活的,你看到了嘛,我親愛的全部四個粉絲的之一。(*′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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